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那么想成为英雄，却被现实所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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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年夏秋之交，我和特警队的同事一起去内蒙旅行，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踏上了蒙古高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草原。

经过三个小时的跋涉，汽车从呼市把我们载到希拉穆仁草原，一下车，迎面走来一排穿着红色蒙古袍的姑娘，一边唱着蒙古歌曲一边向我们敬酒，导游告诉我们，这是蒙古族表达对远方客人最隆重的欢迎仪式，客人接到酒之后别急着喝，先要用中指头沾酒并弹向天空三次，我接过酒分别弹酒三次后连续喝下了三碗白酒。敬酒姑娘旁边有位手棒哈达的姑娘，就先后给我戴上了三条洁白的哈达。

几个同事在草原逛了一圈就回蒙古包打牌去了。本来我喝这么多酒一定很醉，但那天刚到草原，看到辽阔的大地和高远的蓝天，一下子心旷神怡，酒量似乎也大了很多，三碗酒喝下来只是微醺，借着酒意，我就追着那群“高原红”一起玩，见她们手拉手在跳蒙古舞，我也跑过去和她们手拉手滥竽充数地跳了起来，休息时几位蒙古姑娘怂恿我跳一支江南的舞蹈，我不像游牧民族都能歌善舞，为了不让大家扫兴，就对她们说，我不会舞蹈，但会点武术，我可以表演武术，她们更加开心，都高兴地用掌声鼓励，我就用以前集体演出时表演过的套路，结合散手、擒拿一些观赏性较好的动作，胡乱组合了一套哗众取宠的花拳绣腿，表演结束，她们兴奋地用蒙语喝彩：“乌拉！乌拉！”

从姑娘们热烈滚烫的眼神中，我找到了一种英雄的感觉，果然，给我敬酒的姑娘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巴特尔！我叫其木格，我叫你巴特尔，蒙语的意思就是草原上的雄鹰！”我欣然接受了这个蒙古名字。第一次来到草原，对蒙古高原的一切都感觉到神秘和好奇，我就拉着其木格让她教我蒙语日常会话，不懂蒙语语法，我就用国际音标记忆。

营地旁有赛马表演，其木格带我去看赛马，只见两位穿着蒙古骑士服装的小伙子骑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号声一响，同时策马奔腾，两匹马像红色的闪电一样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马蹄过处，扬起高高的烟尘。其木格一边给我介绍赛马的规则，一边和我讲草原的传说，告诉我成吉思汗当年如何统一蒙古各部、如何征服各国，死后又是如何以特别的方式埋葬的，她说蒙古人知道成吉思汗真正的埋骨之地，只是为了让他静静地安息在草原，没有让外界去打扰。

见我学蒙语认真，听草原的传说入神，其木格讲得很有兴致，她把我带入了一个关于蒙古草原传奇与现实交融的梦境，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对她说：“其木格，我给你取个汉文名字好吗？”“好啊！我很想有一个汉文名字，你帮我好好想想！”

她喜出望外，用那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望着我，“不用想，就叫瞿梦！”她愣在那里，开始想象这个名字的汉字笔划和意义，我拿出记蒙语的笔和便签纸，在纸上认真地写上瞿梦这个名字，向她解释：“瞿上面两个目，是我看到你的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下面是个佳字，在汉语里是美丽和美好的意思，梦是梦幻和梦想的意思，你给我就是这种感觉。”其木格激动得眼里都闪动着泪花，这让我更加得意，接着说：“梦是你蒙语名字木格的协音，也将木格的笔划组合在一起了。”其实后面的解释是巧合，我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些。其木格欢欣雀跃地把她的汉语名字告诉她的姐妹们，她的姐妹们都跑过来真诚地恳求我为她们取汉语名字。

下午牧区工作人员带我们几个客人骑马，但他们担心我们没有骑过马，让马跑会有危险，就牵着马的缰绳，带我们在草原上骑马漫步。我感觉很不过瘾，回到营地，找到其木格，让她带我去找管马匹的人，再骑一次马，我们来到一个蒙古包前，那里有很多马在吃草，旁边堆放着很多卸下的马鞍，我和其木格走进蒙古包，见里面的人正围着两人年青人看摔跤，我用手按在胸前，躬身向他们说了声：“塔赛白努！”（Sain Baina uu），里面的人齐声应答：“赛努！”（Sain nu），有了同样的语言，他们并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就在里面先看他们摔跤，感觉很有意思，我在警校散手队的时候刻苦训练过摔跤，看着看着我不禁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就和旁边的人说：“我能试一下吗？”

