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带货赋予了瑞丽翡翠业一次新生命,也让这座西南边城成了一座十足的“不夜城”。疫情曾让这里陷入静默,在这座边贸城市淘金的人们只有纷纷辗转别处,如被迫迁徙的候鸟等待归来。如今疫情结束,苏醒后的瑞丽正在缓缓地进行自我疗愈。主笔|黄子懿
摄影|张雷
久违地,时隔两三年后,瑞丽人又听到了烟花频繁绽放的声音。这烟花为瑞丽独有。它通常在夜晚10点后甚至凌晨响起,来得突然,也有些高调,每隔几天就会出现一次。5月21日,我到达瑞丽的第一个夜晚,一阵阵烟花绽放的声音突然在凌晨1点后响起。它划破夜空,持续数分钟,居住在瑞丽江畔的人们听得一清二楚。次日,我弄懂了这烟花的含义:在瑞丽这座边境城市,烟花并非传统节假日独有。多数情况下,它意味着又有幸运的商人“开”出了一块好的翡翠原石。被好运砸中的人,会掷下重金当场燃放烟花。这代表喜悦的心情,也是吸引下一个买家的信号。多年来,开出的原石一次次造就了瑞丽的财富神话——其中就包括一众烟花商家。最豪爽的商人仅买烟花就能花费几十万元。当地人笑言,离原石市场最近的一家烟花店老板,开着一辆玛莎拉蒂,“你能想象在其他小城市,一个烟花店的老板开玛莎拉蒂吗?”翡翠行业成就了不少逆袭的财富神话,德龙市场内的广告语写着: 一刀穷,一刀富,一刀走上土豪路(张雷 摄)一块翡翠的故事正是从此开始。作为中缅边境的重要城市,瑞丽的一张重要名片就是翡翠。从缅甸运来的翡翠原石,多数会先汇聚到常有烟花绽放的德龙原石市场。这个开放型的敞篷市场是一个严格意义的“夜市”,仅在夜晚开放,更会关上所有灯光——这样方便买家们仔细观摩。入夜后的德龙市场,像是一个素色的歌舞厅。价值数千至千百万不等的一块块石头,被货主们摆在摊位上。买家们就拿着手电,对着石头一阵照射。过道不时有电瓶车打灯通过。阵阵摩肩接踵中,电筒灯光、电瓶车灯在市场中摇晃,飘忽游走,成为一片漆黑中的点点星光,像是这座城市这三年来命运的一个写照。过去三年里,疫情成了瑞丽的另一张名片。媒介传递的这座边城,是冷清的、萧条和沉睡的,如今它终于慢慢苏醒,展现出了一种久违的活力。烟花下的瑞丽,由一家家珠宝店面、翡翠市场与直播基地构成,夹杂着配套的烧烤店、傣族餐馆和川菜馆等。它们像是这块西南边陲盘根错节的大榕树根系一样,深深扎在城市的街巷,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凸显着瑞丽独特的营业时间:24小时营业。最热闹的地方是与德龙原石市场一街之隔的样样好直播基地。样样好是云南话中一句常用的祝酒词,以此命名的直播基地主要交易手镯、挂件、蛋面等成品翡翠,这是瑞丽直播的主流。这些物件制作精美,售价不菲,但直播售卖方式则显得粗暴、直接甚至诡诈。一到夜晚,样样好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开放大市场。主播们像卖菜的商贩一般,在一排排柜子前大声叫卖砍价。柜子是铁皮的,只有一米长,俗称“米柜”,上面摆放着价值几百万的珠宝翡翠。一名主播打着灯,桌上散落着团队的收音器和电脑主机,让这里不仅像是个菜市场,也像是一个喧闹的大网吧。市场里喊声震天,此起彼伏——多数出自皮肤黝黑的缅甸人,疫情后缓缓回归的他们喜欢在柜前扎上一只长条凳,争先恐后地站在上面,给主播送上货物并报价。一块翡翠蛋面的价格,能从要价7万砍到小几千。价格越走越低,要是还没人要,“那就3000!”主播在镜头前吆喝,“2500!2500有没有人要,要的扣1,老铁666啊!”德龙原石市场是名副其实的“夜市”,这样能方便买家细看原石(张雷 摄)多数当地人告诉我,这些都是套路,用越砍越低的价码吸引买家。