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晋三不治身亡：“最长任职首相”的复杂遗产

2022-07-08 11:07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当天在奈良市进行助选演讲时遭枪击，后在医院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据央视新闻，对安倍晋三进行抢救的奈良县立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在发布会上表示，到达医院时，安倍晋三已处于心肺停止状态，医院对安倍晋三采取了抢救措施，但因伤势过重，安倍晋三于当地时间17时03分被确认身亡。院方透露，导致安倍晋三身亡的直接原因是，枪击导致其心脏血管破裂，多个部位大量出血，完全无法止血。除心脏血管破裂外，安倍晋三的颈部还有两处伤口，据医院判断，子弹从安倍晋三的脖子前部射入，贯穿心脏。

据日本共同社消息，安倍晋三枪击案的嫌疑人山上徹也供述称，并非因政治立场原因，对安倍晋三产生恨意。另据日本朝日电视台援引相关人士的话称，对于犯罪动机，该嫌疑人表示其“对安倍政治理念以外的态度感到不满”。据日本警方相关人士透露，山上自制的类似枪支的物品，每个（枪）筒中有6发弹丸，一支枪内有3个枪筒，并且类似枪支物品不止一支，该嫌疑人于今年春季已制作了多支，警方还在该嫌疑人的住所中发现了疑似爆炸物。

中国驻日本使馆发言人表示，我们对安倍晋三前首相遭遇枪击事件感到震惊。安倍前首相在任期间为推动中日关系改善发展做出了贡献。我们对他的去世表示哀悼，并向其家属致以慰问。

对日本来说，在安倍晋三长达近8年的第二个首相任期内，行政权力对日本立法、司法机构近乎无孔不入的干预几乎成为常态，经济增长疲软、高龄少子化等痼疾依旧未获得稳妥的解决方案。日本政治史上极为罕见的稳定权力格局，最终却成为少数右翼政客实现个人意志的工具，“安倍时代”的复杂之处正在于此。

文 | 徐菁菁刘怡王鸿谅

提前卸任的首相

在2020年的秋天到来以前，所有日本政治观察家都清楚：65岁的安倍晋三作为内阁总理大臣（首相）的剩余任职时间已经屈指可数。2017年，执政的自由民主党破例变更了党总裁的任期规定，一名资深政治家在中途不辞任的情况下，最多可以连续担任三届党魁，每届任期三年。

按照这项新规定，2012年9月在党总裁选举中复出的安倍，其连续党魁任期将在2021年秋天结束。但2020年8月28日下午，安倍突然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自己由于肠道旧疾复发决心辞职，并将继续领导政府直至新党魁产生。

出身山口县政治世家的安倍晋三，从17岁起患上溃疡性结肠炎，这一情形在日本乃是人尽皆知的事实。2007年安倍第一次宣布辞去首相职务时，给出的理由就是“肠道疾病”。然而在党魁更替日程表已经确定、原本尚有一年过渡期可以交卸各项职务的背景下，安倍的决定竟是提前引退，依然有不合常理之处。

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东京首相官邸召开记者会，宣布辞去首相职务。（图｜人民视觉）

若从1957年开始计算，则日本最近63年的政治史，有超过30%的时间处在岸信介（安倍外祖父）、佐藤荣作（岸信介之弟）、安倍晋三这三位出身同一家族的首相的执政期内。而进入21世纪之后，安倍的阁揆地位之稳固，更是异常突出。

但至少在一开始，没有人能预见到这点：安倍在2006〜2007年的第一次上台，开启的是一个异常纷乱的时代。小泉纯一郎相对平稳的5年半执政期，见证了日本积弊已久的财政、职业年金、医疗制度的改革开始，同时政治和外交上“向右转”的风向也很明显。

安倍在接过这个刚刚起步的改革摊子之后，未能从中受益，反而为其负面影响所累：先是已经宣布民营化的邮政系统集体“造反”，随后经济系统官员又连续卷入个人丑闻，自民党因此在2007年参议院选举中败北。

至于被新内阁寄予厚望的改善周边关系，由于朝核问题再度峰起，也未能收获预期效果。在此状况下，安倍在任职刚满一年之际，就以健康状况为由突然宣布辞职，被反对党和舆论攻击为“不负责任”“丢下烂摊子逃跑”，可谓政治生涯的至暗时刻。

