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阿里的“大厂房”，崩了

这一次，从阿里的员工，到散布在杭州余杭区大大小小的阿里供应链上下游的公司，到杭州所有的中介群，都感受到了最剧烈的震荡。

5月23日，原本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周二。下午2点多钟，正在改代码的汪悦突然在钉钉上收到一则通知：“请到X会议室来，有一些事情需要同你商议。”她心里咯噔一下，“终于还是轮到我了”。

汪悦是阿里全资子公司的一位研发工程师，最近半年，她时常生活在一种无形的恐慌之中，每隔几日，就有同事会被约谈，“每次都是说要降薪，让签字，不同意就要求你主动离职”，没过几日，工位上就空出几个位置。而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多，时常一个人要做原本三四个人的工作，“每回要的都很急”。这一次，她也终究没有躲过。

汪悦所在的这家公司，主要为阿里及其他商业体提供数字化解决方案。她在3年前加入这家公司时，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告诉她，“背靠大树，业务稳定”。但在这个下午，“大树”本身，也开始了摇晃。

刚走出会议室，汪悦的手机开始不断震动，关于阿里裁员的消息开始在各个微信群里被频繁转发，有说“天猫淘宝合并，产研裁员25%”，有说“阿里云裁员比例7%”，“猎头的微信已经炸了”。之后，阿里巴巴官方辟谣称“产研裁员25%不实”。

不止一位阿里人在这一天，还是目睹了同事的离开。一名P8说，“把我招来的P9也被裁了，浙大博士”，而他自己，作为入职不足两年的“新阿里”，开始陷入不安之中，“毕竟刚背上了房贷”。

房产中介的地产群里也如同沸水烧开了锅。在杭州的各路看房群里，中介和客户分成两派，一派人跳出来，言之凿凿：“未来科技城的房价一定会大跌”；而另一派则出来维护，“虽然裁员，阿里依然是最好的企业，杭州不可能不管阿里”，“阿里的基本面依然是最好的”，借此来稳定客户情绪。

中介们深谙阿里是未来科技城的灵魂。这个区域在2011年被命名、启动，承载着杭州对未来科技产业集聚的愿景，中国曾经市值最高的互联网公司阿里巴巴总部就位居于此。在杭州，跟着阿里买房曾经是一代人的“财富经”。这家互联网大厂的快速发展，带来人口和财富的聚集，助推着周边房价的上涨。反过来，阿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也会扰动这个板块的楼市。

今年3月28日，阿里巴巴宣布启动“1+6+N”组织变革，曾经的“阿里巴巴经济体”将被分拆成“6+N”个业务集团。在阿里巴巴集团之下，将设立阿里云智能、淘宝天猫商业、本地生活、菜鸟、国际数字商业、大文娱等六大业务集团和多家业务公司。在此之前，阿里的股价已经低迷了一段时间，与2020年最高点相比，市值跌去了三分之二。但在“1+6+N”的消息公布当日，资本率先进行了投票，阿里美股逆市攀升15%。

嗅觉敏感的中介在自媒体上宣称“未来‘6’的价值将远超过‘1’，一旦上市，周边房价必涨”。彼时，整个杭州的二手房交易刚刚迎来封冻一年的小阳春，3月成交量破万。

但眼下，他们又不得不极力撇开阿里对这个板块楼市的影响。“就像一种自我安慰”，在这里卖房的中介周冲说。

但他们也从心底里知道，这里的繁荣可能已不复往昔。每一次有关阿里的消息，都会像在湖面投掷一块巨大的石子，层层散开涟漪，连同其供应链、外包商以及周遭的房价受到震荡。

2022年5月底，那场裁员的影响首当其冲，让很多人始料未及。一名离开的员工四处打探，得知两天之内，有的部门只留下了一两个人。阿里的财报显示，2022年上半年，阿里巴巴共减少了13626名员工。

紧接着，去年9月，阿里将云与科技事业部从未来科技城断断续续迁出，上万名阿里员工开启了一场大迁徙，目的地是5公里外的云谷园区。有精明的阿里人提前获知信息，迅速在云谷园区附近的小区里租下大批空置车位，做起了“二手车位东”，就此发了笔“横财”。但这对于未来科技城的业主来讲，并不是什么好事。下班高峰期，汪悦走上街头，忽然发现，原本喧闹的未来科技城突然“空了”。

