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野草,只能像野草一样生长 | 李一诺
李一诺,一土教育创始人;本文根据作者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教育跨年演讲的分享进行整理。
我知道今天所有听和讲的朋友们,都关注教育。
关注教育, 就必然关注儿童。
我想很多朋友, 自己也是父母。
所以我想先请大家放下外在的标签,回到自己父母的身份。
回忆一下自己第一次成为父母, 第一次看到那个啼哭的小生命的瞬间。
我的那个瞬间,是在浓浓的深夜。
新生命的降临, 像是在早春清冷中,刺穿黑夜的一道光。
一切的期待, 想象,为了孕育这个生命所经历的种种,
当看到他的时候,竟然全然没有了语言, 只有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
这无言的泪水后面,是浓的化不开的情感,是对生命力量的敬畏, 和对生命这个奇迹的赞叹。我想就是这情感, 这敬畏,这赞叹,推动我们每一个普通的父母,在平凡的日子里,日日向前。
如果让我们回到那个瞬间, 描述我们对这个新生命的希望和期待, 我想每一个人的词汇里, 应该都有:
幸福, 美好,平安。
如果让我们描述我们期待的这新生命的方向, 一定是不是向后,向下, 而是向上, 向前,
如果让我们描述我们期待的这新生命的状态,一定不是封闭,禁锢, 而是自由,舒展。
现在请大家从生命之初的记忆,来到当下,环顾四周。
不知道你看到的, 是不是你曾经期待的,幸福,美好,平安?
是不是向上,向前?
是不是自由,舒展?
如果不是, 我们是否敢于追问,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是谁?做了什么?
曾经我们对生命状态的畅想,
是自由飞翔的雄鹰。
环顾四周,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大部分人,不过是盐碱地上艰难求生的野草?
你如果在听演讲, 可能会想,你们都是专家呢, 还有这么多校长呢,你李一诺自己还是曾经的职场金领呢, 你们办的一土学校的,还收学费呢。
你们总不会也是野草吧?
我曾经以为,自己当然不是。
时间倒回到2016年, 因为新工作,我们全家从美国到北京。早春出生的那个孩子,六岁了。那时候美国创新教育的讨论和实践如日中天,项目制学习, 小班小校 不仅是讨论, 已经是现实。儿子在美国的第一年就是去的这样一所小学校。
我在北京看学校, 发现教育被简化成了路径选择, “高考”或者“出国”两条路, 而且最好三岁的时候就选好,因为一上路,就是15年不能喘息的竞技场,上错了路再改主意,等待你的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
我没有什么教育理念和理想,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 觉得这样不对,教育就是路径和压力么?如果是的话, 童年岂不是被毁的精光?我们对孩子的期望,什么时候变成了困兽的竞技场?
如果教育都是这样, 孩子连幸福都感觉不到, 谈什么创新?如果一代人都是这样长大,社会还谈什么希望?
于是在2016年的愚人节那天, 发了一篇文章, 你也为孩子上学发愁么?问了一些问题, 说了一些想法, 没想到这篇文章在一天内有十几万的阅读,收到了800多封邮件。就是 通过那一篇文章和这些邮件,我们开始了一土,找到了一土学校最早的30几个家庭,最早的几位老师,和后来的诸多同路人。
我那时候带着很多光环,清华毕业, 美国博士,曾经的麦肯锡公司的合伙人。我自己当然觉得是雄鹰, 在全世界飞过,有学历,有本事,有见识,做教育,肯定会得到很多的支持和重视吧。
但很快就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的确有很多人支持,但做事仍然困难重重。
的确有很多想帮你的人,但往往在努力后发出无奈的叹息声。
的确收学费,而且大大低于国际学校,但一直入不敷出。
我记得6年前为了找场地,坐着出租车在北京转悠, 看车窗里向后退的一片片的高楼大厦,想,这诺大的北京,竟然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给一个小学校安家。
后来终于找到了地方,欢欣鼓舞, 但谁也不会料到在之后的6年里, 要搬9次家。其中的困顿,窘迫和疲惫,只有亲历者知道。
电影《无问西东》里有一句发问,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有勇气前来?
我当时的答案是,没有!