出演者有时候是货主商家本人,有时候是雇来的缅甸人,费用100~200元/天。不过偶尔,假戏真做的套路也会出差错——主播把货物的价格砍得过低导致成交,货主不爽,双方为此常有肢体冲突,直播市场中不时会上演大打出手的场面,被当地人称作“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无论烟花、缅甸面孔还是市场中的套路纷争,都昭示着一种瑞丽活力的苏醒。这座城市因紧邻缅甸而繁荣,也因此承担了最重的防疫任务,在三年中前后封城十余次,长则数月,短则七日。反复的封控中,很多翡翠和直播从业者选择远走别处,城市人口从50万一步步锐减至20余万,城市功能几近停滞瘫痪。解封前后,外流的人慢慢地回来,整座城市终于回暖。所有人都想把过去丢失的时间补回来,这在春节后尤为明显。“那时真是挤都挤不进来。”一位在样样好基地的主播说,春节后“感觉所有人都回来了”,市场摊位紧张,原本几百块一个月的租金被炒到上千元。有人一个月挣了75万,最传奇的是一位中年香港主播,“隔好几天才播一次,一次就卖几百万”。市场门口,每晚都停满了各地牌照的车,“就是找一个位置停车都难”,电瓶车则塞满空地的缝隙。“在瑞丽这些市场里直播,‘起号’会起得很快。”在淘宝直播上经营“初一翡翠”直播间的吴俊杰说,这里气氛好,能吸引新粉丝,适合中小创业者。一座沉睡边城重现的活力,让姐告玉城直播基地负责人、电商总经理司光洋觉得恍若隔世。姐告玉城一度被暂停19个月,但今年“五一”期间,司光洋去上班时只能把车停在几条街开外。步行去玉城的路上,他看到,烧烤店老板一边清理主播凌晨下播吃的夜宵垃圾和一罐罐啤酒瓶,一边跟他打着招呼,“回来了?”这些熟悉的场景,让司光洋恍惚:“是回来了吗?”对于这座边城来说,一切都回来了,但一切好像又回不来了。缅甸面孔是瑞丽直播的常见因素,这座城市因毗邻缅甸而兴旺(张雷 摄)
瑞丽的区位与自然条件极好,它被青葱的丘陵与红土地环绕,阳光普照,体感干爽。瑞丽往东30公里的畹町口岸,是我国主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之一。这个当年中国远征军出征作战的口岸,每天吞吐农副产品数万吨,供给冬季南方的绝大部分西瓜。瑞丽以南,是繁忙的一级口岸姐告边贸区,它紧邻缅甸最大的边境城市木姐(Muse),每天有上万的缅甸人排着长队往返两国。人流、资金、货品……各类经济要素在此汇聚流通,造就了瑞丽独特的风土人情。被它吸引来的人,或多或少都与边境贸易有关。所有贸易品中,翡翠无疑是最耀眼的。它是玉石的一种,主产自缅北,因售价不菲被称为“玉中之王”。后又因在电影《疯狂的石头》中勾勒出了重要的剧情线索,在国人的语境中也被笑称为“疯狂的石头”。一块普通石头大小的翡翠原石切开后,价值当场可能翻上百倍,高达数千万甚至过亿元(当然也可能大幅亏损),然后被做成手镯、挂件、蛋面等装饰品。《疯狂的石头》剧照
在直播兴起前,看似暴利的翡翠业经历过一轮数年的阵痛期。邝山是瑞丽宝玉石协会秘书长,一头银发,他来到瑞丽30年,还保留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他说,翡翠贸易自上世纪90年代起经历了十多年的高增长,但在2013年后受经济新常态、有关规定等影响,行业“垮塌式下降”,“一个月不开张都很正常”。困境中,移动互联网兴起。2016年后,当地有人尝试着用微商、直播方式售卖翡翠,这些人并非传统翡翠商家,而是靠着贸易人的口才和信誉,在朋友圈和平台吆喝。一些人拿着手机支架,戴着耳麦,在市场各摊位游荡,从中赚取代购费。“那是野蛮粗犷的,我们当时还觉得这帮人不怎么懂翡翠,甚至还有点看不起这种模式,但没想到他们真能卖出去。”