租房市场最先闻声而动。距离阿里总部1公里开外的小区合景映月台里，开始不断有业主在群里询问，“有没有人租房？有没有人要租车位？”此前，这是租房市场最抢手的小区之一。随后，有阿里员工发现，“有阿姨开始在电动车上挂个牌子，在小区门口找寻租客”，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房价的下跌更让人难以接受。未来科技城，阳光城未来悦、中南樾府、东原印未来三个小区，一直被视作优质房产的象征，被并称为“未来三兄弟”，也是未来科技城楼市涨跌的直观见证物。

王喆曾在阳光城未来悦购入一套125平米的房产。他眼看小区同户型房子的成交价在45天之内从880万元变成600万元。他深知邻居的挂牌价以及交易价会影响之后的房价，“每天都在祈祷楼市回暖，房价上涨的时候你没有那么焦虑，但下跌的时候，就逼着你做决策，天天想，是不是应该这个时候把房子卖了，但卖了又怕它后面再涨起来。”

他在心里设了一道防线，“击穿500万的时候，我一定受不了”。原本打算交房满2年再出手，但现在他等不及了，赶紧把这套房子挂出去。

“财富专线”

到底该怎么理解未来科技城这个片区，从方位上来看，它位于杭州的最西郊，从萧山机场出发，要一路向西行驶52公里才能抵达。为了提升这条线路的通行速度，2022年6月，通往未来科技城必经之路上，修了一条长达7.28公里的文一西路隧道，双向8个车道，只用6分钟，便可快速通行。两边是杭州市正在规划的“城西科创大走廊”。每周一一早，网约车司机们周旋在萧山机场附近，那是最容易接到长途单子的地方。他们会在这里接上刚在早班机上补完觉还带着颈圈的乘客们，其中大多数人的目的地都是未来科技城。

这里的酒店会在周一集体涨价到周末的1.5倍，越靠近阿里巴巴总部，价格越贵，要是订得晚了，就没房了。

未来科技城几乎就是围绕阿里巴巴而诞生的。

2013年8月，阿里巴巴把总部从滨江迁移至此，那场搬家浩浩荡荡，涉及1.2万人，曾让杭州市民热切讨论是否会阻塞交通。一同带来的，还有“中国硅谷”的名号，以及各路地产商。这场搬家还带动了阿里上下游产业的集体搬迁，如物流、仓储、网红孵化公司、服装制造商等。

这几乎是一条财富专线。10年时间里，一家又一家地产商将这里当作福地。阿里搬入的同年，欧美金融城开盘，每平米9900元，最高盖到47层。次年，阿里巴巴登陆纽交所，房价应声而涨。一名阿里巴巴当年的校招生记得，2015年，距离阿里总部几百米的万科星空开盘时，数月内房价近乎翻番。他懊恼不已，迅速在距离阿里稍远的一个楼盘补了一套“上车”。这些崛起的互联网新贵将财富倾注于房地产之上，投资客也随之到来。在这个远离城区的市郊，一座新城硬生生长了出来。几个新的大字立在EFC的广场上——杭州城市新中心。有人把这里的航拍视频发到了社交网站上，配文是，“看，纽约！”

“就像做梦一样，飘上天了。”一名曾梦想在这里安家的滴滴司机说。如果按照这个片区最高点的成交价来看，房龄在此地算老的欧美金融城，在这几年里翻了近7倍之多。

另一个关键的对比是，有位老阿里人记得，在滨江的那一带，因为阿里的迁出，大片大片的店铺接连倒闭，那里整整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恢复人气。

2021年5月，欧美金融城的单价已涨到6万多元。

周冲是循着“财富专线”到此的房产中介之一。他今年24岁，刚毕业两年，原本是金融公司的销售，卖过许多金融产品，但从心底不认可自己所销售的产品，“金融产品太虚，房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他听人说，未来科技城是能够在杭州排名前三的板块，是第三中心，前两个中心分别是武林湖滨和钱江新城，未来科技城又是这几个板块里最年轻的。他还听前辈讲，在杭州，“买房就是要跟着阿里”，便顺理成章地在2022年7月来到了这个片区。

直到他加入到中介行业，才突然意识到，时代已经变了。2022年第二季度开始，未来科技城的楼市开始陷入持续低迷，周围的中介门店一家又一家地撤店。刚入职时，他们门店的卖房团队原本有4人，其中两人是最高职级的销售，因为一连五六个月没有开单，整个门店也没有成交，接连离职。入行不到半年一单也没开的周冲，突然成了整个门店资历最老的销售，手上的房源也最多。

