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电影《流浪地球2》里温和谦雅的科学家马兆,让人很难将他和《无证之罪》里的杀手李丰田联系起来,可他们又的的确确都是宁理塑造出的角色。20多年来,他所打造出的表演宇宙十分广阔,《爱情神话》弄堂里的小鞋匠、《警察荣誉》的民警陈新城、《沉默的真相》的律师张超……宁理在角色间穿梭自如,却不愿把过多人物的痕迹留在身上,他知道,“每个人最重要的角色是自己”。
黑色风衣外套&黑色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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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芭莎》六月刊宁理视频采访
春天是散步的好季节,如果你也喜欢在上海的“梧桐区”转转,或许就会遇到宁理。宁理19岁时来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毕业后进入上海话剧中心工作,后来他前往美国闯荡,一去十年。有点像《流浪地球2》中马兆所画下的莫比乌斯环一样——宁理回到故事的原点。宁理时不时驻足看街边玩牌、遛狗的老头老太:“我喜欢他们的生活态度,特别自在。即使家里逼仄,照样可以听巴赫、莫扎特;碰到老外,他们不在乎自己的英语有没有口音,直接就和对方聊起来了。”从这份自得其乐中,宁理看出了“对人生已经释然的幸福”。“其实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所谓的标准,标准是自己定的,你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2021年底大受好评的电影《爱情神话》以上海为背景,宁理饰演的小鞋匠也是这么一个通透又自在的角色,爱引用名人金句,爱喝咖啡,为此还配了成套的咖啡杯和杯盘,这个细节是宁理特意设计的——“阿拉上海宁”,做事讲究“腔调”。在宁理眼中,无处不是故事,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性格,而城市性格又造就了“城中人”的趣味。当年还在上戏读书时,有一次,他回北京拍戏,抽空骑车去人民大学看望在那儿读书的姐姐。半道自行车坏了,宁理便找了位学校里的修车大爷,北京人喜欢你一句我一句地“扯闲篇”,聊着聊着,师傅冒出一句:“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你知道吧?”宁理一愣,继而肃然起敬:“我当时都蒙了,怎么就聊到哲学了?可一切又是这么自然而然。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北京。”宁理也曾在美国发现动人的细节。1996年,已担任过多次主角的宁理想尝试“演员之外的任何一种职业”,他辞职来到了美国,做过二房东,送过报纸……在邮局工作时,宁理看到一位聋哑女孩努力地用手语与同伴沟通,宁理被这个无声的画面深深触动了。“其实他们的声音也许比我们的声音更加丰富,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和我们一样生动。”或许就在那一刻,宁理意识到,自己内心渴望通过表演,对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进行探索。 回国后第十年,宁理才遇到《无证之罪》。当时剧中有三个角色供宁理挑选,宁理注意到,在李丰田的人物小传中,提到这个角色的童年经历,尽管只是几句简单的他人叙述,却让宁理忍不住探究:这个狠戾无情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我不是天才型的演员,需要角色来激发我的想象力,我把自己的想象融进这个角色,就会给观众一个非常立体的人物。”宁理成功了。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个反向抽烟、行凶时嘴角挂着一抹快意微笑的连环杀手成了许多观众的心理阴影。《无证之罪》剧照朋友们不断给宁理转发网上的评论,最常见的是“演技炸裂”“飙戏”,宁理淡淡地说:“我一直不喜欢‘飙戏’这个词,任何一个角色都不可能跳脱出整个戏剧环境而独立存在,像在听音乐会时,如果某一个音跳出来,让你一愣神,那是一种破坏。”即便在杂志的拍摄现场,宁理也常入戏,成为某个“角色”。每换上一套衣服,宁理都会十分客气地对摄影师要求:“老师,我可以换首歌吗?”于是,在《Thrift Shop》中,宁理快活地跳起了舞步;在《加州旅馆》中,宁理成了永远在路上的旅人;在久石让的《太阳照常升起》中,宁理是沉静内敛的绅士。我们看见宁理拿起一顶白色礼帽,怅惘地坐在长椅上,仿佛在等待一位故人。