他们很高兴地同意了，指着另外两个准备上场摔跤的人让我挑一下，我挑了那位个子小一点的，这样对我来说可能更容易取胜，我们交手几个回合，明显感觉对手虽然灵活果敢，但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围观的人却一声声叫好，在两次把对方重心破坏之后我就借口累了停下来，没有分出胜负。结束时里面的人都热情地过来和我握手，作自我介绍，有两个人的名字我还记得，一个就是陪我摔跤的朋友，黝黑发亮的脸，洁白的牙齿，有点泛黄的头发披在肩头，名叫敖日浩岱。另一位很有蒙古男子的特点，身材挺拔，古铜色的脸，炯炯有神的目光，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名叫满都拉图。我和他们说，我想骑马，敖日浩岱就领我出蒙古包，其木格也跟着我们出来，其木格向敖日浩岱介绍我，敖日浩岱仔细地帮我挑选马，开始要帮我挑一匹黑色的小马，他说这匹马温顺，跑得也稳，骑起来很舒服，我看过赛马时风驰电掣的枣红马，总想骑一匹那样的马，我就指着有点像赛马场上的枣红马说我喜欢那匹马，敖日浩岱想了想同意了，告诉我马是有灵性的动物，骑马时要先和它建立感情，让我先给那匹马喂草并带着我抚摸它，马儿好像也很高兴认识我，经过喂料和抚摸，不停地点头摆尾，敖日浩岱给两匹马上好鞍，给我讲解好骑马的基本要领就带着我上了马，其木格用蒙语叮嘱敖日浩岱，具体说什么我不懂得，大意应是注意安全并照顾好我。

敖日浩岱让我骑着马跟着他，不要跑得太快，一开始我们骑马在草原上小跑，在广袤的草原深处，从缤纷的野花中穿行而过，敖日浩岱不时唱起豪迈苍凉的蒙古歌曲，在下坡府冲时还粗犷地“吼—吼，吼—吼！”地叫着，我也跟着又唱又叫，任碧空中朵朵云彩在歌声中追逐着翻飞……

骑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对马已能掌控，很想体验一下骑马飞驰的感觉，随手用马鞭抽打了一下枣红马，马儿长嘶一声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冲去，一下子我就超越了敖日浩岱，一边兴奋地地叫着，耳旁的风呼呼地响，衣襟飘了起来，我好像在草原上飞翔！

敖日浩岱紧追着我叫我放慢速度，我哪里肯听，有意和他玩起了赛马。在飞奔上一个山坡时，我左脚巅出了马蹬，想放回去因马跑得太快且颠簸厉害已放不回去，这时我才想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可是怎么拉也拉不住，马依然往前疾驰，我连忙甩掉另一只马蹬，怕摔下来被马拖着跑，我用手紧紧抓住鞍环，准备随时跳马。见我控制不住马，敖日浩岱迅速骑到我前面，带我在前面空旷的草地上转着大圈，指挥我调整手握马缰的位置，一松一紧拉缰绳，马儿慢慢地停下来了。敖日浩岱不但没有批评我任性，还夸我勇敢沉着，有骑马的天赋，第一次骑马骑出了蒙古人的感觉！

我们骑着马并排往回走，敖日浩岱告诉我他以前在哈萨克斯坦马场工作，一次骑马时不小心从马上坠落下来，摔断了锁骨，但还是很喜欢骑马，也喜欢爱马的人，回来是为了陪父母一段时间，我建议他内蒙离北京很近，有机会到北京马场工作，那边机会更多一点，他说不喜欢大都市的喧闹，更喜欢草原的安宁，最快乐的事就是与马儿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觉夕阳西下，草原的夕阳很大很红，把整个草原铺上了金色，敖日浩岱对我说：“安达，你的教练做人一定很棒！”我知道他是说我摔跤时的事情，对我从心里很认可。我告诉他：“朋友之间比赛是为了增进友谊，不为了取胜，茫茫人海我们能在草原相遇多么有缘！但我们选择了警察，生命就与使命同行，制服穷凶极恶的歹徒需要过硬的本领。”

