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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做3亿人的陪诊师,我每天都在直面生死

在人间丨做3亿人的陪诊师,我每天都在直面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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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唐梦婷  编辑|张茜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在电话那头哭得很厉害,医生没有打断她。我在一旁听得眼泪打转,好在这么一来,她至少把心中的疙瘩解开了。
近两年,陪伴患者就医,代为取报告、问诊的新兴职业“陪诊师”,在医疗资源丰富的各大城市应运而生。据淘宝数据显示,去年有近2.6万人检索“陪诊”关键词。而据《Vista看天下》表示,有从业者认为,我国约3亿人需要陪诊。
他们陪伴着独居老人、行动不便的患者、异地求医的群体去到医院,面对那些浩瀚的诊室和繁琐的流程。
在不少媒体报道中,陪诊师能轻松“月入过万” ,其收费一般按半天或一天来结算,以北京地区为例,陪诊半天(四个小时)在200-300元之间。那真实的陪诊师体验又是怎么样的呢?
马建就是这样一位陪诊师。85后,人称“小马哥”,生于江苏北部农村,2005年上北京读完大学开启了北漂生涯。十年前,在一次裸辞迷茫期,小马哥创业干起跑腿代办的活计,误打误撞进入当下正火的陪诊行业。
以下是小马哥的自述。

我大学毕业后进入工程机械行业,每天坐在格子间改PPT、写文档,心里很压抑。总想要自由、想要创业,又没有清晰的目标。
2013年,老板和总部闹掰辞职走人,我当时年轻气盛,和他说:“你不干,我也不干了!”相当于给了自己一个裸辞的理由。
待业期间,碰上一个外地朋友要过来看病,问我能不能在他们到京之前先帮忙挂个号?那时还没有线上预约,需要头天晚上去医院排队,才能保证一大早放号时挂上号。我就去排了一整晚。
当时是深秋,晚上大概只有一两度。在门诊楼前露天的挂号厅里,大家拿个马甲、水瓶放在地上占位。基本上全是外地赶来的,有人在地上铺好报纸,盖个被子直接睡下来。我第一次去没经验,幸好因为平时喜欢跟人东聊聊西聊聊的性格,碰上排我后面的一个热心的北京大哥,他说:“你要是冷的话可以跟我一起,我开车来。”于是就和他结伴在车里挨过了一晚。
走在回家路上我就想,其实外地人来北京办事各方面的需求挺多的,我能不能往这个方向上创业?去淘宝上一搜,有个类目叫“跑腿代办”。我当时也没有太多钱投资干其他行当,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花了不到2000元注册了家店铺,把“跑腿”一类的关键词放进去,第二天就有客户找到我。于是我开始代人去学校打印成绩单,去使馆、商标局交材料,去医院跑腿只是其中一个版块。疫情暴发后,很多事都改为线上操作,而医院相关的业务量却直线上升。
2022年三月份,一个记者在淘宝店铺上联系到我,说我做的这个事儿叫作“陪诊师”,并且已经有很多人在抖音上发相关内容把“陪诊师”的热度带起来了,我才知道有这个专门的词儿。
不久后我也注册了抖音,两个账号现在加起来有5000多个粉丝。淘宝店的客户是通过精准搜索找来的,而抖音会给你推流,平均一周有六七十人来咨询。我曾经发视频爆过三四次,一天就收到几百条咨询回都回不过来。去年底疫情感染高峰期,我最高在一天内接过19单。
我的工作日常:每天5、6点出门,掐着医生的上班时间,一天跑3、4家医院,每天要走一万五到两万步路。家人知道我白天忙着工作,像我媳妇一般都是晚上6点之后才跟我联系。
我曾经挑战过一天接8个任务,从早上5点起床马不停蹄忙到晚上10点,一直处于奔跑状态。2022年暑假高峰时,我10天内都排满了行程。
作为新兴职业,陪诊师经常被误认为是“黄牛”。这两者我认为完全没有交集。黄牛就是通过一些手段抢占医院号源,再加价卖给患者;而我们的客户都是自己去挂号的。
陪诊是纯粹的服务行业,我自己把业务分成三大板块:陪人看病、跑腿陪诊和代问诊。第一块业务就是陪同有需要的患者去医院就医,这在三四线城市比较常见。