与之构成鲜明对比的是，安倍从2012年底开始的第二个任期，全无任何内外挑战者，稳定到了近乎乏味的程度。2006〜2012年“七年七（首）相”的乱局，特别是昔日的在野党民主党上台之后，对外交事务、自然灾害、派阀斗争等传统问题依然束手无策的拙劣表现，使得日本主流民意倾向于回归传统的“自民党体制”。

安倍在第二次组阁之后利用议席优势大幅扩张行政权力，甚至在“党内一致”口号下架空国会的精明策略，也使得执政集团内部的矛盾甚少暴露于公众面前，从而大大巩固了政府的支持率。

2013年7月21日，日本第23届参议院大选开始。图为选民在东京一处投票站投票

一项明证是，消费税问题曾经构成2012年导致民主党内部分裂、野田佳彦内阁匆匆倒台的关键因素；而安倍二度上台后，两次提高了消费税税率，虽然在民间引发大量批评之声，在执政党内部却从未遭遇阻碍，“独大”态势可见一斑。值得玩味的是，《日本经济新闻》在8月25日之后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有大约45%的受访者认为继任首相最重要的素质应当是“富有领导力”，只有35%的受访者认为是“人品可以信赖”，折射出的恰恰是“安倍模式”带来的舆论风向转变。

安倍晋三的首相之路

在日本，安倍晋三能够成为首相，本就是件不寻常的事。田中角荣任首相时，自民党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干事长、总务会长和政务调查会长是自民党内部三个最高职务。要成为自民党总裁和首相的最低条件是历任过这三个职务中包括干事长在内的两个。大藏大臣、外务大臣和通产大臣是三个最重要的阁僚。总裁和首相的当选者也必须担任过其中的两个职务。一个人没有这些经历，就难以统帅党派、管理政府。2006年时的安倍，不仅没有担任过除干事长之外的其他党内职务，也没有担任过三个大臣职务中的任何一个。

自民党前干事长、74岁的加藤纮一2013年4月份刚刚退休。他从政40年有余，历任自民党干事长、政务调查会长、日本防卫厅长官和内阁官房长官，虽然一度曾是日本首相的热门人选，但最终未能登顶。用加藤的话说：“在政治领域，安倍晋三真是如鱼得水，非常幸福啊！”

2006年决定参选自民党总裁前，安倍晋三在老家山口县长门市父亲的墓前发誓：“不忘初心，竭尽全力。”大有完成遗志的意思。

安倍晋太郎究竟为儿子铺就了怎样一条政治之路？一个故事是：在2006年安倍晋三被选为自民党总裁的投票中，选举委员会在事前就规定，如果有人将安倍晋三的名字误记为安倍晋太郎，选票就要作废，但还是自民党议员犯了这个错误。

坐新干线快速列车从东京到山口县要花费大约5小时，几乎是从东到西横穿了整个本州岛。在大城市生活过的人提到山口总会说那里是农村。山口的经济以渔业和农业为主，安倍家族的选区长门市和下关市在本州岛的西南角上，是著名的渔业港口，下关尤以河豚料理闻名。

日本山口县下关市景象

祖父安倍宽的家族在长门的油谷町拥有大片的山林和田地，在村里开办私塾，颇具声望，1937年当选日本众议院议员。但安倍晋太郎的成长道路并不平坦。他出生85天就因父母离异离开母亲，终身不得再见。1946年安倍宽死于骨癌时，安倍晋太郎尚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学习，依靠亲戚接济才完成了学业，自家的政治地盘也几经易手。

在日本，政界与新闻界的关系极为紧密。如果想入政界而家世一般，没有什么资本，那么进入新闻界，通过跑政治新闻积累些人脉和资源也不失为一种选择。1949年，东京大学的高才生安倍晋太郎去每日新闻社求职，在面试时，他表示希望在将来成为一名议员。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份工作为他迎来了改变人生轨迹的最大机遇。

作为政治部记者的安倍晋太郎的任务是报道政界要员佐藤荣作。为了有所突破，朋友介绍他和当时的自民党头面人物岸信介相识。岸信介同样出生于山口，他的亲生父亲从岸家入赘到佐藤家，岸信介在中学时才被过继到父亲本家，改姓岸。佐藤荣作是他的亲弟弟。

