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中专生困境:当同学被从缅北解救回国
以下是他的讲述。
口述 | 张宇
记者|陈银霞
编辑 | 王珊
混日子
2019年,中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上技校了。对于生活在我们这边的农村孩子,这是普遍的选择之一。我初中在安徽南部镇上就读,班里六十多人,只有一半考上高中,没考上的人里,有三分之二上了技校。
当然,也可以选择去打工,但我不想打工。中考后我发过传单,顶着大热天挨家挨户敲门,一个月才2000块钱。因为没满16岁,干了不到半个月我就被辞退,只拿到了900块钱。我很小时候,我父母就去打工了,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在我的印象里,打工就是卖苦力气。不过,我的一个叔叔在外面,他说他们那里工厂干数控的,就是大专毕业,比别人轻松。
读技校不用考试,拿着初中毕业证直接去缴费就行。我父母用打工多年积攒的钱在合肥买了房子。所以选学校时,他们希望我能够也在合肥,一方面是方便照顾我,一方面合肥是安徽的省会,以后留在这里也有面子。
我们当时看了合肥的好几所学校,综合比对下来,我所就读的学校算是最合适的选择:学校住宿环境不错,上床下桌,四人寝室,很宽敞。学费一年4800元,农村学生还能减免2000元——划算。其他有的技校,学费要到一万多,我们不舍得。
《一起同过窗》剧照
学校生活比我想象的要无趣很多。入校时,我报的是计算机专业。父母不懂,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也不懂,就觉得自己爱玩游戏,计算机也是相通的,不难学,日后拿个学历,再考大专,到时候就像我叔叔说的,去学数控。
我的同学基本都是高考上升系统的淘汰者。不过,中专生活却延续了我们不擅长的模式。一周五天,每天主要是五门课,语数外和ps、flash(动漫制作软件)两门专业课。我们基础都很弱,老师讲的东西,只有语文听得懂一些;计算机的专业课,前两年因为我们借读在别的校区,没有机房用,老师有一半课程在教室电脑投屏给我们讲,大家更不听了;英语课我们基本就在底下聊天。
但很少有人会逃课,因为老师会点名。从学校的表面规则来讲,对学生的要求是严格的,比如不按时上课,老师会告家长,上课时间老师也会去寝室检查,防止学生逃课。还有就是对手机使用的规定:在上课和晚自习之前,我们的手机都要被收上去,下课再还给我们。但其实大家也有应对的方法,比如说很多人会备两个手机,交一个留一个,这样就没人管了。所有的老师里,只有数学老师要求严格一点,课堂上不让乱说话,那我们就在下面发呆、神游。还有的同学在睡觉,但不能趴着,因为偶尔有领导会来检查拍照。
《青春派》剧照
学习之外的生活也很没意思。前两年,我们不是在别的学校借读吗,以前的校区起码在大学城,周围有很多学校、商店、饭馆,还算热闹。疫情期间不封校的时候,周末我们会去逛逛附近的步行街、逍遥津,合肥各个区也被我们转了个遍。我们还经常去一个监狱改成的地方,里面有很多人直播唱歌、卖首饰、鲜花、吃的,挺热闹的,一般一两周出去一次。如果去游乐园,我主要玩大摆锤这些刺激项目,能释放压力,提高一些兴奋度。
但到了第三年,我们搬到了自己的校区,在合肥西南部蜀山经济开发区,学校又小,全部走完用不了10分钟,新校区周围什么都没有,全是各种小工厂,有生产食品的、汽车的、医药的等。加上疫情封校,我们进去起码有半年都不被允许离校,唯一出来两次,还是因为生病。
那段时间实在太压抑了,之前借读在别校是四人寝室,上床下桌,到本校一个宿舍住了10个人,上下铺,床铺摆满后就剩中间一米的过道。10个人睡觉,人太多,大家一直讲话,能说到2点多。上厕所也很拥挤,中午上厕所排队得排十分钟,厕所没有门,上厕所时那些躲在厕所抽烟的学生,就盯着你看,感觉也很怪,有些尴尬。
游戏的寄托
上课之外的时间,主要靠游戏打发。
我们玩的吃鸡(和平精英)游戏,它需要你一个个关卡的往上走,集中精力,奋勇往前。相对于一潭死水的生活,游戏的世界是刺激的。而且,打游戏也是一种社交的方式。刚进校我们寝室四个人,人人都打游戏,大家聊自己的级别、角色、游戏的经验。我中专最好的朋友也是通过游戏认识的。
《穿越火线》剧照
我们的级别都很高,每天晚自习开始打,回到寝室继续,每天至少四五个小时。现在想来,最辉煌的时候,应该是学校组织的吃鸡(和平精英)游戏比赛,赢的人有1200元奖金。每天3场,每场1.5个小时。我们队伍打了一个多星期,累计30多场,一直晋级。然而,后面有个队员临时有事,找了个替补,替补技术差,我们输了。
刺激之外,打游戏还能赚钱。我和同学们大多都是来自安徽周边的农村。我的父母从我2岁起就出去打工,我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都70多岁了,还种着8亩地,农闲时爷爷还要去附近做点小工,比如剪花剪草、去气象站扫地。爸爸妈妈则辗转在杭州、上海,几年都不回来。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父母在家的小孩。