第一次开单是在2023年春节之后，一个门店维护了一年多的业主终于决定卖房了。那是一场连环交易，原本的业主需要卖掉早先购入的欧美金融城的房子，然后置换离办公区更远的一套价格更低、居住属性更强的洋房。那套要出手的房子并不好卖，持续挂了一年之久，价格从500万元一直调整到405万元，跌去了近20%。

成交时，周冲也战战兢兢，把买卖三方人同时约在了同一个谈判桌上。“买卖三方都在犹豫，都担心房子一旦入手或者出手，价格还会不会再波动，这三方只要有一个人毁约，这个交易就成不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周冲突然意识到，这块曾经被吹上天的福地，似乎并不像早先他听闻的那样，周遭全是互联网的“有钱人”。绝大多数选择在二手房市场里交易的群体，还是努着劲儿上的，需要榨干六个钱包，才能够得上一套庇护之所。

他开始观察这里买房人群的特征，还查阅这几年门店里的交易资料，发现那些还在看二手房的买家里，与阿里相关的人群占了近半数，而且普遍年龄都不是很大，大多出生在1990—1994年，工作时间也不久，大多还没有孩子。

在曾经杭州万人摇房的浪潮里，这些年轻人里的大多数既没有够到E类人才的门槛（上年度薪资到达50万元便可申请，E类人才享有优先摇号权），拼社保年限也不占据优势，很难摇到新盘，其中的绝大部分，是为了完成结婚的刚需，只能转向二手房市场。

被托起的欲求

所有人都会提到2021年，那是未来科技城楼市最高涨的年份。

王喆的房子购于2019年6月，每平米3万元。2021年10月，房子交付，投资业主开始出房，2022年春节之前，一套成交价最高的房子出现。贝壳上显示，该房成交价格高达880万元，单价已过7万元。而王喆的购入价总共才花了375万元。这条消息实实在在地刺激了业主们的情绪，“每天就盯着盘，看它还能不能再涨，就跟炒股一样”。

在此处做中介的周冲也在内部交易信息上看到，紧邻未来悦的中南樾府，也是在2021年这一年，一套房子的售价达到每平米近10万元。

在房价飞涨的年份，身处其中的年轻人被一股情绪裹挟着。那时，杭州的许多中介公司摇身一变，甚至对外号称，自己是一家“投资公司”，而投资的标的，就是房产。

杭漂女孩陈姗姗就是其中之一。2020年，她即将满30岁，单身，在阿里工作。这一年，杭州突然诞生了一个词汇，“红盘”。每天一上班，同事们打招呼的方式也都变成了，“摇中了么？”

如果一个楼盘开盘，超过万人登记认购意向并冻资，就将被定义为红盘，登记意向越多，摇号时中标的概率就越低。

那年3月，杭州的首个万人摇的红盘诞生，就位于未来科技城。这一天，很多本地媒体打出“杭州今年首个‘万人摇’诞生”的标题，称这个板块“需求极旺”。同年6月，距离阿里巴巴4公里的西溪公馆开盘。这原本是放置约10年的“烂尾盘”，此番复活，放出959套房源，超过6万人报名摇号，中签率不足1.06%。按照彼时杭州1036万的人口计算，相当于每172个杭州人就有一个人来摇号。由于杭州楼市的限价政策，这处住宅新房售价比周围二手房每平米低了6000—25000元。如此大的倒挂红利，让几乎所有抢购人都坚信，摇到就是赚到。

而这一年，互联网的浪潮奔涌到最高峰。2020年8月，蚂蚁金服即将上市的消息穿透杭州，渗透到每一个有互联网因子的城市里。有人翻了翻招股书，开始估算，一旦上市，将会诞生多少位千万富翁、亿万富翁。10月，阿里巴巴的市值达到历史巅峰，超过8000亿美元，仅次于苹果、微软、Google、亚马逊和沙特阿美，居于世界第六。甚至连千里之外的北京，阿里总部直线距离800米的华樾北京开盘，房价也达到了周围限竞房的最高值，每平米7.8万元。销售会直接说，“有多少房源是定向给阿里的，僧多粥少，阿里人都不够分。”

身处杭州，陈姗姗目睹一个同事靠买房财富翻了好几倍。当时，那个同事提醒她，“除去公积金之后，你付出的房贷不会比房租多多少，而房子是能帮你增值的资产。”陈姗姗算来算去，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也不想错过这次财富增值的机会。