直到今天，日本都是一个极为重视校友和同侪关系的社会。岸信介发现，安倍晋太郎的父亲安倍宽不仅是他在东京大学法学部出身的校友，而且在战时和他一同在议会工作过。岸信介早就扬言，为了搞好和媒体的关系，他要找一位新闻记者当女婿。安倍晋太郎的出现恰逢其时。更为真实的原因是，岸信介唯一的儿子岸信和因患小儿麻痹症行动不便，无法继承家族的政治遗产。1951年，安倍晋太郎和岸洋子结婚。在家乡油谷町，夫妇俩在两天里举办了4场隆重的婚宴。

按照日本法律规定，国会议员可以拥有三位国家支付报酬的“公设秘书”，秘书就职虽然需要经过一些考试，但决定权在议员本人，法律也并不限制议员委任自己的子女或者亲属。让子女当秘书既不用担心倒戈和被出卖，也能让他们积累政治经验和人脉关系，为未来从政做准备。这几乎是日本二代政治家必经的历程。

1956年，安倍晋太郎辞去每日新闻社的工作，成了岸信介的秘书。他此后的经历只能用凭风借力、直上青云来形容。同年岸信介担任外务大臣，安倍晋太郎是外务大臣秘书；两个月后，石桥首相病倒辞职，岸信介接任首相，安倍晋太郎就成了首相秘书官，直接进入了日本政治的中枢。

1982年11月，时任日本外务大臣的安倍晋太郎（右）与其子安倍晋三在旅行途中

两年后，安倍晋太郎决定参加众议员选举。佐藤荣作亲自运作，调整了自民党山口县众议员和参议员候选人的人数，令安倍晋太郎进入候选名单。在竞选过程中，岸信介夫妇亲自来到油谷町为女婿拜票。妻子安倍洋子建立妇女助选组织，顶着首相女儿的身份，谦恭得见人就鞠躬，每天访问60到80户人家。她对丈夫的演讲稿一一过目并督促练习。在安倍晋太郎无法到场的时候，她甚至亲自上台演讲。不出意料，安倍晋太郎34岁就实现了成为议员的愿望。在之后的10年里，岸信介和佐藤荣作相继执掌日本政坛。安倍晋太郎历任农林大臣、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通产大臣，在80年代中曾根康弘内阁中4次担任外务大臣，成功成为派阀领袖。

安倍晋太郎曾说，一个人是否能够当日本首相，一半靠命运一半靠实力。而他的好运气在1987年发生了改变。这年底，执政5年的中曾根康弘即将下台，自民党面临着推选新总裁的新一轮洗牌。但8月，90岁的岸信介去世了。

1955年以来，日本的政党政治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框架：自民党和社会党两党占据了国会80%以上的议席，而自民党又能保持在国会中占绝对多数，形成了事实上的自民党一党执政。由于首相人选由执政党推举，自民党总裁就是日本首相。

自民党总裁的竞选分为两个阶段。候选人首先要获得20名以上的自民党党籍议员的推荐。80年代的党内投票规则是这样的：现任的自民党国会议员每人投一票；地方党员的每一万票按照一票来换算。这就意味着国会议员完全主导了总裁选举的结果。这样一来，党内议员形成派阀，各派阀之间合纵连横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换句话说，日本首相的诞生成了党内博弈和协调的产物。

安倍晋太郎最大的竞争对手是竹下登，两人同期当选新议员，在议会会议厅里为邻座。竹下登后来回忆，两人第一次进入议事厅，回首看着坐在会场后方的首相吉田茂，约定他们终究也会坐到那样的位置。如果那时两人争夺首相的话，就以“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做最后的决定。

1988年，时任日本首相竹下登在访问多伦多时与加拿大总理马尔罗尼会面

这个玩笑一语成谶。1987年，中曾根以不愿自民党分裂为名，提出不经选举由他指定继任者。有分析说，中曾根的决定其实是为了借机遏制岸信介在国会的遗留势力。10月，他选择了竹下登。

安倍晋太郎与竹下登的私交甚好，两人的别墅相邻，常常一起散步，两家人也常聚在一起打麻将。日本普遍传说，中曾根做出裁决时，三人达成协议，竹下登之后就由安倍接任。有传言说，竹下登曾在酒后透露：“实际上我当初能够当选，还是因为安倍说了一句‘还是你先干吧’。”