邝山说,传统的珠宝商人们,一下子被镇住了。这是直播赋予翡翠新生命的开始。作为一种解决信息壁垒的销售方式,直播汇聚着互联网媒介的诸多特性:电商是基础,影像是主导,能呈现翡翠的色泽质地;受众与主播能实时互动,大大减少销售的中间环节。邝山说,翡翠直播几乎是在一两年里就带火了这个市场。淘宝直播一位负责人则曾告诉我,“珠宝玉石这个品类是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瑞丽最早做直播的地方,在姐告。它隔江与瑞丽市区相望,自2000年国家成立姐告边贸区后,这里就成了一片贸易热土。姐告玉城位于瑞丽江畔两栋金砖状的在建大厦旁,原本是一个实体市场,有着线下早市的传统。2016年,玉城出现了一些直播主播,销售额由此剧增——第一批人淘到了价值不菲的第一桶金,大量外地青年前赴后继涌来。最火爆的日子,姐告玉城每天有2500个主播开播,一天能发出去12万件快递,每年GMV(Gross Merchandise Volume,一定时间段内的成交总额)达70多亿元。他们的存在,一改玉城早市的传统,让夜晚也灯火通明。涌来的主播们,大多是翡翠“小白”。他们没有货源,不识货主,更无资金压货。但边城的贸易传统让他们有着不凡的口才,租一个柜台,拉根网线,就能开播。而当地和缅甸的货主则源源不断地每天来送货,甚至主动出镜表演砍价的“苦情戏”。这种交易模式中,商家和主播是相互独立的,货品流动性极高——很多货主是把商品“借”给主播的,自己不到场,让直播间帮着卖,卖出后结账,主播团队从销售额中抽取佣金(一般是10%)。没卖出则把货物还回。作为一个外人,这种“借货”模式让我很吃惊:翡翠价值不菲,一盘货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何以在没有担保的情况下就借给外人去卖?当地人则说,这是他们的传统。“来瑞丽的都是外地人,大家都是来挣钱的。每个人都会遇到货品短缺的时候。你帮我一点,我帮你一点,就形成了这种传统。”缅甸商人玛么阿里对我说。他感谢直播赋予行业的新活力,“有那么几年生意很难做,直播出来后才慢慢好转”。缅甸商人玛么阿里和爱人在瑞丽做了30多年传统珠宝,在淘宝上经营着“初一翡翠”直播间的吴俊杰(左)经常去他家“借货”(张雷 摄)
“这相当于在传统市场之外,有一个共生的二级市场。”姐告玉城的电商总经理司光洋对我说,这是直播的基础。司光洋身材魁梧,肉嘟嘟的脸上挂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他是“90后”,来自一个传统珠宝世家,大学毕业时见风口渐起,就跟同学创业做起了翡翠直播。他们自己找商家,自己做主播,第一个月就赚了好几万。“我们当时什么也不懂,本来做好了三个月不盈利的准备。”司光洋回忆,那时直播的钱很好赚,就这么做了好几个月。后来三人的团队不能支撑业务运转,刚毕业的他们也雇不起团队,就来到姐告玉城学做运营。那时的姐告玉城,刚被确立为业内首个直播基地——这是2017年,越来越火的直播吸引了瑞丽官方注意,政府领导亲赴杭州商谈下来的项目。官方和平台的认可,是一把大的助力,玉城从此火速蹿升。他们采用开放的档口形式,2500个米柜被一抢而空,主播挨着主播,“就像上课一样”。基地网络经常拥堵。“最火的时候,手机是没有信号的,无线Wi-Fi也没有,只有用插孔的有线网络才能正常播下去。”司光洋说。那时候,每晚来送货的商家人数有2万多,停车场都难挤进去。基地内挤满了来自内地和缅甸的各色人士,有想翻身的打工人、欠债的老板甚至是为此休学的在校生。邝山透露了一组数据,疫情前瑞丽有约50万人口,本地人近20万,外地人则有30万。