买房的念头在脑海中疯长，她跟几个年纪相仿的朋友拉了个群，交流买房摇号心得。客观上来看，周围的一手房市场，钱江新城限价每平米5万元，萧山的房价大部分都在4.5万元以上。新盘限价3.6万元的未来科技城是他们相对敢买的板块。从个人需求上来讲，他们加班很多，不想住得离公司太远，但又不想离公司太近，“就像住到了公司”，最终，以公司为半径，画出了一个5公里的圆，而未来科技城，也几乎是他们唯一能圈进来的区域。

硕士毕业，陈姗姗的工作时间不长，但资金的周转对她而言并不成问题。彼时，在阿里，P7以上的员工可以从蚂蚁金服的借呗里借出40万元的借款，同事之间相互周转也不困难。

而阿里又为他们安家置业提供了最诱人的ihome无息置业贷款计划。阿里在杭州的员工入职满2年，便可从ihome的资金池里最高贷出60万的资金用于安家。这也就意味着，一套400万元的房子，如果有ihome的支持，再加上阿里员工独有的借呗周转，只需20万元的自有启动资金，便可撬动杠杆上车。

地产商也早已把阿里的人当作“围猎”的最佳目标。有一阵子，阿里员工一出公司大门，就被各路销售们围了上来。地产销售举着KT板，随时准备狩猎他们的“买房客”。在他们合作的贷款系统里，还有针对阿里员工的贷款特惠。

他们甚至很清楚阿里每一个职级所对应的薪酬范围。一名中介对我展示他的微信列表，每一个客户后面都标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字母，提示每一个人的资产范畴。

阿里确实也给未来科技城的房产提供了大量强有力的购买人群。他们拥有全杭州最多的E类人才和最强的薪资实力。

在杭州，阿里至少提供了中位数以上的薪资水准。“P7甚至P6级别的员工都有能力撬动房产”。这些刚需上车的90后们，家里往往还会提供或多或少的支持。他们要做的，是盘一盘自己的月薪能否还得起月供。

从深圳另一家大厂跳槽来阿里的橙子，也经常惊叹于阿里员工的购买力。工作地转移到杭州之后，她直观地感受到，刚性支出大大减少。杭州的租金更低，阿里又为员工的生活提供了切实的生活保障——每个月都有顶格的社保和公积金，每顿饭20元的餐补，晚上加班超过9点半，还能去餐厅领一顿夜宵。每周五下午，阿里的幸福大巴还能把员工送回江浙沪其他城市的家，“连车费都省了”。

虽然接连两份工作都是在头部互联网大厂，但从一线城市来了杭州之后，她无不感受到那种差异，杭州的房价更低，而阿里又是周边唯一的大厂，同事们都相信，自己会伴随整个行业一路高歌猛进，对未来生活也有极高的预期，“买房是很膨胀的”，有人把每个月的薪资全部用来还房贷，用每年的年终奖维持生活。

说起那个年份，陈姗姗连用了好几次“欣欣向荣”。初入职场的几年，她每年的生活都被两个“大日子”划分，“一个618，一个双十一，每次忙半年，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每到大促，看着成交数字往上蹭蹭地涨，年终又有可观的年终奖和股票发下来，保障了下一年的生活，“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你的奋斗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只是，按照杭州的等级划分，她不属于30岁以上的单身人士，也不属于已婚无房户，甚至还没有E类人才的优先摇号的资格，摇了几次，怎么摇都摇不上，便把目光转到了二手房市场。刚开始看房，中介便跟她讲，在她租住的小区里，有一套还不错的房子出售，满五唯一，她只去看了一次，便同中介敲定，“就是它了”。

那场交易异常顺利，去和房东谈判的路上，陈姗姗特意提醒中介，不要暴露自己的阿里人身份，这是她从同事那里学到的技巧。一旦卖房者得知买家是阿里人，“就会在房价上再加几万。”但这个策略还是在见到房东的那一刻失灵了——那是她在阿里的同事，他要卖掉这套房去买更大的房子。

坐在谈判桌前，只用了半个小时，她便完成了这场交易。

正在消失的红利

回过头看，同一拨儿和陈姗姗一起买二手房的同事们，并没有像预料的那般赶上房价上涨的红利。未来科技城的“含阿里量”太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泛起涟漪。

他们几乎是在2022年年初开始便感受到市场风向的转变。2021年12月，戴珊接替蒋凡出任中国数字商业板块总裁，分管大淘宝（包含淘宝、天猫、阿里妈妈）等业务。她一上任，便发布内部信，称对大淘宝组织作出重要调整，将原来的淘宝事业群、天猫事业群，整合为三个中心。“剑指裁员”，一名已经从阿里离职的员工乔逸说。而这个时间节点，恰好与未来悦的业主王喆所观察到的房价下跌的时间段大致吻合。

