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璐

豆瓣上关于家长的控制欲，有过个很火的帖子：家长跟学校小卖部谈判，让老板卖她们愿意让孩子吃的健康零食，而不是老板愿意进货的这些。家长对环境都如此，对孩子本身的成长，全面掌控现在是比较常见的现象。北京大学的刘云杉教授曾经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从前在大学教书，她是在和一个个学生个体打交道，但近些年，她是在和一个个家庭打交道。有时候，处理大一、大二学生的事务，父母甚至会亲自出面和老师交涉。

《都挺好》剧照

这种现象是社会发展的产物。中国过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口比例很低。在民族志研究《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中，作者冯文90年代末曾经在大连做学生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大多数接受我问卷调查的学生仅在读了几年小学之后，就超过了祖辈的教育水平。到2000年，独生子女一代的教育水平远高于整体中国人的教育水平。”但到了2022年，教育部公布全国大学文化人口已经超过了2.18亿人。刘云杉说，过去大多数学生的父母对大学没有任何经验可以用于指导孩子。现在许多学生是“学二代”，父母有更多介入的能力和意愿。

父母对孩子的全面掌控首先是因为爱孩子，想给孩子最好的、最安全的，想让孩子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但同时也跟高度参与、时间密集、全程控制的育儿方法在中国的流行相关。父母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的上空，监督孩子的一举一动。经济学家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在《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里认为，这种养育方式的流行是因为经济激励塑造了父母育儿的方式。

《小欢喜》剧照

这代青年的父母们眼看着过去几十年通过教育和文凭能够找到稳定的、高声望的、高工资的工作，分享到社会发展的红利，甚至本身就是受益者。他们或者希望家庭能够更上一层楼实现阶层跃升，或者希望不要阶层滑落。教育回报的重要性在其中凸显。父母通过选择密集型教养的方式能够有更大的可能性帮助孩子在优绩竞赛中取得成功。这种全面掌管还会形成惯性，就像刘云杉的观察，父母对孩子的干预已经扩展到了法定的成年年龄之后。

爸妈对子女的工作和生活指手画脚，除了经济理性的原因，还因为家庭成长停滞。美国执业的心理咨询师陈兑在她的著作《走出原生家庭创伤》里写道：“家庭是一个不断变化和调整的动态系统，如同生命会成长和发展，家庭也会经历成长阶段，并且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任务，来满足家庭中个体的发展需求。”当孩子进入到青春期，父母就应该调整童年时的养育方法，要放权，给子女更多的空间，培养和支持子女的自主选择能力，为下一个阶段子女成为独立自主的成年人做准备。当子女成年，家庭最重要的任务是支持子女离开父母，开始自己的家庭成长周期，接纳亲子关系转变为平等的成年人亲子关系。

《春潮》剧照

陈兑曾经在咨询中遇到过考大学填志愿、找工作、找对象全都被要求按照母亲想法的案例。她在书中分析：“这样的父母，出发点确实是充满了爱与滋养。然而，因为父母无法完成家庭成长任务，以及阻碍子女与父母之间必然的权力过渡，这种不合时宜的爱和滋养导致了非常典型的原生家庭之伤。”陈兑写道：“当子女还是幼儿的时候，父母就是天和地，就算父母有强烈的控制欲，只要他们能够提供子女生理所需，子女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服从他们。从青春期开始，子女需要父母给到锻炼独立自主能力的机会。如果是亲子关系认识上有缺陷的父母就没办法满足需求了。”家庭成长阶段和任务的变化，必然意味着父母对子女生活掌控的逐渐减少。“但是，对于习惯了背负孩子前行、视子女为自身一部分的中国父母来说，要接受子女逐渐脱离家庭的过程，是一个极大的心理落差和观念挑战。”陈兑写道。

中国的亲子关系里还有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的碰撞。孝道是中国传统文化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观，年轻人要遵从父母对他们在职业、婚姻等方面的期望。但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追求自我，很多父母没办法理解这种状况。陈兑写道：“传统的中国父母是在紧密结合的大家族环境里成长的，在他们成长的时代里并没有经历过个体需要独立出家庭的阶段，也不懂得家庭会成长和变化。面对新一代年轻人的独立意识，传统观念较强的父母很容易把正常的家庭成长阶段过渡当成对自己的攻击和挑战。”

在陈兑的案例里，有的父母把子女不遵从自己视为不孝顺，于是做出过分控制、言语攻击等来捍卫权威。陈兑写道：“父母不愿意完成家庭成长任务，并不是不爱子女，而是不知道该怎么爱日渐成熟、独立的子女。这种原生家庭之伤的背后，是他们对家庭和社会变化的害怕和迷茫。”

《狗十三》剧照

父母向子女输出自己的经验，全面掌管子女的生活未必就能得到“为你好”的结果。美国哲学家迈克尔·桑德尔在《精英的傲慢：好的社会该如何定义成功》中反思全程控制的教育方式，他援引治疗年轻人的心理学家的观察，“那些富裕家庭的父母为了让子女远离生活中的困难，高度参与子女的成长，结果却造成子女的不快乐和脆弱。这些青少年与外界脱节，缺乏独立性，过度依赖父母、老师、教练和同伴的意见，并且经常依赖他人。他人不仅要为青少年把困难的任务铺平道路，还要使日常生活顺利进行”。

在这样的模式下，子女成年之后可能会和父母形成别扭的依赖关系。陈兑观察来访者的情况是：“一方面父母牢牢把控家庭大权，另一方面子女虽心有不甘，但由于害怕承担经济和生活压力，自己也并不愿意完成家庭权力的交接。父母和子女互相依存，互相拖累。”父母总有衰老的一天，但是不敢退休。陈兑写道：“自始至终，他们从未给过子女长大的机会，也从未给过子女独当一面的权力。他们对子女独立生活能力有着深深的不信任，对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未来有着无尽的焦虑和恐惧。”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我爸妈对我的工作和生活指手画脚”，这种烦恼最终还是得建立一种现代的家庭权力关系。陈兑写道：“不平等的关系，一定会造成被管束方（子女）的反抗和怨愤，管束方（父母）的压力和恐慌。家庭权力过渡的最终目的，是让父母和成年子女回到各自的家庭角色中，拥有彼此应该拥有的权力和责任。在任何关系中，只有平等的权力，才能带来真诚的尊重和融洽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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