“这当中大概有20万人是做珠宝翡翠的,做翡翠的人中大部分是做直播的。”他们让这个亚热带南部的市场喧闹不已,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汗液和香水的味道。邝山观察到,来瑞丽的人“都带着一种战斗的欲望,那种要扭转自己命运的渴望,在直播时表现得特别有拼劲”。市场上流传着关于他们的财富神话:一位原本在直播公司做保洁的东北妇女,在主播中途上厕所时被要求接过话筒说两句,结果她越说越好,后来自己开播,如今成了一个每月销售额2000多万的大主播;一位浙江制造业的老板,在工厂欠债几百万后来瑞丽做直播,月入十几万,一两年后就把欠债还清了;“翡翠王朝”的杨牧仁则在2019年遇到过一位大二的女生,对他立下豪言:自己书都不想念了,也要来此地做直播。逛原石市场,专用手电筒必不可少,它能照出原石内部的纹理光泽(张雷 摄)
最让司光洋印象深刻的,是玉城外一个卖章鱼丸子的老板。他30多岁,常年在市场外卖章鱼丸,被直播的造富氛围耳濡目染。一天,他找来说想开个号、租个摊位学做直播,还交了押金。摊位刚好被安排在了一个大主播旁,他就天天模仿大主播,学习相关话术和知识。很快,他有了一定粉丝和销量积累,开始展现出不一样的魄力:他一反市场上的“借货”通则,敢于直接出现金跟商家收货,这让他飞速成长起来。“这很要胆识。因为这意味着一旦客户退货,那个货你就要自己吃掉了。”司光洋说,“章鱼丸老板”日后成了一个大主播,疫情期间瑞丽遭遇多轮封控,他又去了景德镇卖瓷器。据统计,疫情之前,瑞丽仅做主播的就有4万人。他们的存在,重振了传统翡翠业,养活了团队中的客服、运营、货主等产业链上下游,更催生了周边配套的餐饮、酒店和便利店等。主播团队们下播了就吃夜宵、喝啤酒,上播时困了就抽烟、喝咖啡和红牛,或是嚼一颗槟榔提神。以至于今天的几大翡翠市场外,都售卖着不同牌子的能量饮料和湖南槟榔。一个“小香港”般的不夜城,在姐告边贸区缓缓升起。玉城市场生生不息,灯火通明。“这里什么都有。最长的时候,我可以一个月不出一次姐告。”司光洋说。造富的直播神话,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停滞了。疫情开始后,瑞丽的优势成了它最大的掣肘和软肋。三年里,紧邻缅甸的边城承担起了最重的防疫任务。缅甸人最多的姐告边贸区被下达了清空令,足足静默了19个月。“这对我们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司光洋说。如今多数的瑞丽人,都难说清被封控的具体数字,只在直观感受中觉得事态是一路走严的。疫情初,市场还能间隙性开放,人们排队逐一查验进入。2021年后,随着反电信诈骗人员回国的浪潮,形势步步严峻。人流聚集的市场被长久关停,缅甸人开始被遣返回国。因担心快递传毒,甚至物流也被停发了。“有些主播本来是偷偷在家里播,但物流一停,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禅石翡翠”的副经理刘田小小说。“禅石翡翠”是瑞丽当地最大的翡翠直播机构之一,在疫情前拥有近1000名员工,缅甸人占三分之一。他们火热的直播间内外,有大量人员做中后台配合,应对直播领域异常激烈的竞争。“直播‘养号’的过程是很痛苦的,只要停一天,粉丝也会不断流失。停一天,公司就要亏个几万甚至十几万。”刘田小小说。但封控后,直播无法进行,为了生存下去,多数直播公司和主播选择离开。留在瑞丽的人,从50万逐步减少至20余万。一位本地农户说,当这些人一走,“卖菜都不知道卖给谁了”;一位滴滴司机被迫停业,转头去做了拘留所的保安,月薪2000元。