条条大路通方糖
美国人 Ben Mullinkosson 的小腿上有个梅子酒的纹身,很写实的风格,他说那是方糖 FunkyTown 的梅子酒。方糖是位于成都科华北路的一间 “文明舞厅”。不大的两个隔间,进门是舞池,迪斯科的装修风格,大概能装下二十来人。再走进去是吧台,可以点梅子酒喝。“因为梅子酒好喝!” Ben 甚至为了方糖的梅子酒拍了一部纪录片,记录了他在方糖里结识的五个年轻人,从舞池里到舞池外的生活,叫《午夜出走》。 Ben 和 Gennady,Casey (影片的 field producer) 一起纹的方糖梅子酒方糖从 2017 年开业开始,每周都会举办风格不同的活动,有 Funk、Disco、House 等,和着重放 Techno 的地下俱乐部相比,方糖的色彩更为多元和明亮。方糖的不远处是 “保利大厦”,关于成都的保利,存在过许多传说。2012 年开始,21 层的保利大厦是成都夜生活的最中心,有 TAG、NASA、Here We Go 三家地下俱乐部,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家酒吧。夜生活从下午就开始,搭个电梯就能转场。VICE 中国曾经拍过纪录片。 Ben 在 2018 年到成都生活时,因为 “消防原因”,“保利” 的时代已经落下帷幕。但成都人还是爱玩。人还在,就有新的场景涌现。离开保利的年轻人,四散到新开的场地跳舞,方糖成了新的一处庇护所。Ben 将镜头对准了他所在的时代:在方糖有铁皮围档的时代。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 —— 方糖门口要通地铁8号线,马路便成了施工工地。起重机停在路中间,街边围起蓝色的铁皮围挡。位于街边转角处的方糖,聚众的人群意外地隐匿在了围挡下,成了一处 “地下场所”,音乐也随之分解在起重机的 Techno 轰鸣中。一道铁皮圈起了成都年轻人的夜生活,很快上面就布满了涂鸦、贴纸、酒渍和烟头的痕迹。《午夜出走》主角之一的 Yihao 说,方糖不卖门票,就像晚上的一个 “开胃小菜”,大家会先约在方糖见面,然后转场,或是作为串场中间约见面的一个据点。方糖的音乐轻快,门口也有大片的空地可以聊天。人多的时候,“是真的走不了路,你得在门口慢慢等着进去,不是排队,而是跟着人潮一点一点涌进去。等里面的人慢慢出来,你才能慢慢进去,里面也跳不开舞。”用 Ben 的话说,“条条大路通方糖。” 在成都出去跳舞的每一个晚上,你可能先去了其他地方,但最后你还是会回到方糖。一个朋友曾经听方糖的吧员说,方糖的楼上是法拍房,一直空着,不仅不会扰民,楼下的人要是喝多了还能上楼找个空房间就地睡觉。午夜出走Ben 是芝加哥人,第一次来成都是在 2010 年。上大学的时候。他对人口全球第一的大国感到好奇,又不想去北京和上海,就选择来成都交换,学中文、呆了一年。这里是他“生活过最Chill的地方。” 大学毕业后,Ben在洛杉矶做广告导演,后来他拍了一个大赚一笔的广告,马上从洛杉矶搬到了成都。Ben在洛杉矶租了一个仓库存放一些家当,直到上个月才取出来。“我本来以为我就呆一个夏天,结果一直呆到现在。”Ben 在方糖
Ben 刚搬到成都,就被同样玩滑板的俄罗斯人 Gennady 带去了方糖玩。在方糖,他认识了 Yihao。Yihao 现在是著名 drag queen,有一个叫 Queerest 的厂牌。认识 Ben 的时候,Yihao 还只有 18 岁,刚开始做彩妆师,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俱乐部玩,“那是保利被彻底关掉的一年,其实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觉得什么都很新鲜。” Yihao 做 drag 也是为了好玩。Ben 给 Gennady 和 Yihao 拍了一部短片。那时候 Yihao 刚开始做 drag 表演,在同性恋酒吧表演了三次后,他觉得 “音乐难听,氛围不对,没有归属感”,就想回到 drag 最原始的状态,回到地下俱乐部演出。“那时候北京和上海的地下俱乐部有一些 drag 的演出,比如 ‘东宫西宫’,但在其他城市是很少的。drag 文化本来就是从地下同性恋酒吧诞生的,我又把它带回去的时候,其实大家接受度还蛮高的。”