谁料，1988年，日本房地产公司“里库路特公司”向政界要人、政府官员赠送其子公司未上市股票的丑闻爆发，竹下登被迫下台，安倍晋太郎也引咎辞去自民党干事长。1989年夏天，安倍晋太郎被发现患胰腺癌。当时被蒙在鼓里的他还想再搏一次，接连不断地参加外交活动。1990年10月出席派系“清和会”总会时，安倍洋子不得不把两件衬衫缝在一起，中间夹着垫子以掩盖丈夫消瘦的体型。1991年，安倍晋太郎去世了。

后来，竹下登数次向安倍家人提到：安倍晋太郎的死让他成了不守信义的骗子。在此后的10年里，竹下登一直在自民党内部运筹帷幄，对于顶替父亲的安倍晋三自然多有照顾。

在福田派内部，安倍晋太郎更是为儿子铺就了通天大道。2000年，日本的政权重新回到了福田派老人手里，先是森喜朗，而后是小泉纯一郎。森喜朗在当选7天后就来到安倍晋三在东京的家中，参拜安倍晋太郎的灵位，报告当选一事。据说，2006年安倍晋三参选总裁，将选票填成了安倍晋太郎的议员就包括森喜朗。

2003年，安倍晋三（后中）在日本山梨县参加农业推介活动

当年安倍晋太郎接受了中曾根的裁决，小泉纯一郎是最为他打抱不平的一个。安倍晋太郎死后，主持其葬礼的就是小泉。《山口新闻》的特别编辑委员佐佐木正一当年一直负责报道安倍晋太郎。和我们说起他，佐佐木的第一个评价是：“像个菩萨。”可见安倍晋太郎为人温和，人际关系很好。据说，小泉在安倍晋太郎手下时每犯错误，安倍并不当面训斥，而是私下里耐心教导，让小泉感念不已。

2000年，森喜朗内阁阁僚名单发表。这天，评论家浅川博忠和小泉一起看电视新闻。小泉突然问浅川博忠：这次组阁中引人注意的人和事是什么？接着他不无得意地自答：“是官房副长官安倍晋三，这是我推荐的。”

执政后，小泉更是不遗余力。他先是让资历浅薄的安倍晋三出任了干事长，令外界大跌眼镜。2004年，安倍晋三主持参议院选举失败，引咎辞职。但次年，小泉就任命他为官房长官。小泉曾在记者见面会上解释：我是在考虑安倍晋三的未来。

地盘

安倍晋三在东京出生、长大，在东京的贵族学校成蹊学园从小学一路读完大学。毕业后去美国镀金，在南加州大学读了两个学期的政治学。他在神户制钢设在纽约的办公室里工作了一段时间，1982年就回到东京担任父亲的秘书。安倍晋三一辈子都在围绕着东京生活，但在永田町如鱼得水的前提是，他必须向距离东京1200公里以外的山口人证明，他是个山口人。

在日本，成为一名政治家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情。日本众议院总共有480个席位，现行的是小选区制与比例代表制并立的选举制度：将全国划分为300个小选区，每个选区产生一名众议员；同时将全国再分为11个大选区，以比例代表制方式产生其余的180名议员。选民在一次选举中同时填写两张选票，一张投给小选区某一位候选人，另一张投给大选区的某个政党，政党再按获票比例赢得当选名额。小选区制选出的众议员因为有最直接的民意支持，具有最高的含金量。

日本20岁以上的公民才有投票资格，全国大约有1亿选民。300个小选区的选民人数并不相同。陈言告诉我们，在人口最少的选区，候选人只要能够获得4万张选票就足够进入永田町了。

日本国会议事堂

美国驻日本前大使埃德文·赖肖尔在《当今日本人》中指出，日本选举政治于19世纪开始，当地的“实力人物”领导农村中的组织，成帮结伙地投票。这是因为分散的选票将相互抵消，会削弱本地的政治力量。帮派选票合在一起就可以选出地方上的议员，而这种帮派集团的宝塔形结构就可以选出一名众议院议员。“这种政治传统，越是在人情味儿浓重的农村地区就越是影响深远。”根据日本学者市川太一的研究，“世袭议员”较多的地区大多为城市圈以外的边缘地区，其中就包括山口县。