直播基地外停满的电瓶车,这是瑞丽人主要的出行方式(张雷 摄)那是2021年夏天,记忆中最艰难的时段。刘田小小接到公司要外迁广东的通知,只有三天时间准备。作为本地人,他和很多已成家的同事都有犹豫。缅甸同事们则没有选择余地,他们无法去外地,公司迁走后自己也只有回国。刘田小小看到,临走前,很多缅甸同事跟主管、自己的房东抱头痛哭,然后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走过姐告大桥,瞬间觉得有些心酸,“他们中很多人已经在这边七八年了,跟大家相处都有感情了”。直播团队的迁徙,也带走了一些货主商家。疫前的繁荣中,主播与商家有着一种共生的默契,人与货不能分割。一些货主找到公司,“我们是彼此的上下游,我们需要你们来养家糊口,你们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被迫留下的货主,就无条件地把很多货“借”给公司。这些货物价值不菲,公司不敢怠慢,连用空运的方式都不敢。刘田小小和几位同事精心包装好货物,找了一辆大货车,在七天隔离后跟着货物离开了瑞丽。2021年7月,大货车一路谨慎前行,开了三天两夜,来到广东佛山——中国有四大翡翠集散地,瑞丽之外,还有广东的四会、揭阳和佛山。瑞丽靠近原产地,但广东强在加工。从缅甸运出的翡翠原料,有一部分会通过海路运到广东。佛山南海的平洲街道就是中国产值最大的玉器市场,高端成品汇聚。而连接瑞丽和佛山这两大翡翠市场的纽带之一,便是2022年3月坠落的那架被称为“翡翠航班”的东航MU5735航班。目前尚无统计,从瑞丽迁到佛山的人有多少。但据刘田小小观察,平洲在半年里连开出11家云南菜馆,说明这个数字并不低。然而即使有家乡菜做伴,很多人一到这里,还是体会到一种巨大的不习惯。“仅仅我们公司,就差不多有几百人举家迁过去。不少人是拖家带口的,孩子还要迁户口办转学。那段时间真是非常痛苦。”刘田小小说。米粒是“缅甸现场”的一名主播,但疫情期间,他们被迫离开了离缅甸最近的翡翠市场——瑞丽(张雷 摄)
平洲没有金色的佛塔和参天的大树,气候湿热,饭菜清淡,也没有瑞丽那种基于人际互信的“借货”模式。刘田小小记得,有一次他跟平洲当地派出所的警官交流,对方听闻“借货”后都很吃惊:“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么高价值的商品可以用这样一种形式去卖。真的只用刷脸,不用签任何担保协议?”这种疑问,昭示着两地生意模式的差异。在瑞丽,“禅石翡翠”是头部商家,很早在平洲就设有办事处,但他们落脚在此做直播后,很多商家也并不愿无条件“借货”,“他们不会明面说,但就是不太配合,或者直接要求现金结账,没有账期”。当地发展翡翠玉石的历史悠久,商家通过传统的线下贸易早早取得了优渥的积累,也没有瑞丽那种外来者打拼的勤奋。一位直播间的负责人说:“有时候你让商家晚上送个货,他们都会说要带孩子、陪家人什么的。”这直接危及了瑞丽外迁公司的业绩。“禅石翡翠”一位合伙人说,那时有些主播业绩下滑得厉害,“头部的主播天天哭,就是想家,在广东不适应,很多中腰部直播间销售额只剩原本的四分之一”。“禅石翡翠”运营着一个“缅甸现场”的账号,搬到平洲后,账号失去了最大的主打特色。“有粉丝提出质疑,你还要调动起观众的情绪,要强调这里跟瑞丽一样,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主播米粒(化名)说。整个过程中,他们不是没有主动做出过调整。公司会用现金收购一部分货品,但翡翠的高价值让这些只能是“九牛一毛”。“最难受的是不给账期,要直接给钱,我们要等客户收货回款,再等平台到账。”