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愿沦为“职场废物”后,我和同事再也没矛盾了
文|读者:绿圈圈
前两天,同事问我为何固执到每天只进公司三小时,如果我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八小时上班,收入不会微薄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年初,领导也提过相同的问题,我每次都用杂七杂八的理由搪塞过去,事后想想,这些理由均不成立。我没有勇气说出口,但既已发生的事实是,我甘愿沦落为职场的“废物”,经济上的压力不足以拯救我。
五年前,我踌躇满志地参加公司面试时,不会料到有朝一日竟会自甘堕落。时间如流水般悄然逝去,只有静下心来回望来路,才意识到这几年的内心太过动荡。我的性格被工作改变、重塑,如今在职场上的“摆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决意将被磨掉的棱角重新长出来。这注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不必说,首当其冲受影响的便是薪水。好在我的人生荆天棘地,没有一条是平坦大道,既然怎么走都有问题,不如顺从内心做出选择。
《今日宜加油》剧照
当然,这话远不像听起来的那么简单潇洒,我的今天是在现实社会中频频碰壁,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我性格中的诸多对立面,比如冲动与胆怯,坚强与脆弱,宽容与自私,开放与保守,经过多年的社会洗礼,终于在这家公司发挥到极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矛盾中奋力挣扎,偶尔翻看那时写的日记,仍禁不住泫然欲泣。
不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不是所有人在当时都能理解我的心境,确切地说,很多人为我的纠结感到不解,索性称之为“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的矫情”,尤其当我抱怨工作的机械、单调,没办法展现自己的创造力时,他们会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这就是工作的真面目,一个人若缺乏震古烁今的才华或家世显赫的背景,就要趁早接受现实的平庸。此番话很容易让我联想到 “好高骛远”这个成语,想想自己工作十年,没有任何超群出众的表现,还嫌弃这嫌弃那,顿感羞愧。以后的日子里,心虽依旧躁动不安,理智却不断劝说高不成,低不就的自己要安心做格子间里的螺丝钉。
承认自己资质不足,只能屈从现状,这种想法似乎有伤自尊,但和其它问题相比并非难事,真正难的是为了迎合工作的需要抹去天性中的固有成分。我的确做到了,也为之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读书时期,我是个幽默风趣、颇具共情能力的人,大学舍友有什么秘密或心事都愿意和我分享。长期以来,我习惯了他人的信赖和喜欢,在早先几家单位也享有很好的人缘。然而,在这家公司,有整整一年光景,我接二连三地遭遇人际关系危机,到了连我自己都对自己深恶痛绝的程度。
那一年,项目三番五次出现问题,为了能按预定计划实现目标,我不得不用软硬兼施的办法让同事做超出他们承受范围的事情,有时将他们逼到难以呼吸的角落。我的粗暴举动遭到同事的强烈抵抗,他们视我为尚未痊愈就从神经病院逃出来的疯子,对我说的话嗤之以鼻。反应最激烈的是海外同事,他们拒回我的邮件,拒听我的电话,拒绝和我有任何联系,我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助,后来还是老板出面,才恢复沟通。
事情结束后,我日夜反省,做过沦肌浃髓的检讨,责怪自己经验不足,急躁有余,匮乏沉着冷静的大将之风,立志绝不重蹈覆辙,置自己于四面楚歌的危险境地。可惜,三个月后,类似的故事再次上演,先前那些长篇累牍的心得体会在严苛的任务目标面前溃不成军,想象中的临危不惧演变成现实中的惊慌失措,明知不能再将前方阵地的压力悉数转移给后方支援团队,到头来还是没扛住,结果连一贯鼎力相助的队友都忍受不了我砸下的千斤重担,义正严词地要我停止逼她。
《未生》剧照
最终,目标如期达成,可我没有从成功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丧失自我的耻辱感彻底吞噬了我,当客户激动地连连致谢时,我竟然无力挤出一个配合的笑容,满脑子只想逃离这个可怕的世界。
资深同行笑我过于感情用事,将必要的争执冲突当作工作中的洪水猛兽。他们提醒我,大家之所以聚集在同一家公司,纯粹出于养家糊口的需要。假若我搞砸了项目,很可能面临丢饭碗的风险,我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适应社会生存法则罢了,从而再次说明我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同行的论点无懈可击,事实也反复验证他们的观点:我和同事只在外界施以不堪重负的压力时,才会进入剑拔弩张的状态,一般情况下,我们都能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起码维持表面的礼貌。奇怪的是,认清这一点对我缓解痛苦于事无补,项目进入平稳期后,我好几个月都意志消沉,体检指标一律正常,整个人却像大病了一场奄奄一息。
同事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固然让我心寒,我最难以置信的还是自己的变化。这些年,为了推行项目,我就像高速行驶的列车悍然不顾地往前冲,从不留意身边的风景,更遑论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我默认自己为随叫随到、24小时待命的工具人,也理所当然地要求同事具备同样功能,我讨厌他们的不紧不慢,他们讨厌我的不近人情,相看两厌。对于自己的急功近利,我早有察觉,可是对胜利的渴望压倒了人性化的考量,同事的排斥、愤怒看似是外压引发的偶然事件,实则是我粗心浮气的必然后果。我的人生到了不得不放缓脚步的时刻。