他起身走到一侧,举起礼帽,对视着它喃喃自语:白色呢子外套&黑色西装裤&黑色复古皮鞋 Gucci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译文: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也不会损失你这娇艳的红芳,或死神夸口你在它影里漂泊,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这是宁理最钟爱的一首诗,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18首。无人知晓在他心中,有怎样的剧情正在上演,却依然被他眼中流动的情感所打动,这是一场再精彩不过、并不为任何人演出的独角戏。在另一段时间里,宁理“扮演”着受访者的角色。妆发师正为宁理整理发型,宁理面对镜子,只能透过某个折射的角度接受采访。当然,这种交流的方式并不会损耗他言语和目光中的真诚。化妆结束后,他转过身来,聊了几句话之后,又道:“好像,还是刚才那样放松一些——隔着一面镜子。”我们笑着说起,他常常自称是“社恐患者”,“社恐人”心照不宣,在自己和世界之间保留一段小小的安全距离,反而能让对话更为顺畅。此刻,宁理想起马龙·白兰度的话,他说:“我享受演戏,但我不喜欢社交。如果让我选择,在满足我生活需要的情况下,我宁愿当一名勤杂工,这样就不用应付很多事情。”在珍贵的独处时分里,宁理会在家中练习各种乐器:“黑管、单簧管、吉他、萧、口琴……我什么都会一点儿。”最近,他迷上了中阮:“年轻时,我喜欢学一些西洋的乐器,后来发觉,中国传统的乐器很迷人,古筝、古琴、萧、中阮……都有很强的表现力,可以激情澎湃,也可以沉稳深邃。”行至人生中途,他望见了一片更幽深的风景。白色高领衫&牛仔阔腿裤 GOLDLION 3388宁理的女儿从小喜欢音乐,现在在伯克利学院读音乐,她常调侃爸爸:“爸,你怎么没一样乐器特别精通啊?”宁理笑道:“我现在觉得,如果因为达不到完美就不去尝试,会失去很多乐趣,过一种凡事不精的生活也挺好。”宁理读过一本心理学著作《转折点》,其中一个故事对他启发很大,人其实从一出生起,便进入了表演状态,对他而言,这些角色可以是儿子、演员、丈夫、受访者……而在众多“角色”中,他最珍视的是“父亲”。在拍摄《流浪地球2》之前,宁理就曾反复思考过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父母是孩子的“3D打印机”,“父母‘打印’出了他们的身体,但是他们的灵魂、个性和意识,都是他们自己的。”于是,每次送女儿们上学,他虽有很多话在嘴边,却又放回心里,只叮嘱两句:“注意安全。玩得开心。”前段时间,大女儿看了《流浪地球2》之后,从国外打来视频电话,边哭边说:“爸爸,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很忙,但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我看了你的电影,我突然就在想,你在做的就是你喜爱的事情。”宁理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也涌出愧疚:“演员不是那种早出晚归的工作,再晚也能每天见到家人,有时候,我感觉是不是在女儿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一段时光我缺失了。在她们小时候,我太太经常对说我:‘你不用老抱着她们,她们现在可以自己走了。’可是,我总想,不知道哪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抱着她们了;可能某天一觉醒来,她们就不希望,也不需要你的拥抱了。”“不过,至少还有电影。”宁理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我在做的事情,就像安德烈·巴赞说的,电影能够给时间涂上香料,使它免于腐朽。以后,我女儿会看到,女儿的孩子们也会看到——原来当时的姥爷是这样的。”虽然在旁人看来,宁理当年放下表演,毫不迟疑地去美国不算是个明智的选择,但直到今日,他依旧会想起明尼苏达州的冰雪天。那时,他重拾梦想,在明尼苏达大学学电影,每年冬天,与旁人不同,他热烈地爱着每个严寒的大雪之日。平时骑自行车的他,会在此时选择从家慢慢走到学校。他预订的使用剪辑室的时间总是最早的一档。清晨6点,当世界还在沉睡时,他在天色晦暗的雪夜里早早出发,寒风凛冽,却可以迅速让他清醒起来。在这段长达45分钟的雪中独行里,只有脚踩雪地的“咯吱”声陪伴着他。孤独,但也是幸福的。“整个世界是安宁的,天地茫茫,只有我一人。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我都觉得自己对未来充满了期许和想象——我马上要去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白色呢子外套&黑色西装裤&黑色复古皮鞋 Gucci《时尚芭莎》:我们这次的主题是“叔系男演员”,你如何理解“叔系”这个词,又怎么看待大家如此热爱“叔系”?