前述合伙人说。最后,公司选择派出一些员工往返云南拿货,有一些“带货员天天在天上飞”。东航MU5735就是这样一趟航班。据媒体报道,航班上132名遇难者中,就有几位往返滇粤两地的翡翠商人与直播主播。一位搬到平洲的云南老板娘看到新闻就抹泪,“不相识,但知道奔波的辛苦”。那场让翡翠商人们心碎的空难发生后,搜救人员在现场找到一张残留字迹的纸片。纸片已有些残缺,上面布满了泥土。它来自一位22岁的主播,她在上面写下了一段关于翡翠平安扣的笔记,被很多瑞丽人一眼认出是直播时的讲解词,其内容让人泪目:“平安扣寓意事事圆满,事业一帆风顺,家庭圆满幸福。平安扣中平安两字,寓意明确,象征岁岁平安……能把玉石最素朴的美凸显出来,勾勒出人们……生活的企盼。”
外迁的人中,不仅有商家和主播,还有物业基地。直播带货的“人、货、场”三要素,集体上演着一场大迁徙。19个月的空城迁徙,司光洋和团队找了一个大货车,搬上所有设备前往腾冲。腾冲也是我国一大翡翠市场,以旅游等线下市场为主,老板在当地购置了一栋商业楼。他们利用在瑞丽的经验,很快吸引了一波外迁的主播进驻,成了当地最大的直播基地。不过其存在影响了当地的线下生意,没过多久被勒令关停。“云南有电商土壤的可能就只有瑞丽了,其他地方多少都会有些排外。”司光洋认为。那之后,基地业务停滞,他和朋友跑到西双版纳勐海县做普洱茶直播。折腾一年,最后亏了。“茶叶是标品,要走量的。走量就要有大团队运作,中间的利润计算要很严格,容错率很低。这跟做翡翠很不一样,做翡翠的不会计较得那么细。”司光洋感叹。这次经历,让他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瑞丽和翡翠品类的特殊性。勐海当地政府给他的数据是,仅这一个县在疫情期间,就接纳了两万外迁的瑞丽人。《美丽云南》剧照
在外“水土不服”的瑞丽人,经常谈论的一个话题就是:什么时候能回去?很多人在微信群天天打听。转机在2022年夏天出现。当年4月,瑞丽开始推动复工复产,翡翠玉石被作为重点行业推进。政府亲自过问在外漂泊的“禅石翡翠”、“翡翠王朝”等领头企业,希望他们能带头回来。此时距他们搬到平洲,刚刚过去一年。听到政府号召,在外的瑞丽人伺机而动。回家的决定很快就做出,“禅石翡翠”在广东留下一个小团队,其余数百人全部搬回。这一次,刘田小小等成员乘坐一辆别克GL8的商务车,车里塞满了公司的重要文件。“简直就是人货混装,后备厢压得高高的。”他们一路颠簸,车辆够重,时速开到100多公里也不会飘。这辆车陪伴了公司七八年,在瑞丽“每天24小时不间断取货送货,开到60码都很少”。但这一趟回家之旅,它跑得尤其快。回家后一个月,商务车正式退役。那是2022年5月,瑞丽太阳高挂,空气爽朗。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所有人都想把丢失的时间补回来。瑞丽也做出了开放的姿态——至少物流能发货了。不过随着下半年传染性极强的奥密克戎流行,形势一度逆转。不时出现的疫情,一次次考验着瑞丽。反复中,团队坚持直播。“只要允许播,大家的拼劲立马就展现出来了。”刘田小小说,几百人的公司里,所有空间都住了人,办公室、仓库、会议室里摆满了折叠床。没有空位了,刘田小小就在办公室打地铺,在地毯上铺个沙发垫,买个三件套就当床睡。洗澡就去公司在旁边买的别墅,里面也睡满了人。太阳能还没开通,他们就用冷水洗澡。最辛苦的当数公司保安,很多是年龄偏大的当地人,他们拿发快递用的纸板,用绳子捆扎在一起就当床垫。盛夏里多蚊子,保安们每晚点两盘蚊香,拿灭蚊剂对着纸板狂喷。“这样是会中毒的。”刘田小小对他们说,保安们说没办法,不然蚊子咬得厉害。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立马起来。“当时瑞丽有很多人都没钱吃饭了,会跑来偷东西,保安们主要防的是这个。”刘田小小说。