Ben 记录下了 Yihao 第一次在方糖的演出 —— 他带着蓬松的黑色玉米卷发,穿上厚重的白色婚纱和头纱,迪斯科灯光在婚纱上旋转。进去的时候,他被一个路人夸赞 “漂亮”;出来的时候,他被两个出租车司机拒载。短片完成后,Ben 拿了一笔投资,他想记录更多身边的朋友,“我觉得我的朋友们真好,真有趣。” 四年的时间里,他一共拍摄了 9 位朋友的故事,其中五个人被放到了现在的纪录片里:Yihao、Gennady、Kimberly、Darkle 和 647。除了 Yihao 外,其他几个人都是 DJ,有时会在方糖放歌。大家都围绕着俱乐部生活。在 Ben 的镜头下,夜晚的俱乐部里,大家跳舞、喝醉,然后搭话、说一些不知所云的哲理或者倾倒原生家庭的伤痛,接吻或者呕吐。Ben 觉得,“我们选择喝醉、喝到吐,也是一种狂欢。”“我们的主角和我,我们都是没有很好地走在社会正轨上的人。所以我们需要方糖,这个地方给了我们自由感,让我们可以做自己。”漂浮着向前
俱乐部里遇到的人们,迅速建立浅浅的连接,然后太阳升起,我们各自回家,前一天夜里闪过的那么多面孔中,又还留下谁?Ben 作为纪录片导演的幸运之处,是他的朋友们,向他掀开了他们日间生活的面纱。面对镜头,Yihao 刚开始有很强的表演欲。“啊!我好醉!”“啊!我摔倒了!”“啊!我在地上爬不起来了!”Yihao 本来以为 Ben 会把他拍成一个苦大仇深的中国同性恋。“中国同性恋真的不容易,中国 Queer 怎么这么惨呢?我希望他把我拍成那样,我也以为他要把我拍成那样。”喝多了,Yihao 爱把话题往深刻的、别人听不懂的方向引,“我们聊聊哲学,聊聊形而上的东西,我是那种人。”“但是生活又很真实,摄影机它 10 多个小时都跟着你,你没办法去伪装自己。”那是 Yihao 一段漂浮不定的时光,“那时候就是个小孩子想当艺术家,却不知道怎么落地。”他基本天天去俱乐部玩,认识了很多人,哪里朋友多就去哪里,有时候白天就开始了一天的派对。于是 Ben 最后呈现出来的,也是这样一种轻盈的生活状态,连痛苦都是飘着的:大家面对各自的脆弱,又在夜晚俱乐部的雾气中漂浮着向前。Yihao 在抽烟 | 《午夜出走》剧照
Yihao 的身上有每个创作者都会喜欢的张力,既有 drag 现场的美,又有酷儿身份带来的痛苦。有一年过年的时候,Ben 跟着 Yihao 回了趟重庆老家。他和 Yihao 的一桌亲戚吃饭,满身纹身的 Yihao 也表现出了乖乖晚辈的样子。不过,Yihao 说,其实他的爸妈很支持他,包括出柜、去上海、做 drag。“他们以为酷儿是一份工作。”Ben 记录下了 Yihao 在重庆的一场崩溃:他在重庆的酒吧演出,和刚认识的同性恋喝酒,他们说,“你在中国做这些没意义,同性恋最后还是要回到家庭,过了 30 岁是做不了同性恋的。”叽里呱啦的话语在耳边打转,Yihao 越听越生气,回到酒店的时候,他的情绪开始崩不住,“我其实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演出。每次这样结束以后,我都会觉得特别累。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任何结果。”Yihao 甚至在面对镜头的时,说:“我不觉得 Ben 你拍的纪录片可以记录我,或者是任何一个人真正的生活。我觉得真正的生活一定是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是不能被剪辑和修饰的东西。它是人最本身的状态。”Ben 也把这段话放在了纪录片中。现在看下来,Ben 觉得 Yihao 是几位主角中成长最大的一位,Yihao 在 2019 年从成都搬到了上海,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在时尚化妆师和 drag 表演的领域都做得不错,他在 ins 上有将近九千的粉丝,是 drag 场景中的标志性人物。对 Yihao 来说,现在在夜晚的俱乐部演出,确实成为了一份工作。在地上了纪录片中,647 和两位男生合租在同一个房间里,环境很像男生宿舍,看到就等于闻到了味道。但是他们拥有一个大顶楼,可以练习 DJ。最没钱的时候,647 选择了去送外卖。他骑电动车,Ben 就举着摄像机跟在后面拍。Ben 觉得,没有钱是年轻的时候最正常的事,他 20 多岁的时候也没有钱。第一次到成都的时候,他在一个意大利餐厅当他们的 “外国模特”,站在大厅里面 “表演做一个披萨”。“我当时没钱,就会找这种奇怪的工作。所以我会共情 647 的处境。”Ben 和剧组在拍摄送外卖中的 647