战后近70年来，日本选区的范围界定很少变化。这种在欧美国家颇为罕见的现象也正好使得政治家族能够在一个地方建立起深厚的根基。

血缘和地缘关系塑造了非常亲密和私人化的议员与选民关系。议员要为选民家庭介绍工作，甚至于找对象。各家的红白喜事更是重要，议员即使不能亲自到访，也要派人上门。这种密切的关系往往要通过几代人才能建立。小泉纯一郎曾说：“我的选区40万人，我们家三代议员，几乎每家都拜访过了。”

这种“世袭式”的民主模式虽然受到学界不少诟病，但日本人普遍并不感到反感。神户大学教授王柯告诉本刊：“日本人并不认为政治家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份。他们把政治家称作‘政治屋’，‘屋’在日语里有商铺的意思。选举议员就像选择街边的商铺，如果不好，可以换一家。”政治世家就相当于老字号，大家知根知底也就顺水推舟了。

说到安倍大家族对山口的贡献，佐佐木正一说：“实际上，议员在任上时，或者担任总理大臣时并不方便表现出太强的地方倾向性，但是总理大臣一旦退休后，就能通过积攒的影响力支持当地的发展。山口地区的公路交通非常发达，追溯起来，岸信介从总理大臣的位置上退下来后给山口拉了不少资金。”

图 | 视觉中国

在佐佐木看来，山口的选举政治和其他地方还有一些不同。他回忆说，当年安倍晋太郎曾感慨：“其他地方人喝酒开口就是谈企业，而山口人开口就谈政治。”神户大学教授王柯发现，在2006年时，安倍的财产中就包含了山口县下关市的3191平方米土地和844平方米豪宅，在长门的1.8938万平方米土地和241平方米住宅。

安倍晋三一直住在东京的涩谷区，在东京的住宅名义上是母亲和哥哥的，但在山口的财产却已经转到自己名下。“安倍家族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要公布安倍晋三在山口县有住所、有资产，因此告诉选民，安倍晋三与选举的盛衰息息相关。这大片的土地和宽敞的豪宅不仅仅代表金钱，也是安倍家族存在于这块土地的象征，意味着安倍家族在这块土地上的政治权威。”

不论公私，议员的大事都要向选民通报。安倍晋三和哥哥的结婚披露仪式都是在下关举行的。2006年他也是在山口举行了参选自民党总裁誓师大会。

1998年，著名日本问题专栏作家陈言到山口县大学任教。国会议员每年要在选区举行一两次面向选民的“国政报告会”，安倍每次举行完报告会都要召集当地各界名流聚餐喝酒，陈言说他也是座上宾之一。“各界人士会分不同的场子聚餐，而安倍则一个场子接一个场子地挨着跑。他为人平易近人，见人就拍肩、握手，满脸堆笑。”

据佐佐木说，安倍在第一次当选首相后，没有回到山口县，他自己反省了这个错误，所以这2013年当选首相后在半年内就去了两次，尤其是首相夫人安倍昭惠，更是经常回山口”。

谈起安倍昭惠，佐佐木正一的评价是“超合格的政治家夫人”。在山口县的酒桌上，安倍晋三不能喝酒，喜欢吃冰沙，而安倍昭惠则与选民们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她和安倍的母亲安倍洋子是两种类型。”佐佐木说，“安倍洋子不怒自威，让选民有敬畏感，但昭惠则很亲切，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她和什么样的人都能够打交道，什么样的地方和场合她都能去。而且她的知识面广，能够独当一面。她自己有两名秘书，能代表总理大臣出席活动、做访问。昭惠常常是白天演讲，晚上喝酒。”

2007年，安倍昭惠赴东京新宿御苑公园参加樱花节

在给父亲做秘书的时候，安倍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日本最大的巧克力糖果公司森永制果公司总经理松崎昭雄的长女昭惠。两人的第一次约会是在电影院里。夫妻俩虽然没有孩子，但一直是日本政界的楷模伉俪。安倍晋三是电影迷。佐佐木正一说，他就常见安倍昭惠四处打听有什么好电影。有一次，佐佐木向她推荐了中国导演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过了段日子，安倍昭惠专程告诉佐佐木，说安倍晋三看了，很喜欢。据说在一次自民党议员夫人们的聚会上，当主持人问到，有谁愿意来世还与现在的丈夫结为夫妻时，第一个举手的就是安倍昭惠。