那个夏天,回来的人异常多。不久后的某次“静默”中,瑞丽酒店的房间几乎被订满——很多团队都把酒店房间用作直播间,以应对集中管理的要求。“那时候酒店都是要抢的。”刘田小小说,公司在隔壁酒店一口气包下20多个房间,平均每个房间住了三四人,再多就打地铺,“隔壁房间是直播间,这间就是宿舍”。即便是在这样严格的自我管理中,疫情仍会不期而至——某次,一个员工被查出阳性,但直播又不能停,怎么办?密接和非密接被分开在不同房间管理,有的房间挤了五六个人,大家拼起两张床,在上面一起睡。很多人衣服都没带够,家里还有小孩、宠物要照顾。刘田小小就每天安排员工送物资、保障后勤,如此坚持了14天。平台数据显示,相较于在广东时的业绩下滑,“禅石翡翠”在搬回瑞丽后,在2022年的6~8月实现GMV的大幅度提升。当瑞丽市区在缓慢疗愈自我时,姐告玉城仍是一片冷清。由于区位特殊,这里正式的复工复产比起市区足足晚了大半年。“我们当时认为,那种状态肯定是不可持续的,迟早要回去。”2022年下半年,当瑞丽复工复产,司光洋和朋友们也慢慢进入到一种回归的状态,开始两地跑。有一次,他要去姐告玉城拿个东西,提前做好了相关申报。跨过姐告大桥后,他看到,姐告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热闹的边贸区和“小香港”。一个个商铺大门紧闭,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偶尔路过的巡逻车、保洁员和流浪猫狗。“那个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啊,真的跟电影一样。”司光洋回忆。这种日子在2022年底画上了句号。司光洋记得,那一天他刚好要离开瑞丽,从德宏州首府芒市乘飞机到昆明。航班13点左右起飞,起飞前,他的手机收到了一则新闻推送,宣告了全面解封的消息。一小时后,航班落地昆明,司光洋走出廊桥,发现一切都畅通无阻了。防疫人员、岗哨、核酸亭以及所有的相关告示牌都不见了,世界好像在一小时内就完全变了。“那个时候我意识到,疫情是真的结束了。”司光洋说。“感谢三年来的坚持,欢迎回家。”2023年,在姐告玉城待过的直播团队,都收到了这样一条短信。为了迎接主播们回家,玉城显示出了充足的诚意。老板在一次大会上宣布:“瑞丽很难,姐告很难,我现场承诺,所有摊位免租一年!”直到今天,姐告的元气还在恢复中,尚能感受到一丝所谓“电影一样”的萧索:两栋金砖模样的大厦依然停工,整个边贸区多数商铺大门紧闭,鲜见人影,只有玉城早市和国门口岸回暖的一波波游客,能让人嗅到往日的气息。当早市一散,傍晚将至,整个姐告归于冷清,只剩下免税店的LED灯孤零零地闪烁。玉城外的小卖部老板娘叹气:“以前每天随随便便卖上万,现在就几百块。”“可能只恢复了60%到70%。”司光洋说,姐告解封时间晚,提前归来的主播们就落脚在了市区的其他直播基地,分流了人气。一位做边贸的老板说,归根结底还是回来的人少了,“瑞丽以前是要堵车的,现在根本堵不起来”。一些人永远地留在了外地。两年前的迁徙浪潮中,有一些搬到广东的大团队在当地逐步站稳了脚跟,在疫情结束后暂未回到瑞丽。其中包括“禅石翡翠”的一位合伙人兼大主播,以及“翡翠王朝”当年遇到的那个大二女生——现在已是业内首屈一指的大主播,被称作“手镯一姐”。“她现在不再属于瑞丽了,是属于全国了。”“翡翠王朝”一位员工说。三年的归去来兮,让瑞丽的企业们也纷纷调整策略,学会了风险管理——最典型的方式是做两地布局。他们重视在广东设立的分公司,比如“禅石翡翠”和“翡翠王朝”两家公司。很多员工都是这两年迁过去的,“有的员工小孩要上学,就直接落户留在那边了”。刘田小小说,两次搬迁中他们损失了不少员工,也开始调整策略,在自营业务外做直播基地,为其他团队提供场地和服务,从交易额中抽成,“这样风险更小,经过这几年老板的经营理念也在发生变化”。夜里10点多,市场内的一名主播被商家递来的货品包围着。无数类似的场景让瑞丽的夜晚永远热闹(张雷 摄)