疫情之前, 我们在硅谷也开了一间小学校,疫情来袭,所有小型组织都可以从政府申请贷款,80万美金。只要有75%以上用于发工资, 贷款就一分也不需要还。
同一时间,在太平洋另一边收到通知,不允许减工资,不允许延迟交房租, 不允许收学费。
听明白了,他们负责正确,你们负责实现。
2017年,为了准备LIFE论坛的发言, 梁晓燕老师来了解一土在做什么。
我和她说完,她悠悠地说了一句:
你们做的,外行看是社会精英搞创新教育, 其实,无非是一场自下而上的教育自救。
这句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瞬间似乎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自下而上, 自救。
所以,当生活里最基本的保障都是靠自救的时候, 就都是野草而已。
野草的生存,当然困难重重, 因为土地的盐碱化, 表面是贫瘠, 本质是各个层面的混乱和失序。
失序, 是被贫瘠可怕一万倍的问题。
而我们就在这失序的中央,
但没有选择。
既然是野草,只能像野草一样生长。
黑云遮住了阳光,那就自己做自己的太阳。
这自己的太阳,是三样法宝——
第一是常识。
黑的是黑的,白的是白的,这就是常识。
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就是反常识。
教育里的常识,不需学教育就知道。
比方说,
什么是好学校?孩子喜欢上的,就是好学校;
什么是好老师, 孩子喜欢的,就是好老师。
怎样能学习好?孩子有安全感,有自信心,才有可能学习好
怎样有安全感?孩子被接纳, 被看到,被倾听, 才能有安全感
怎样培养安全感?让孩子有安全感, 首先要成人有安全感。
因为生活在恐惧中的成人, 不可能培养出有安全感的孩子。就这么简单
如果有这样的一串常识, 我们就知道,教育的很多问题,根源不是孩子, 而是成人不敢面对的恐惧。
最可怕的是, 因为恐惧,我们开始怀疑常识, 觉得皇帝似乎真的穿了五彩的衣裳。
违反常识的土地上, 孩子怎么能照得见阳光?
第二是社区。
一株野草无法成活。
而连成一片,就不仅能生存, 甚至可能生长出新苗。
教育不仅仅是头脑的行为,更是社会行为。
教育不是简单的提供教学服务,而是要创造有机的社区体验。
而社区,对大多数人, 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
熟悉, 是因为我们周围似乎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
陌生, 是因为大部分是陌生人,我们没有学过,如何和陌生人构建健康持久的关系,形成有生命的社区。
但如果意识到, 就可以开始。
教育的本意,就是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 而这是所有成人的社区, 从教师到父母, 一起学习, 一起游戏,一起成长。
社区更重要的价值, 在于抵抗孤独。我们看上去也许非常不同, 素不相识, 但来自哪里, 去向何方, 其实底层,都是一样的。我们对幸福, 平安, 美好的想象, 其实都差不多, 我们恐惧的 也差不多。当我们可以在最深的层次上倾听,表达,就不再孤独。当我们不再孤独,很多智慧就会油然而生。
第三, 面对恐惧。
那些看上去强大的敌人,其实是我们的恐惧它, 才赋予了它强大的假象,
当我们不再恐惧,他就会像撒气的气球,瞬间消亡。
就像无边的黑暗, 并不是真实的存在, 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光。
再黑的屋子里, 只要打开灯光, 黑暗就荡然无存了。
这灯光的开关, 在我们每一个人手里。
我们没问一次问题, 每一次发声,都是在点亮这灯光
是什么?
真相是什么?数据是什么?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
是谁?
为什么有权利?
谁给的权利?
每一次打开, 哪怕只是萤火虫的光, 黑暗也会消退。
这当然不容易——
无法面对恐惧的时候, 不妨回到新生命降生的那个时刻。
对我, 是早春清冷的深夜里,那道刺破黑夜的光。
是那光带来的期盼, 希望,是我们期望的,向前, 向上, 自由, 舒展, 和飞翔。
如果再一次被问到: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有勇气前来?
我有,
因为痛苦的根源,是不愿意接受真相,
而当我们知道, 要野草一样生长, 反而会充满生命的智慧和力量。
希望从不会从天而降,
是来自日日向前的普通人, 心底的光。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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