跑腿陪诊在北京需求量很大,因为异地求医的人多,他们可能治疗完就回老家了,那么复印病例、取报告、出院结算这些还没办完的事,就可以由熟悉医院流程的人代为操办。
代问诊也是在大城市比较多见。比如有直肠癌患者在当地医院说是必须切除肛门,他想找找更好的治疗方案,就可以先在线上挂好号,把做好的检查结果快递过来,我们拿着这些去找医生问诊。如果说可以做保肛手术,那患者再来北京治疗;如果是相同结果,也免去白跑一趟。
对于初次代问诊的客户,我们得将他的病情从头梳理一遍:他的第一次发病,已经做过的治疗,可能还要查资料,提前设想医生要问的问题等。
有些癌症患者,要做抽血、CT、核磁共振、PET四项检查。他们可能并不清楚,CT跟核磁共振不能同一天做,而做完PET三天内不能做任何检查——那么如何把这些检查尽快安排在两天内做完,帮患者节省时间和来京的住宿、路费成本,就体现了陪诊师工作的价值所在。

我很少跟患者讨论病情,除了帮助他/她高效就医,更多还是情感上的一种交流。
大部分患者在就诊过程中感到焦虑、担心自己病情恶化之类的,我们通过聊天转移他/她的注意力。我跟团队的人说,不是喊口号说要把患者当成家人,而是真的做一些实事让对方感受到。 
我接过一个突发脑溢血的老人。女儿由于疫情封控和他分隔两地,而他急需转诊来京做手术。了解到患者当时处于行动受限的状态,为了规避风险我们一般是不接的。
那天他女儿一直给我打电话,因为患者在农村,身边没有年轻人护送他到北京;而他们家在北京又没一个认识的人。她在电话那头哭着用祈求的语气说,要给我写份血书免责、去做公证之类的。
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如果换作是自己父母发生这样的状况呢?
于是我只对她提了一个要求:必须家属陪同。
等老爷子上了火车,我和他们家里几个人拉了群,老爷子在车上是什么状态,什么时候到哪里都实时跟进。我找人开车去北京西站接,推着轮椅陪老爷子过来的是他们家大姨,也是60多岁了,眼神看起来很迷茫。老人陪老人,刚到北京来什么都不懂。
我给他们尽速送到医院急诊。手术很成功,老爷子住了20多天医院,为了节省成本,我又在医院附近给他们租房子。出院那天,我送他们回北京西站,大包小包的行李统统帮他们搬上火车。
相比刚来时,大姨推着轮椅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还谢绝了我们帮她拎包。看到她的转变,我心里跟着高兴。事后他女儿给到的报酬比我们报价要多,还打电话谢谢我救了她父亲一命。
要说是“成就感”这个词儿可能有点夸大,但我心里第一次感到被人需要,感觉特别暖。
其实坦然接受陪诊服务的老年人并不常见,毕竟他们还是会有不想多花钱,或是怕我们不靠谱之类的顾虑。更多客户还是倾向于跟长辈说找了个北京的“朋友”陪着看病。有些人即使在北京有亲戚、朋友也不愿去麻烦,因为“人情很难还”,宁愿选择花钱找陪诊师,“简单,事儿办得也好”。
不过有回碰上一对北京老两口,儿子在外工作。那天他俩都要去看病,老爷子还需要坐轮椅。有意思的是,我开车送他们回家的时候,老爷子特别高兴地向老邻居们炫耀说:“你看这是我儿子请的陪诊师,对我特别好。”一个邻居直接让我把联系方式给他,说下次去医院也来找我陪。
我的客户绝大多数属于异地来京看肿瘤类疑难杂症的。看到不少媒体报道说,大城市的独居青年为了避免孤独感成为体验陪诊服务的主要客群,但现实中我很少碰到年轻人找陪诊师去医院的。除非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做增强CT必须有家属陪同,或是骨折了出行不便。有时接到年轻人的单子,我衡量情况后会直接告诉他:你那么年轻,不需要陪诊。
如果是陪孩子,我会提前做点功课,和他/她聊一聊这个年龄段的动画片、暗号口语。把对方当自己孩子一样关心,是不是渴了、热了;以各种方式鼓励他/她:你今天表现特别好,想吃什么,我给你妈妈发微信告诉她。同时为了让家长放心,我在每个节点都会给他们发孩子的照片,告诉他们孩子在做什么。
我接触过许多儿童癫痫患者家庭,这是最让人纠心的。
有次帮浙江的一位母亲代问诊,跟她事先沟通时得知,他们家孩子在7岁前琴棋书画样样学得好,身边人都夸孩子优秀,她也特别骄傲。
突然之间孩子癫痫发作,在当地医院ICU里住了20多天才转到普通病房。
这位母亲托我向医生转交她写的日常记录,里面记着孩子一天抽多少次、是大抽还是小抽、间隔多长时间,连每次发作时孩子的眼神往哪个方向瞥的,全都记了下来。可想而知,对于一位母来说,这是件多么煎熬的事。