瑞丽市官方也在调整。邝山告诉我,瑞丽直播过去多年的狂飙产生了一定内耗,直播间中低端产品竞争激烈,退货率高。官方当前正准备推动翡翠成品的定制直播,这样进一步减少中间环节,降低成本,减少退货率。不过这需要成品加工供应链,而这是当前瑞丽的短板、广东的强项。“过去我们是做销售多,但如果只这样,我们的加工就会一直差。”邝山说,“这能力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瑞丽还需要时间的沉淀。”三年过去,一些人回来了,一些人长久地离开了。对于瑞丽来说,即便伤痕累累,这座边城过去所呈现出的活力、火爆与辉煌,依然吸引着无数外人向往,在解封的前后奔赴而来。按照邝山的说法:“第一波浪潮已经过去了,现在到瑞丽来直播的,已经是第二波了。”杨聪美是这一波淘金的“后浪”之一。她24岁,彝族,大理人,一头干练的中短发透露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她大学期间被火热的翡翠直播吸引,毕业后就投了简历奔来。那是2022年4月,瑞丽还处在反复的疫情中,关卡执勤人员看到她的逆行后很吃惊,问她这时来瑞丽干什么。她的回答简单直接:做直播。杨聪美是被“翡翠王朝”选中的一位新人,成了“手镯杨小乖”的主播。杨牧仁和项目负责人陈远航觉得她热情肯干,表达能力好,在当前大主播缺失的瑞丽很有潜力。“那时正是瑞丽和公司最困难的时候。”杨牧仁说,公司在疫情后认为,过去那种瑞丽模式需要更新换代,要用一个更沉淀的逻辑来做,当成一件长期的、可持续的事情,以应对直播的激烈竞争。公司给杨聪美团队定下的目标是,可以半年不开播,专做账号孵化。翡翠行业的信息壁垒高,杨聪美入行后,要在半年内学会相关所有知识。一开始,她天天待在家里看书,从9点到16点,记忆相关理论,自己去市场上买卖也必不可少。疫情之中,她保持着每天逛市场的习惯,学习选品与问价。最难的是短视频拍摄。团队对账号的孵化,会拍很多短视频讲解翡翠知识。但大学毕业之前,杨聪美没有出镜经历。有那么一段时间,瑞丽疫情严重,她和团队都被关在家里,但账号的孵化要求不能断更。她只有拿一个三脚架自己拍。“那个拍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看,一遍遍问同事行不行。很多视频发出去见不到效果,进步很慢,那时候非常煎熬矛盾,觉得努力了看不到效果。”杨聪美说。每天下播后,主播杨聪美都会去公司的供应链商店里选品。这里的手镯据说总价值过亿(张雷 摄)
从2022年4月到2022年11月,团队关起门来,在瑞丽和市场上转悠,拍了半年多的短视频,这累积下了一批粉丝。2022年底,“手镯杨小乖”正式开播,其售卖的瑞丽手镯很快吸引了一定注意力,取得了不错的GMV。这种成长在过去半年里一直持续,如今杨聪美已是瑞丽复苏后的一名主播代表。“我们回头复盘时也会想,如果没有疫情,如果没有那半年关起来专心拍视频,可能就不会有后面的效果。”杨聪美说,“来瑞丽的时候我就很明确了,不管这里是什么样,我都做好不出去的准备了。”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