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许多时间在吃上,到底值得吗?
家里的两只猫让我深刻理解了“求同存异”这个词的意思。有些食物猫和人都喜欢吃,比如煎三文鱼、烤青花鱼;有些人类食物一只猫喜欢另一只则不,比如炖牛肉、炒鸡蛋、煮豌豆;有些人类食物猫完全无法接受,比如红酒、柑桔。可以推想,猫如果像我这样有思想的话,也不会理解为什么人类不喜欢某些猫的至味,比如新鲜猎杀的老鼠的肝。虽然口味不同,我和猫还是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
每天我都要思考关于吃的问题,并不因为我是哲学家,而是因为我是一个有家庭的成年人。家里有两个成年人,一个小孩,两只猫。无论社会上在进行何种母职论辨,既然把孩子生了出来,就要照顾他。早饭通常是简单的煎香肠,烤面包;午饭是前一天的晚饭预留出来的部分,所以晚饭吃什么就很重要。
人应该花许多时间在吃和思考吃上吗?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花在吃上的时间很值。准备食物是一种创造,能满足思考的乐趣。让一家人和猫都吃得高兴,很有成就感。在我没有成家、养猫和生育之前,我也每天都思考吃的问题:“吃”总是和“胖”联系在一起,但吃了一顿好饭以后,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也很美好。女性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总会跟自己的食欲作无休止的挣扎,把瘦和美等同起来,又把瘦和不吃等同起来。大部分人最后会解开这个结,少数人永远无法放下,甚至为此送了性命。所以,吃是十分严肃的事情。
哲学家如何思考辨析“吃”这一行为?“吃”在现实中又是如何实践的?荷兰哲学家安玛丽·摩尔写了《吃的哲学》一书。她七十年代做哲学系的学生时,读了汉娜·阿伦特的《人的境况》,并产生了疑问。阿伦特将人的社会行为分为“劳动”、“工作”和“行动”。由妇女和奴隶从事的没完没了的照护脆弱肉体的工作是“劳动”,制造人类社会必需的耐用品比如房屋、桌椅的行为是“工作”,进行政治活动,将人们组织在一起成为社会的活动是“行动”。在人类社会中,“行动”高于“工作”,“工作”又高于“劳动”。阿伦特认为,只有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能进行“行动”的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把人类从事的工作分为几个等级,这种观点在七十年代的哲学系学生看来也很成疑问。另一位哲学家梅洛-庞蒂则将身体和思考统一起来,观察和思考都需要有具体的肉身存在。
《熏制生活》剧照
在思考吃的时候我在思考什么?家有幼儿,首先思考的是孩子爱不爱吃,有没有吃饱,是否营养均衡。即使完全依照权威指导,实现营养均衡也是个艰难的任务。每个国家都有一份平衡营养膳食指南,营养师大力推荐每个人都照指南吃。这个指南会经常修订,也就是说并不是遵循指南就能一劳永逸,还是要不停地学习和自我审查,有时甚至要接受完全相反的指导。
过去被认为胆固醇高的鸡蛋,现在免除了罪名。过去认为给婴儿喂食要非常谨慎避免过敏,现在则提倡早给婴儿吃多种食物。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大多凭自己的喜好吃饭做饭喂孩子,挑大梁的仍然是传统经验。除了营养,也要考虑各人口味:有人喜欢辣就不能全做清淡的菜,有人喜欢吃肉就不能做全素,多少家庭矛盾因口味不调而产生。照顾口味和分享食物是体谅和尊重他人的存在,反之则是轻视。
《昨夜的咖喱 明日的面包》剧照
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奥罗凯瓦人吃土地里种出来的芋头和他人赠予的猪肉,他人馈赠食物,自己就要在未来给以回报。他们认为白人吃的是“轻食”,易于保存和携带的米饭和罐头。这些“轻食”是用钱买来的,说明白人与他人的关系非常弱,需要履行的义务很少。“轻食”也说明,白人不懂得分享,富有的人不会把财产分给别人,哪怕别人在挨饿。哲学人类学家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也认为,吃是一种快乐,然而当陌生人需要食物时,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放弃这种快乐,把食物送给陌生人,因为需要食物的人和拥有食物的人,他们是同胞。哲学家的理论和巴布亚新几内亚人的观点,穿过几千公里不谋而合。
《自言自语的围裙》剧照
我们每天吃东西,把外部世界的一小部分摄入到身体内部,消化分解,利用其中的分子和能量,再把不能利用的部分排出体外。世界以此种方式每天穿过我们的身体,我们对食物的营养追求和口味偏好又不断地改变着这世界的形态。我们以为自己可以自由选择吃什么,希望自己属于吃得上等、文雅、有道德的那一类人;然而世界如此复杂,我们的自由选择总是有许多条件限制,我们基于品味和道德的选择也往往经不起过多的询问和推敲。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即使上帝发笑也不能让人停止思考。这不就是哲学吗?
排版:瓶子/ 审核: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