安倍昭惠完全不是日本传统上低调沉默、躲在丈夫身后的政治家夫人，和安倍晋三相对沉闷保守的形象比，人人都知道首相夫人酒量好、爱韩国偶像剧，是裴永俊的“粉丝”，喜欢跳弗拉明戈舞。安倍昭惠不怕冲锋在前。2006年，为了给访华“破冰之旅”开路，她在自己的朋友、旅日华人京剧艺术家吴汝俊的牵线搭桥下，率先进行了“秘使之旅”。在北京，她特地先去购买了旗袍，穿着旗袍会见了中国领导人。安倍昭惠也知道如何避免抢丈夫的风头。2006年9月，安倍在广岛宣布参选自民党总裁，安倍昭惠在现场同与会人士握手寒暄了数小时。当仪式开始时，她悄悄坐到了后排。每当台下有人高喊希望安倍当选时，她就立刻起身道谢。

在东京长大的安倍昭惠也时刻在考虑如何让选民牢记安倍晋三的山口人身份，她甚至到下关的广播电台当过一段时间DJ。2013年本刊到东京采访，在神田町一条漆黑僻静的巷子里，找到了这家叫“UZU”的居酒屋。隔壁桌微醺的男士问，两个外国人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这是安倍夫人开的居酒屋啊！”他连连点头，但作为常客他也没见到过安倍昭惠。

身份的烙印与选择

在日本，我们接触到的日本学者都承认，如果要以对历史的态度来归类，安倍可能是我们观念中，10多年来日本最“右”的政治家。从这点看，安倍倒真像是个土生土长的山口政治家。

被梁启超称为“日本维新之首功”的先锋人物吉田松阴就是山口人。除了拥护天皇，向西方学习，吉田松阴还有强烈的民族扩张主义倾向，他率先提出并吞中国和朝鲜的设想，设立了“松下村塾”，伊藤博文就是他的学生。

包括安倍晋三在内，山口县一共诞生了8位首相。伊藤博文打胜了甲午战争，开始对朝鲜殖民统治；山县有朋创立了日本陆军，发动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桂太郎取得了日俄战争的胜利；寺内正毅决定吞并朝鲜；田中义一写了以满蒙为侵略扩张基地吞并中国的“田中奏折”；而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则是“二战”甲级战犯。

安倍晋三（前排右三）坐在外祖父、时任日本首相岸信介腿上，与他的父亲安倍晋太郎（前排右）、母亲洋子（后排右）、哥哥安倍宽信（前排左）拍摄全家福

佐佐木正一告诉我们，安倍晋三3岁时外祖父岸信介当了首相，两家人在东京只有一墙之隔。岸信介下台后还有很大的影响力，安倍晋太郎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和儿子相处，倒是岸信介经常能教导孙子。安倍晋三进入成蹊学园学习也是岸信介一手安排的，因为在岸信介看来，这所学校刚建校时的理念和吉田松阴的私塾有相似之处。安倍晋三也曾说过，自己继承岸信介的DNA比较多。

岸信介的成长过程与日本同欧美列强对抗，走上帝国主义道路的初期是一致的。他8岁时，日俄战争爆发，日本国民在攻陷旅顺和日本海大战胜利中利令智昏；9岁时，日本彻底获得了日俄战争的胜利；10岁，南满铁路会社在中国东北开张，日本势力开始在东北扩张；13岁，日本并吞了朝鲜；中学时代，日本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时，岸信介是国粹主义者上杉慎吉的门生。

1936年，岸信介就任伪满洲国工业部部长，与当时的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关系很近。1941年东条组阁，岸信介任商工大臣，成了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战时经济的统帅。战败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将岸信介认定为甲级战犯，被关入东京巢鸭监狱。

有岸信介这样的外祖父，对于战败历史，安倍晋三自然有特殊的感情和考虑。在日本记者俱乐部举行的一次讨论会上，安倍和谷垣祯一就靖国神社问题争论。谷垣提出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时候，中国在向国民进行说明时将战争责任人与一般的日本国民区别开来，按照这个原则，日本首相参拜供奉有战犯的靖国神社说不通。但安倍回应说，文献里没有这样的记录。