真正的激荡发生在2022年5月27日，也是一个周二。正在准备618大促的乔逸突然收到HR的钉钉信息，告知她15分钟后到某会议室，“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当面说明”。对于散布在公司空气里的裁员传闻，她内心早有准备，但没想到会发生在大促上线前，更何况自己的上年度绩效并不差。HR给她两个选项，三天内离职给N+3赔偿，要么在29个自然日里找到能够承接自己的部门，如果没有找到，赔偿变为N+1。随后3天，乔逸发现，身边的同事陆续被约谈，她高P的主管也在裁员名单之上。

这时，在公司的根基开始变得重要，她的主管是老阿里人，人际关系网盘根错节，很快便找到新的部门“活水”，而等像乔逸这样的新阿里人去找承接部门时，“几乎所有的部门都在锁HC（人头数）”，他们只能无奈选择前者，3天之内办了离职。

刚被裁员的那几日，乔逸有一种“变态的欣喜”，“N+3的赔偿是很多的，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觉得身体被透支了，需要休息”，这种快感没过多久，她便意识到一个更残酷的现实，在杭州，她很难找到能够承接自己的工作。抖音电商和网易是阿里之外的最好选择，但它们也在缩紧HC，“也不断有裁员的传闻”。而那些中小厂以及阿里的供应链公司，在疫情与裁员的双重震荡之下也不稳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因为阿里巴巴这份工作来到杭州，一旦失去这份工作，“换工作的成本就是要换城市，那种代价是很大的”。

震荡传递到房地产，2022年下半年，在未来科技城做中介的小胖最直接的感受是，挂出来的房源越来越多，“一个月挂牌一两万套，但是没有人买，自己的压力也很大”。最郁闷的时候，他不断在一些地产群里发言，提醒这种恐慌情绪的蔓延非常可怕。他的职业生涯开始于温州，经历过温州地产的震荡，“短时间的暴涨暴跌，非常危险，花了5年的时间才走出来，直到现在还有一些遗留问题没能解决”。

也是在那个时候，陈姗姗开始发现，自己当时买的每平米4.2万元的房子已经在掉头向下，最低的时候，“也就3万出头”。她强迫自己不去关注房价，并安慰自己，“毕竟我是自住的，对吧，只要不卖掉，我就不算亏”。她心里清楚，自己花费30多万的装修成本无法在房价上变现，而她又借了利率超过5%的纯商贷。“后悔自己买房的决定，后悔花那么大的力气装修，就一直在想，每天在这么封闭的地方打转，为什么偏偏要去买套房子。除了在这里上班，真的找不到其他在这里买房的理由。”她说。

第一次，她在全年最大的促销活动双十一购物节上开始感受到平静，“不用加非常晚的班，公司也没有了狂欢的氛围，没有什么风浪，第一次不用守夜”。而这一年，包含阿里在内，几乎所有参与大促的电商们都不再发布醒目的销量总额“战报”。

互联网的地盘上，能争夺的空间越来越少。CNNIC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6月，中国网民数达10.51亿，较2021年底提升1.9%，互联网渗透率达74.4%。另有数据公布，2022年双十一，全网的交易额为5571亿元。而往前一年，销售额是9651亿元，同比下跌42%，这在已经连续举办了14年的双十一购物节的历史上，尚属首次。

朋友聚会上，陈姗姗和同事们开始更多倾吐工作的疲累，“晋升通道缩窄，涨薪幅度缩水”，连股价都从2020年最高点的319美元/股跌到了如今的82美元/股。她开始审视自己来到杭州之后的生活，熬夜、加班，日复一日，社交圈里清一色的都是跟阿里有关的人，偶尔的放松，大家约在一起，张口闭口聊绩效，聊年终奖，聊房子，聊投资，聊股价，“没有书、诗歌、电影这些高出生活基准之外的东西”。

随着这些朋友们的接连散去，她虽然暂得安全，可总是觉得自己是在“泥泞中爬行”，“好像公司有自己没自己都没什么两样。不知道哪天自己在互联网的生涯就终结了。”

▲ 未来科技城EFC，阿里部分员工在此办公 。图 / 冯颖星摄

自救或者离开

未来科技城的业主们并不会“坐以待毙”。有人认为，小区里的物业管理水平也直接作用于楼盘的房价。2022年年中，合景映月台的业主们团结一致，把地产商配套的物业“赶”出了小区，并通过挨家挨户敲门拉票，决定了服务更好的一家物业进驻。