我当场请医生和她直接通话,聊着聊着她提了一个问题:我们家孩子以前可优秀了,是不是因为我让他学了太多东西才导致如今的状况?医生问她为什么这么问?她开始倾诉——家里所有人都把责任推到她头上,说是她把孩子逼成了这样。这位在该领域的权威医生给了她确切的答案:不是的,你家孩子得癫痫跟这个没有任何关系。
那一瞬间,她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在电话那头哭得很厉害,医生没有打断她。我在一旁听得眼泪打转,好在这么一来,她至少把心中的疙瘩解开了。

2020年疫情暴发后,陪诊业务激增的一段时间里,我天天失眠,脑子里装满了关于各种疑难杂症的信息。有些患者会给我发很多问题,关于自己的病情、心理压力、那些不愿跟家里人说的事。
一位脑干长瘤40多岁的姐姐,和我说自己背负的东西太多,要不是为了孩子早不想活了,都是比较丧的话。她连续好几天晚上给我发长串的语音,一发都是二三十秒、六十秒的,我一个个去听,听完了再一个个回复;也有人抱怨另一半,觉得得病之后没有人能理解自己。
我知道对方能分享这些苦闷是出于信任,说白了,他们需要情绪的发泄口。病情方面以医生说的为准,政策上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把控的,只能尽力做到情感上的抚慰。
我通常会举一个同病相怜的案例来安慰对方,比如:我之前碰到过一个患者跟您情况差不多,甚至比您还严重,但是他心态特别好,后来治疗效果也很好。
患者身边的人可能不会跟他这样讲,这时以我们的立场去鼓励反而更奏效。当然,对于陪诊师来说,安慰客户并不是个硬性指标。
干这一行多少有点疑心病,把患者的病情拿来跟自己作对照,想象要是自己或身边人得了这个病会怎么样?只是想一下,那一瞬间也很难受。比方说我下肢关节疼,有些人可能只会想走路走多了,但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会不会是强直性脊柱炎造成的?我会精准地往最坏的地方想。好在经历得多了,这种感觉越来越淡了。
现在每次结束任务从医院出来,坐在回家的地铁上,我已经学会“屏蔽”,不再去想任何当天服务过的患者了。另外,我每周也会安排两三件跟医院无关的跑腿工作来纾解情绪。
我对健康的理解也变得深刻,身体真的太脆弱了。我下意识地注意自己的生活习惯,强制自己每天吃早饭,喝两大瓶矿泉水,12点前一定上床睡觉。有时一旦工作起来,条件又不允许我那么做。
每天进医院往挂号机那儿一看,不会操作的老年人挤作一堆。好比我今天去协和,一个老太太进去就直接摔在那儿了。
有一次我提早到医院一个多小时,正是午休时间。我呆在大厅里,看到一个老太太在机器那儿取号,给女儿打电话直发脾气:“你为什么不来?我也不会弄!”我听着糟心,就直接上去帮她:“阿姨,我来。”给她操作完后,排后面的一个大爷也对我说:“小伙子,能帮我弄一下吗?”
我就站在那儿一直给他们点,点完一个又来一个,一个小时里陆陆续续来了有三十多个人。从事陪诊师久了,我感觉得了一种“职业病”,平时见到任何陌生人,都会想要上去帮一把。
陪诊师这个行业越来越火。很多医药代表和医托儿,以陪诊的名义打擦边球;一些人开始做付费课程,把陪诊这件事讲得简单又吸金,实际上讲师可能连一天的陪诊工作都没做过。
之前有培训机构来找我,想借我的名义开课赚快钱,我说“对不起我不做”。因为干这行光听课是学不会的,重要的是落地实操。看到这些现象我有一段时间心理上会有点不平衡,后来想通了:也许会有更多的人通过他们来了解到陪诊这件事。
还是期望未来有关部门能建立陪诊师的职业考试制度,规范这个行业。
去年我开始收徒弟、带团队了。他们有的是因为家人生病在医院陪护过很长时间,知道陪诊师的存在,想边陪家人边接单;有的是想重回社会的宝妈,看重做陪诊的工作时间相对自由;还有一些人被裁员了,大环境不好找工作,他们把陪诊当做创业机会。
平时带徒弟完成实操学习后,我有时在医院忙完空下来,也会继续在学员群和他们交流:今天我在哪家医院,大家谁想学习可以随时来找。
我希望这个行业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在人间·对话丨系列纪录短片《人之归途》之《陪诊青年》。文中GIF和截图裁取自本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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