（图｜内阁官房内阁広报室）

在东京，有一个地方能让人最快地了解到日本右翼史观，那就是时常处于外交漩涡中的靖国神社。2006年4月，安倍曾穿普通西服前往靖国神社，自行支付了献纳费用，但却在署名时写下了自己的职务“内阁官房长官”。在2012底当选首相后，他曾表示，上次没有能够在首相任上参拜靖国神社，这一次一定要补上。

安倍晋三的历史观势必反映在他的对华姿态上，日本右翼一直批评亲华政治家进行的是卑躬屈膝的外交。在《安倍晋三对话集》里，安倍曾声称：“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陷入认为自己在道德上逊于中国的错觉。”

从2007年到2012年，安倍为自己的重出江湖做了不少准备。陈言说，安倍花费大量时间补习了经济知识，可以说“花5年时间读了个经济学博士”。他在日本全国四处奔走，到任何地方都先为上一个任期的表现道歉。佐佐木正一说：“一般的政治家在100人的地方才发表演讲，安倍只要看到有4个人在就会发表演讲。”

在2012的竞选中，安倍和原政调会会长石破茂进入投票的第二轮。第二轮投票只计算国会议员票数，安倍所属的町村派是自民党最大派阀，毫无悬念地获得压倒性的胜利。进入2000年后，自民党内部进入新老交替的时期，这次参选总裁的5名候选人中4人都出生于1950年后。除了町村信孝，曾经最年轻的自民党总裁安倍晋三居然成了年纪最大的一个。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刘军红告诉本刊，安倍能够当选是因为自民党的新一代中还没有出现能够与他比肩的人。

在佐佐木正一看来，当时的安倍相比5年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第一次当选的时候事无巨细都喜欢亲自处理，但现在知道用好人；那时，他比较固执，听不进建议，如今也有了改进。比如他心里认为一定要修改宪法，但很多人告诉他时机不对，遭到反对后，他知道该退后一点。”

（图｜人民视觉）

2007年9月，安倍出人意料地举行记者会宣布辞职，他给出的理由是由于民主党领导人小泽一郎的不合作，国会关于延长反恐特措法的审理受阻。安倍当时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他结肠炎发作，腹疼难忍，严重的时候一天里要上四五十次厕所，难以正常工作。但用佐佐木正一的话说，身体原因也是工作压力所致。

2006年，安倍当选首相后颁布内阁名单，民主党时任党首菅直人曾讥讽说，这是个“朋友内阁”。当时安倍的人事分配看起来就像是论功行赏：选上来的都是“支援安倍晋三（当选总裁）国会议员之会”、“老牌议员支持安倍晋三（当选总裁）会”或者“支援安倍选举对策本部”的人，分别被任命为厚生劳动大臣、金融问题担当内阁府大臣，行政改革问题担当内阁府大臣、总务大臣、财务大臣等等，原本应该从参议员中挑出的大臣职位也给了自己的校友若林正俊。

安倍是从小泉纯一郎身上学习如何做首相的。但小泉是自民党历史上极为特殊的人物，他凭借自己在日本持续不衰的超高人气，在组阁时我行我素，根本不与各派系领袖磋商，而是亲自给看中的人选打电话，组成了一个和“永田町常识”背道而驰的内阁。

“（2006年）安倍在当选首相后，希望能够把小泉的人气带到自己身上。他当时心高气傲，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很快就能做好。”早稻田大学教授吉野孝说。结果，他的“朋友内阁”在一年里有5名内阁大臣因各种丑闻下台，民调支持率最低时甚至只有20%左右。

依旧不曾解决的问题

2012年12月重新执政时，安倍公开宣称要“让人才（从国会）向内阁集中”。此后的7年多时间里，无论是《特定秘密保护法》的顺利通过，还是新安全保障法案以及“共谋罪”修正案在国会的过堂，无一例外采取的是行政首脑（首相）独断、全党议员立场一致、在事实上架空国会的操作。