回到营地我们还不舍得分开，他陪我来到我住的蒙古包，和我讲了很多赛马的趣事，听我讲侦破大案时日以继夜的辛苦、战友之间生死与共的感情，以及案件侦破时无可替代的满足。直到夜幕降临，同事打电话催我吃饭，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并约好下次来草原再见面。

当一轮皎洁的明月升在草原上空的时候，营地举行篝火晚会，有从呼市过来的民族乐队在表演，我兴致勃勃地欣赏带着浓郁草原风情的演出。顶碗舞表演时，一个清秀俊美的蒙古女孩，将一叠碗顶在头上，最上面的碗里盛满了奶酒，伴随着音乐的节律，欢快地起舞，一会像雄鹰展翅、一会像骏马奔驰，无论怎么旋转、弯腰、劈腿，碗里的酒却纹丝不动。

接下来是马头琴独奏，其木格跑过来，坐在我旁边，给我讲述马头琴的来历。传说马头琴最早是由草原上一个叫苏和的小牧童做成，他和自己救回的一只白马相依为命，白马死后，为了能与白马相伴，他用白马身上的骨头、筋和尾做成了一只琴，马头琴便成了草原上牧民的安慰。我不禁感叹，草原上的人对生灵都这么有情有义，何况对人乎？我们欣赏了乐队演奏的《雕花的马鞍》、《黑骏马》，仿佛置身在高天下辽阔的草原，感受到呼啸的狂风、悲悯的情怀，耳畔似乎回荡着奔腾的马蹄声、欢乐的牧歌声。

晚会上可以自由表演节目，其木格推推我，要我去表演节目，可惜我那时没有文艺特长，就对其木格说：“你先去表演一个，我之后表演”她走到篝火旁，手掌指向我，用汉语说要向大家特别介绍我这个朋友，把下面表演的节目送给在坐各位的同时，也送给我。围坐的人都笑着把目光投向我，我站起来向大家致意：“大家晚上好！额奥如啊衣明德！”（Saihan amraara）。所有人都为我鼓掌欢迎，像是对我后半句说蒙语的鼓励。

乐队领队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蒙古女性，圆圆的脸，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含笑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小子行啊！怎么把我们蒙古女孩骗得为你表演的？”其木格表演的是舞蹈《我和草原有个约定》，乐队用笛子和马头琴伴奏，乐曲旋律明快悠扬，在草原上空飘荡，其木格和着乐曲起舞，舞蹈豪放舒展，翻跳、转身、揉肩、软手，动作优美流畅，如梦如幻，真可谓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看得我如痴如醉，其木格表演完回到我身边时，我忽然有点神情恍惚、意乱情迷了。其木格要求我上台表演，我对她说我不会蒙古歌舞，但看过晚上的演出，特别是她的舞蹈，我很想学唱草原歌曲。我和她约定，下次来草原我一定来找她，也为她演唱一首草原歌曲，并请她为我伴舞，其木格愉快地接受了我们的约定。

回到蒙古包准备睡觉，却怎么都睡不着，草原的温差很大，白天还穿一件外套，晚上盖着被子仍冻得瑟瑟发抖，我满脑子都装着白天的兴奋，以及其木格的身影，就披衣下床，到蒙古包旁散步，草原月光如水，繁星明亮，夜空深蓝，踏着薄薄的露水，我缓缓地走在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仿佛每一步都叩响着心灵的回音，我在想，蒙古朋友那种真挚、悲悯、专一的情感很容易让人的灵魂沦陷，也让人的心变得非常安静。难怪这个民族曾经能够横扫欧亚，所向披靡。

我很想在离开之前和其木格说点什么，想想自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又是一个不懂风情的粗人，面对仙女下凡一样的姑娘，竟不知怎么说，我又想到了以前看到过的一首诗：“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况且江南和北国关山重重，何苦到最后害得彼此相思复相欠呢？想到这里，我满怀惆怅地把一肚子“多余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吃过早饭要离开草原返回呼市，汽车即将开动的时候，其木格和她的姐妹们站在车旁和我们告别，我不想和她当面告别，在车上静静地掏出手机，用她教会我的蒙语极简单地给她发了个信息：“拜雅尔泰！”（再见），我的思想一片混乱，闭着眼睛等车开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身边的同事忽然用绍兴话说：“哪个桩事体？”（怎么回事）我抬头望向窗外，其木格胸脯正一起一伏，站在车旁伤心地哭泣……