尽管看不清未来发展方向,我还是不由分说地移交部分工作给别人,留出大把上班时间观察同事的言谈举止。曾几何时,我以为善解人意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而现在,我要放弃部分工资来培养这种特质。没考虑过这样做是否值得,我单纯地觉得,我丢失了生命中最具灵性的一部分,必须要把它找回来。
《理想之城》剧照
在那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我写了大量以同事日常工作为蓝本的公司小说,放在我建立的同事微信群里。起先是源于赎罪心理,想要弥补之前忙于项目而对人性的漠视,写作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同事的多面人生:外表高冷孤僻的佐佐内心火热,她追求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尤爱绘画,与绘画相关的话题统统能让她两眼放光、手舞足蹈;满脸凶相的老周宽厚仁慈,慷慨大方,他家书多得可以开私人书店,我现在的办公桌上堆放着一摞向他借的书;疾言厉色的“大姐”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沉默木讷的老沈一提及女儿就滔滔不绝……
这些同事,有的本和我只有点头之交,有的仅限于工作往来,写作拉近了我和他们的距离。当我摒弃用“这个人是否对项目有用”的眼光来看人时,同事的形象鲜活而灵动,立体又饱满,他们如五彩斑斓的繁花点缀着我的生活,我感觉自己慢慢从生死线上活了回来,与此同时,自信心也稳步树立,确定自己已经拥有抵御外在压力的强大心脏。
啊,我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某天,突如其来的项目危机打断了近一年的平静生活,虽说这一次问题波及范围不大,唯有少数几个同事受到影响,我蒙受的屈辱感却是以前的数十倍——明知要求不合理,极易引起他人从骨子里产生的反感,还要打着“项目需要”的旗号毅然决然要求同事这么做,这不仅全盘否定了我为改善人际关系做出的所有努力,更让我深深质疑自己做人的真实性。刹那间,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心荡然无存,我看自己就像看一个虚伪的小丑,表里不一地苟且生存。
危机消除后,我和公司几经交涉,末了,按照我的意愿降为项目中无关紧要的边缘人,和我有业务交集的同事寥寥无几,就算遇到天大的麻烦,我也用不着勉强任何人做他们抗拒的事。至此,我的精神家园一片安宁,实现了梦寐以求的love & peace。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做“废物”的大半年里,我的主要时间都花在和工作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写作上,题材从工作点滴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居然有同事对我平淡无奇的文笔产生兴趣,追着更新;我和同事的互动也早已脱离工作本身,甚至连我娃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因为家里挂着佐佐画的画,放着老周借我的书,还有老沈送我女儿的学习教材……为了帮助我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困难户”,同事可谓倾囊相助,我本来就对物质要求不高,日子也算将就着过得去。
要说我安于现状,那倒也未必。总体而言,我是个思维活跃,事业心重的人,“摆烂”只是我在迷失前行方向时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并非长久之计。我的前半生过得太匆忙,奔波劳碌于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具备全面深入了解自己的能力。想赢是我的本能,保护自己与他人个性也是我的本能,我在工作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本质上是由于这两种本能无法在项目中和谐共生,即便它能带给我像样的工资,也是一段回不去的历史。我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另谋出路,直至找到适合自己的领域。
《好好生活》剧照
目前看来,写作为打破困局提供了一种机会。一开始,我断然不敢相信为了观察同事而开启的写作生涯会成为谋生的可能,毕竟高考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就没写过作文。无可争议的是,最近几年,我从写作中收获到了无穷快乐和平静,每一篇文章的完成都要动用我全部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根本不给做项目时惯有的枯燥、无聊任何可乘之机。当写作自然而然地融入到生活中时,天赋、才华、背景均显得无关紧要。何况,鲁迅先生早说过“世界上哪有什么天才,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工作上了。”与其担心写作的道路险象环生,不如将担心的时间花在勤奋耕耘上。
佐佐戏言,我以后要是出书了,一定要找她设计封面。对我而言,写书还是个遥远模糊的梦想,属于无法预知的未来。我能知晓的是,我曾经无比希冀得到一块记忆橡皮擦,擦净痛定思痛的过往,推翻一切再重来,但文字化解了我心中的怨恨,让每一个生活片段都显得弥足珍贵。
写到这里,蓦然想起刚入社会时,第一任老板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做人比工作更重要”。我一直好奇究竟何为“做人”,现在大约懂了一些。
《我,到点下班》剧照
排版:瓶子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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