Ben 喜欢浪漫的电影,他拍了 Kimberly 和她男友的故事,一对情侣的无意义日常对话和争争吵吵。有一幕是,在天台上,Kimberly 拉着男友看日出,说着说着,Kimberly 就要从楼顶往下跳。Ben 说,一开始大家会觉得这一幕有点尴尬,但每个人或许都有这样为爱要死要活的时刻,包括他自己。“你在自己的爱情故事里,对方做了一些事情你不喜欢的事,你可能也会说你这样做我就自杀了,因为你真的很爱他。”Kimberly(左)和 Darkle 在天台 |《午夜出走》剧照
Yihao 是 drag queen,Kimberly 则打趣称自己是 drama queen。Ben 觉得她是最勇敢的人,“放映后,有很多人过来说,他们也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家都愿意分享开心的时刻,但很难像 Kimberly 一样愿意袒露最难受的部分。那是最强烈的情绪,也能得到很多人的共鸣。”Ben 的镜头下交织着朋友们生活中的开心和难过。“我没有一个很宏大的目标,比如环保。我的目的是分享,把我朋友们的故事分享给大家。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们,觉得他们很特别,想把他们的故事变成一个电影。”现在,Kimberly 和 Darkle 有一个派对厂牌叫 “霹雳娇娃”,依然活跃在成都,放些有律动感的舞池音乐。影片的最后,地下铁落成,铁皮围挡谢幕。十字路口的方糖一览无余,它在 “地上” 了。对 Ben 和他的朋友们来说,属于方糖的一个时代结束了。647 在天亮后的方糖门口
做下面这段 Q&A 的时候 Ben 已经喝多了,反正他平时大概也就是这么个状态:BIE:The Last Year of Darkness 这个英文片名是什么意思?Ben:其实我们不怎么喜欢这个英文片名,但 Yihao 把它文在身上了,只能接着用了。 Yihao的纹身
我在影片里没有看到疫情的痕迹,是成都的俱乐部没怎么受影响吗?Ben:去年俱乐部有一部分时候没机会开门,但是大部分时候应该是开着的。如果拍到疫情,那就是另外一部电影了。Ben:有些时候我们也是喝醉了拍摄,拍这个纪录片太好玩了,我们左手拿着机器,右手拿着梅子酒。Yihao:Ben 拍的时候不喝酒,每次都是拍完后他马上说,Yihao 快把酒给我喝几口。你们白天拍摄的时候不会觉得尴尬吗?或者说有一种从俱乐部出来的 “事后感”?Yihao:不会,因为成都白天也有地方给大家玩,比如三圣乡就有一些白天的派对。Yihao:我觉得 Ben 比很多成都人都知道成都是怎么回事。看了成片后,你觉得 Ben 记录了你和大家真实的生活吗?Yihao:我觉得呈现了一段非常真实的、但被精心剪辑过的生活。Ben:暂时没办法看,但是不久之后我们会在某流媒体平台上线。(可以关注Ben 的微博得到影片最新消息)没找到方糖梅子酒本尊的照片,Ben 说可以给苏打水调个色假装梅子酒
成都普通的一天,我去了院子文化创意园区的一个活动。那是成都难得的一个大晴天,下午开始,就有 DJ 轮流放黑胶 set,有人抱着狗狗跳舞,有人跟着节奏玩 Asalato。在右侧跳舞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 Darkle 的身影。后来一个大爷加入了舞池,舞姿熟练且专业,一堆年轻人被他的气场挪成了一个圈。晚上我转场到方糖,看到俄罗斯人 Gennady 走了进来,站在后排。一个女生看上去喝多了,凑到前排,大声问台上的 DJ,“你有酒票吗?” 方糖的门口现在很空旷,显得一览无余。还是有很多年轻人来这里,几个女生在人行道上摆起了摊。一转弯,旁边的小卖部门口,几个年轻人带着音箱,放自己的音乐。在同一天偶然碰见两位主角,我好像穿越到了影片当中,或者说,我在比影片更为漂浮的现实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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