我跟同学的生活费差不多,大概1500元一个月。这个钱如果只是在食堂吃饭是够的,但是如果再想买点零食、玩游戏、买衣服,不够花。而且,我爸也不是一次性给我这些钱,他每次给我200,我不要他不给。他们现在还在还房贷,一个月三四千。我几天要一次,都不好意思,我爸也老说我,一找他聊天就是要钱,我也生气,就不找他要。
我是从中专一年级开始代打游戏的,一个单1600块钱左右,一周时间从黄金、铂金这种低段位打到战神。为了赶进度,我平均每天得打8个小时,上课不能打,就利用晚自习和周末的时间。有一次因为找我的人催得紧,我熬夜打了个通宵,5天时间打完了全程。那一段时间打得频繁,我代练赚的钱接近一万块。
《三和人才市场》剧照
用这些钱,我给自己买了平板,花了6000,游戏里面充了几千块,用来买皮肤和道具。剩下的就用来买衣服,买鞋。我每一两个月就会买双鞋,500块左右,穿不了就放家里。我买鞋主要看版型,不看牌子,当时听同学忽悠,我买过一双高仿的耐克鞋,原价1000多,高仿三四百,就觉得挺便宜,结果穿了一两次,脏了,显得特别假,就不穿了,后面再也不买盗版的了。我也不喜欢我妈买的乔丹、特步,特别丑,小屁孩穿的,谁穿。
我上个月还买了一条蛇,六七百块钱。遇到喜欢的,能力范围内我都会买,我觉得人活这一辈子,喜欢的东西,既然能买到,管那么多干嘛。
很多时候,我都能够接受自己学习和生活的这个状态:想想自己和周围人是什么样水平的学生,会觉得平静。
落寞
但,这种看着“热闹”的生活,只存在于白天。
一旦到了晚上,尤其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洗漱躺在床上后,我就会觉得很压抑。我总会控制不住地想,交那么多学费,学不到东西怎么办?这样一年一年地混下去,不如出去打工。打工三年能挣多少钱?能给家里带来多少价值?每次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心口很闷。
《我的事说来话长》剧照
我父母家里条件都不好。我爸中考那年,爷爷因为烧秸秆被罚了500块钱,家里给不起,黑白电视就被人抬走了。爸爸看到那种情况,就没有再读书。妈妈是考上了高中,但是家里没钱,就出去打工,让妹妹继续上学。不过,爸妈并没有因此对我寄予读书出人头地的愿望,他们整天忙得无暇顾及,我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我小学三年级时,爸妈曾把我接到上海,在打工子弟学校上过一年学。学校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很陌生。我爸妈也没时间管我。我上下学、去补习班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晚上回到出租屋也是我一个人在家,很害怕。后来,有些年纪大点的同学叫我一起去上网,我一下子就沉迷了,天天跟着他们后头上网,成绩下降的很厉害。我爸妈觉得我学坏了,就把我送回老家一个封闭式学校。
那学校两星期放假一次,老师会动手打人,记得有一次,我们副班长吹了个气球,他让我拿笔扎爆,我照做了。结果刚好被老师撞见了,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了我几下。我记住的倒不是疼,是很没有面子。我是很容易受人影响的人,后来上了初中,我跟着班里的小混混吸烟,吸一口吐一口,我的成绩就完全跟不上了。
《摩天大楼》剧照
上中专对找工作也没什么用。中专二年级上学期末,学校让我们去南京镇江一个快递公司做分拣,没啥要求,只要满16周岁就可以。快递公司是在一个村不村城不城的郊区,宿舍前面是商场,后面是树林。那次正好赶上“618”,一天要干13、14小时,吃饭都不让超过半小时。我们累得都喘不过气。晚上回去洗完澡,倒头就能睡着。干了20多天我就走了,我学计算机的,你安排我去做快递,说白了等于拿上课的时间给学校赚钱。
我们一年级的宿舍四人,两个没有读完中专就走了,一个转去对口升学班考大学,一个辍学学理发。我们的专业,学的东西太基础,比如,给一个光秃秃的狮子做出毛发,就能学一星期,我没试过找本专业工作,但我觉得是找不到的。我们班里60多人,有一半人继续上大专,没考上的都去打工。
《山海情》剧照
是爷爷奶奶要求我读大专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不想像爷爷奶奶和父母一样,同样的事情一做就是一辈子,活得跟机器一样。但你若说我想做什么,我也没想好。但我想赚钱,我的一个大专朋友,跟我差不多大,在做直播带货,一个月能赚不少钱,我很羡慕。
(张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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