宁理:现在很多网络词我觉得都挺可爱,比如“叔系”,观众要求的可能是“沉稳”“淡然”,他们聚焦具体的、或许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每个人都希望变得“帅”一点,这样会让自己变得更自信。我们是社会性动物,总希望把美好呈现给周围的环境和世界。我自己有时候也会臭美一下,比如在网上看看夸我的评论,会让我感觉自信。宁理:更加Focus,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年轻的时候,你对世界充满好奇,有各种冲动,希望涉猎各个领域,每个领域都希望获得成绩——这很好。但达到一定年龄后,你知道你要与自己的能力和解,所以你会去寻找那些你真正热爱的,你有能力去完成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我会想,主演过很多戏了,我想试试别的,比如去国外,我给自己许下一个目标:除了演戏以外,我要去接触其他东西。因为曾在电影里看到“华尔街”,觉得其中很有诗意。不过,最终,我还是回到了戏剧。Bottega Vene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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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芭莎》:有人说,人到中年会做减法,你放下了什么?宁理:你看,我对很多东西好奇,我喜欢音乐,也喜欢各种各样的乐器。我女儿经常调侃我说:“爸,你没一样乐器特别精通。”我也反思,我是不是属于“蜻蜓点水”——就是我们经常批评的学习态度。后来我想,人的爱好是广泛的,不一定每件事情都要做到专业级。人生就这么长,你不一定把它变成你的职业,就只当爱好。这段时间,我想学黑管,我就去学;下段时间,我喜欢中阮,也去试试。我觉得都是很幸福的事。《时尚芭莎》:你经常提到自己性格的底色是不安全感,你现阶段最怕的是什么?宁理:我仍然怕无常。对于亲情、友情、事业,所有事情,我越是热爱,就越是很难真正投入地去欣赏这种幸福感,因为我担心会瞬间消失。我相信,我一生都难以改变这一点,因为这是童年留下的印记,但我会试图跟它和解,或者是说,接受这个事实。黑色风衣外套&黑色长裤 MAISON SANS TITRE《时尚芭莎》:有什么事让你能够立刻充电,或让你的不安全感稍微放下来一点点?宁理:听听音乐,闭上眼睛,不去想什么事情——也不能“努力”,因为你努力的过程中,又会想起一些事情,就尽量调整呼吸,这是我的方法。《时尚芭莎》:2023年,你非常实在的、正在进行中的计划是什么?宁理:我想翻译一本书。我有一位朋友,他家在明尼苏达的乡下,后来到了纽约,经过努力终于成了一名米其林餐厅的厨师。当事业成功之时,他突然放下所有一切,回到了明尼苏达的家,带孩子,写烹饪书。他送给我一本书,我读了之后就很想把它翻译出来,甚至我想是不是可以将它本土化——比如一个北方女孩到了大城市。我以后想翻译一些小说或非虚构作品。宁理:倒是没有。打动我的从来都不是类型,而是人物的细节,他的经历、他的恐惧、他的欲望……作为一个读者,这些东西吸引我;作为一个演员,这些东西是让我选择塑造他的原因。《时尚芭莎》:如果看到年轻的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时尚芭莎》:我会好奇,刚刚你脑海里出现的是几岁的自己?宁理:其实是我的女儿。虽然我希望我女儿不会犯我曾犯过的错,但她仍然会犯其他的错。有一次,我回家看女儿很伤感,我突然意识到,即便你再爱她,你把你遇到过的坎坷都告诉了她,但她依然会遇到别的坎坷。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一个素描,一个手在雕刻另外一个手,我们的一生也是这样,通过不同的错误和收获雕刻你自己,你要敲掉一些东西,这很疼,但这就是成长的过程。《时尚芭莎》: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你觉得什么动物是最合适的?宁理:狐狸。人们对于狐狸的印象往往都是负面的,有一次,我在野外看到过一只野生狐狸,它特别警觉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它是有灵性的生命。它很谨慎,也很弱小,是捕食者,同时也是被捕食者。我觉得自己有很多的地方跟它相像,我有进取心,但同时我又不是进攻型的人,我不喜欢太大的竞争。宁理:我曾经尝试过,出国时就想,除了演员,其他我都可以去做。当时是这样理解的。但转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了这里。所以我很难想象除了演员我还能做什么,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很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