同样是在这个板块，也有小区的业主觉得，楼盘外的底商品质也会影响房价。曾经的红盘天空之城二期交付后，这个小区的业主几乎动用了能够发动的所有社会资源，把底商的火锅店和烧烤店赶了出去。

只是，当这些手段全都试过后，他们最终还是发现，相对于大厂的每一次波动，这些努力几乎无济于事。

同时，那些曾经坚定看好未来科技城的一些业主，也在离开这里。

未来科技城规划的8所小学里，共有5所投用，这5所小学还都未有一届毕业生。时至今日，未来科技城所属的余杭区与杭州主城区的中考仍不互通，这也就意味着，未来科技城这里学籍的孩子不能考入集聚最多优质教育资源的杭州主城区的高中。工作近一年，周冲经历的交易，有一部分是业主要卖掉这里的房子，置换去主城区，“给孩子上学用”。而他的首单所经历的那场连环交易里的“小换小”的客户，是一名程序员，用405万元的价格卖掉了原有的房屋，所购入的那套洋房只用386万元，两套房款还差了16万元。“他觉得自己在互联网行业的爬行快要见顶，不想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过去的十几年间，阿里的ihome计划曾经是员工长期供职于这家公司的稳定因素之一。而现在，这个政策也成了他们最惶恐的束缚之一。

在阿里，一旦借了ihome的员工，在离职的一周之内需要还上公司的欠款。这对于陈姗姗这样的员工来讲，又是一种巨大的压力。“觉得自己的命运跟公司紧密绑定在了一起”。

一名业主通过业主群观察到了一手房业主和二手房业主的区别。那些一手买进的大多是余杭的原居民和投资客，他们鲜少居住于此，到了二手交易的业主，大多才是在未来科技城工作的“互联网普通打工人”，但无论是哪一类，能够同时撩动他们的话题永远都是房价，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吵起架来”。

目前，未来科技城已有二手房跌破了36100元的一手房限价，这对于曾经渴望倒挂红利的业主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信号。大多数楼盘价格维系在3.6万元—5万元之间，这些楼盘的一手房业主，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但那些二手高位接盘的，正在经历资产缩水的过程。

至于外界传出的阿里云搬去云谷之后，云谷房价大涨一事，我们前去云谷探访，发现这并不是事实。一名在此卖房的销售对我吐露心中的不快，房价飞涨的年代，作为地产行业从业者，她也囤入多套房产，直至今日“房贷压得喘不过气”，只得抛售积压房产，“也没人买”。

6月2日，未来科技城的第79号地块开售，位于这里唯一的一所三甲医院浙大医院的东面，共放出286套房子，平均中签率17.26%，无房户的摇中概率达43.9%，人才摇中概率100%。周冲手里的那些存续客户们渐渐不回他的消息，“就算买，他们也想先去摇一下一手房”。他感知到万人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清楚自己的职业低谷又将来临。

他只能跟我说，“oppo、vivo总部都在建了，字节也在这儿拿了地，未来的未来科技城，不止是有阿里。”

他不知道的是，几乎所有的互联网公司的人员都在减少。2023年一季度财报公布，腾讯、百度、阿里、京东、美团、拼多多等公司，员工数量都在不同程度地减少。其中，腾讯减少了将近1万人，阿里又减少了4524人。

▲ 在建的菜鸟云谷园区。图 / 冯颖星摄

汪悦投出去了几份简历，都没有下文。失去工作的第10天，她甚至有点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心就像空掉了一块”。

男友带她出门散心，从未来科技城最繁华的EFC出发，车子一路向东驶去，她终于能端详这个待了3年的区域。小区门口已经很久不堵车了，下班时间，通往地铁的路口，人潮也不再汹涌。穿过阿里总部A区和B区的爱橙街上也开始空旷起来。她想看看那个“万人大迁徙”的云谷园区，只见两边的田垄铺开，第一次注意到，“杭州竟然也能种植棉花”。

车子向南一转，一大片建筑平地跃入视野，菜鸟云谷园区的项目即将在这里落成，密集、高耸，能容纳数万人同时办公。机器轰鸣着，人站在这几栋未完成的建筑之下，感觉一下子渺小了起来。

如今，云谷正在被描述成未来科技城的新延伸。新的改变能否托起未来科技城的未来，在等待时间给出答案。

（应受访者要求，汪悦、王喆、周冲、陈姗姗、乔逸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