虽然因为始终没能争取到修宪所需的2/3议会多数，安倍谈论多年的“法理修宪”程序在他的任期结束前并未付诸实施，但无论是依靠相对多数强行通过法案，还是在“行政释法”的名义下对既有的法律条文作出曲解，都在事实上构成了行政权力对司法独立和社会自由的全面入侵。日本的首相权也因此在安倍时代膨胀到了“二战”结束以来的极大值。

在涉及安倍内阁高层的政治风波中，“忖度”（Sonntaku）一词出现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所谓“忖度”，指的是当事人拒绝承认某些政策失误或者违规举动与首相及其亲信具有直接相关性，但承认自己揣摩、研究了“上意”，做出了可能符合上级内心真实想法的决定。尽管裙带关系、金元政治等负面现象在战后日本政治中并不罕见，但“忖度政治”在进入21世纪后竟会出现如此昭彰的回潮，显然和安倍内阁塑造的政治气氛有关。

当然，必须承认，这种权力的傲慢和自我陶醉，很大程度上已经是日本民间社会整体保守化的缩影。近年来，尽管要求修正宪法第9条、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动议在民调中往往遭遇五成以上的反对率，但赞成这类动议的比例同样稳步上升到了三成，这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举国反对增加防务开支的潮流已是大相径庭。

这足以印证在“中等强国焦虑”驱动下，日本的政治生态已经呈现出了保守化的势头。

问题在于，累计执政时间超过8年半的安倍晋三，真的比他的前任们更好地解决了日本面临的问题吗？

以货币贬值－量化宽松、扩张性财政政策和复兴民间产业投资这“三支箭”作为标榜的“安倍经济学”，曾是安倍内阁最近7年多时间里最重要的政策标签。然而甚至早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三支箭”就已经表现出疲软的势头。2012年时的日本尚能维持1.5%的GDP增长率，经过6年刺激，这一数据反而滑落到了2018年时的0.8%。2018年10月过后，日本经济迅速重回“负增长”区间；根据财务省2020年8月下旬公布的数据，目前日本GDP规模仅为485万亿日元，甚至比安倍第二次上台时的2012年12月（498万亿日元）还低。

失业率显著下降是安倍的第二任期内值得一提的亮点。新冠疫情暴发前的2019年12月，日本全国总体失业率为2.2%，相当于2012年时的一半。但另一方面，高龄少子化现象导致的劳动力总体短缺状况依然相当显著，日本政府仍在布局逐步向外籍劳工开放中低端服务业市场。同样突出的问题还有公私债务负担持续上升——安倍内阁曾经宣布要在2026年之前实现财政盈余的“正数化”；但截止到2020年7月底，全国和地方基础财政收支赤字依然占到GDP的12.8%。和回天乏术的前任首相们相比，安倍的“成绩单”并没有更光鲜。

2020年8月28日，东京民众在街头领取刊登有安倍晋三辞职消息的《读卖新闻》号外

归根到底，安倍希望改变的，是一个经济和社会发展已然高度成熟、但正在进入收缩周期的发达国家。而从1989年开始的30年“平成”（明仁天皇年号）时代，正是以黯淡和内敛作为特征的。

昔年曾缔造日本“战后经济奇迹”的“一亿总中流”上班族，在长期通货紧缩以及收入增长实质停滞的压力下，不得不通过延长工作时间、推迟退休年限等非常规举措来维持既有的生活水准。它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普遍性的晚婚晚育和生育意愿降低，以及整体劳动生产率乃至创造力的下降。更有甚者，出于对社会现实的失望，为数超过百万的年轻“御宅族”干脆拒绝就业，终日沉醉在虚拟化的电子娱乐（游戏）和互联网社交中，成为不工作、不结婚、不生育的“蛰居族”。

与这种特殊现象并行不悖的，尚有“银发族”群体面临的“老后破产”窘境——发达的医疗条件和国民体质的普遍改善，使日本男女性的平均寿命在2018年先后达到了81.09岁以及87.26岁的历史新高水平，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中双双跻身前三位。在今天的日本，有27.7%的国民年龄在65岁以上，13.8%年龄超过75岁，每三人中便有一人年纪超过60岁。

2019年6月16日，东京街头举牌抗议安倍政府年金改革方案的中老年示威者。高龄少子化现象给日本社会造成的压力在安倍晋三的任期内并未获得显著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