我们分别后，最初还经常有电话和书信往来，其木格已将名字改为瞿梦，敖日浩岱寄给了我一张骑着黑色骏马的照片，穿着蒙古袍，笑得很灿烂，那张照片总让我想起在草原上策马奔腾激情飞扬的时光，后来他又返回到哈萨克斯坦马场工作，我们就没有了联系。

世事变迁，我和其木格渐渐也没有联系，我结婚的时候，其木格给我们寄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那是一幅很大的羊毛毯装饰画，画上是辽阔的草原，草原中间是一条弯弯的河流，我把它挂在客厅中央。一次我望着那幅画出神，不知什么时候爱人走过来了，和我开玩笑说：“在想什么呢？要是后悔还来得及哈”，我反应过来和她说：“不是因为你更优秀吗？”爱人说：“其木格应该也结婚了吧，什么时候邀请她带家人来江南玩一次。”

2009 年冬天，我报名参加中国警察赴利比里亚维和选拔，在杭州集训，通过技能考试和笔试之后，我打电话告诉其木格，我报名赴非洲维和，已通过技能考试和笔试，即将进行英语口语面试，如果通过了，再去山东潍坊集训，之后就要开赴非洲。其木格开始试图说服我放弃最后的面试，说在国内照样可以履行使命，打击犯罪、维护正义一样崇高和神圣，非洲太危险了。见我决心已定，就说等我通过面试到潍坊后再和先生一起到北京看我。

当时感觉此去经年，祸福确实难料。就跟她说：“任何时候都要注意自己身体，生活不是艺术，不能理想化，生活中要凡事忍耐、凡事包容、凡事盼望。”我忽然听到她在电话里抽泣的声音，可能是体会到了“多情却似总无情”！

很遗憾，面试没有通过，我伤心地打电话告诉其木格，她却高兴地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为何要幸灾乐祸，她说她曾多次祷告长生天，这个结果是长生天对她诚心的应允！

分别多年，草原难忘的时光还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我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只是其木格眼里的雄鹰并没有飞向天空，当年建议安达抓住机会的人反而羡慕简单从容的生活。美国一位家长在儿子学校的毕业典礼上说：“我希望你们在未来的岁月中，不时遭遇不公对待，这样才会理解公正的价值所在。愿你们尝到背叛滋味，这会教你们领悟忠诚之重要……”

我想，这位家长见到我时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他所希望的我都经历过、也深刻体会过。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的不平凡的岁月，之所以经历磨难还能奋力追求，珍贵的感动是我始终热爱生活的底气，不变的真情是我快乐前行的勇气。

一天夜里，我在梦里又回到了草原，终于见到了其木格和敖日浩岱安达，我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敖日浩岱用脸贴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用手抚模着它的额头，笑着看着我们，火光映照着他黝黑发亮的脸，和洁白的牙齿。其木格穿着蓝白相间的蒙古袍，头戴美丽的额箍，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清澈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我张开双肩，和着舞蹈，唱起了草原歌曲：

穿过旷野的风

你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

听不到

飘向天边的云

你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

不知道……

在无限伤感中我从梦里惊醒，才惊讶地发现，这个梦一晃就过了十八年，人生有几个十八年啊？梦中人都还好吗？

我计划在今年秋天，实现我们的约定，带着家人重回草原，其木格，当我见到你时，我会笑着告诉你，当年我那么想成为英雄，却被现实所征服，但我该跑的路都跑过了，美好的仗也打过了，所持的道亦守住了。

如果一定要说一点我的成就，我会告诉你，我认识了自己，战胜了自己，并且改变了自己。我没有辜负你给我取的名字。

也希望你在岁月中不断赋予自己名字新的意义和生命，无论到哪里，无论处于什么境况，请记住那年少时的梦！可能很多梦在无情的岁月里会失落、会凋零，甚至支离破碎，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为了梦热烈的爱过、执着的追求过、勇敢的拼搏过，这是梦的意义，是值得被珍惜的生命。

还有，我要实现我们的约定，为你演唱一首草原歌曲《乌兰巴托的夜》，这首歌我练了很多年，已经接近专业水准了，请为我伴舞吧。

只是，我们都不许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