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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丈夫和儿子后,一个农村女人的生命跋涉 | 人间

失去丈夫和儿子后,一个农村女人的生命跋涉 | 人间

文化


我想起环婶,想起我奶奶,以及许多像她们一样在苦难中坚强前行的女人。她们平凡而又渺小,一生坚守善良,无惧苦难,笑对生活,活得坦坦荡荡。


配图 | 《隐入尘烟》剧照





今年清明节,父母回老家祭祖,返回郑州后,他们不停地给我讲老家的人和事,说的最多的便是环婶。父亲说:“恁环婶估计吃不上新麦了。”母亲也在一旁两眼噙泪,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在我的记忆中,环婶瘦高个儿,说话大腔大口,做事雷厉风行。她的丈夫陈壮是一个敦厚老实的庄稼人,方脸大头,黝黑壮实,平日里不打麻将、不喝酒、不抽烟,只会干活儿下苦力。他们夫妻很恩爱,有一个独生子名叫陈庆山,是1983年出生的。我和陈庆山一起长大,在村里的小学一起念书,后又同去乡里上初中。

初一的时候,陈庆山开始经常无缘无故地摔倒,要么是“狗吃屎”,要么是“仰八叉”,有一次他端着一碗面条站在路口正吃着,突然脚下一软,倒了,一碗面扣了他一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陈庆山很苦恼,我劝他走路小心点,“那么平的路,怎么就说摔倒就摔倒呢?”他却说自己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村里人说,陈庆山这是缺钙,腿软,所以环婶买了许多补钙的食物给他吃。补了一段时间后,还是不见好转,环婶就带着他到处看腿。他贴过膏药,打过针,但病情似乎在持续加重。

一次放学的时候,我们四五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从乡里回村,路上碰到了一家人办丧事,唢呐“呜哩哇啦”地吹着,一群身着孝服的人“哇哇呀呀”地哭着,陈庆山突然说:“你们觉得我们几个人谁会先死呢?”大家被这个话题吓了一跳,感觉他是在诅咒我们,于是就大声笑着,齐声喊道:“肯定是你!”

没多久,陈庆山就因病退学回家休养了。起初,我们放假就去找他玩,他也乐意和我们打闹,再后来学业越来越重,我们接触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恶化的,我们毫无知觉。

1995年春天,环婶突然来我家找我妈,说想带庆山去北京治病,但是没钱,希望我妈能在村小学里号召大家捐点钱。我们这才意识到,陈庆山的病可能很重了——他家值钱的东西已经卖光了,牲畜也卖了个干净,连破房子也卖了,一家人已经住去了村口的机井房里。

北京那么远,谁也不知道去一趟要花多少钱。小学生及老师们纷纷给陈庆山捐款,大家你几块、我几毛地凑了300元钱。


大概过了10天左右,庆山就从北京回来了,母亲让我去看他。

他瘦得只剩下骨头,脸完全脱了相,身体被很多钢架固定着,人几乎悬在床上,像太空人。我们一群小伙伴凑近和他说话,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半天都发不出声音。我们问他的病情,一旁的环婶说:“没事,快好了。”

可不到一周,陈庆山人就没了。

环婶又来到我家,把募集得来的300元钱全数退给我母亲:“这钱没用,还给同学老师吧!”她说他们到北京做了检查,医生说庆山得的是绝症,现在全世界都没治好的,所以给他简单做了固定就回来了。母亲劝环婶把钱留下,她却硬是塞了回来。

长大后,我在看日剧《一公升的眼泪》时,发现女主角的病和陈庆山的症状一模一样,这才知道,庆山当年患的可能是脊髓小脑变性症,这的确是一种不治之症。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环婶常常独自坐在村口的杨树下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村里人对死去的人十分忌讳,都不愿再提起他们。有时我会想起一些关于庆山的事情,但是只要一提,父母就会严厉地斥责我。包括环婶和壮叔,也绝口不提这个孩子。

因为庆山是年少去世的,无需祭奠,慢慢地,他的坟头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旷野里。




1996年,环婶和壮叔的二儿子陈庆水出生了,家里的日子才又慢慢地驶入正轨。他们夫妻很踏实,干起活来不惜力,地里不忙的时候,就去城里收废品。

我读初二的时候,我爸调进县城工作,我也转学去了县城。刚开始我没有朋友,经常在课间时独自趴在三楼的走廊上发呆。一次,我突然看见壮叔和环婶来到学校,壮叔手中拿着秤,环婶手中拿着麻袋,跟在一个老师的后面。我冲他们使劲地摆手,他们抬头也看见了我,壮叔刚要抬手跟我打招呼,就被环婶挡住了,她低声说了些什么,俩人就低头跟着老师走了。

我感到很费解,后来回村,环婶找到我解释说:“你刚进城,城里人本来就看不起农村人,再让你同学知道你有像我们这样收废品的穷亲戚,对你影响不好,所以那天我们就没搭理你。你好好学习,等长大有出息了,给咱农村人争光。”


千禧年以后,村里开始流行外出打工,壮叔也想在农闲的时候出去谋个事干。当时环婶的哥哥在刘村开了一个洗煤厂,娘家嫂得知消息就说:“别出去了,来俺煤厂洗煤,工资比别人多给你开点,离家近,还能顾着家。”

结果,2004年,壮叔在洗煤厂出事了——他洗了一夜的煤,早上下班后去澡堂洗澡,触电身亡,是裸着身体被抬到院子里的。工人报警后,环婶的哥哥被抓了。

很快,一群人陆续进了我们村,有环婶的娘家嫂,也有壮叔久居县城、许久未回村的亲哥。有人说:“你看看,这到事上还得是亲戚管用,陈壮和他哥前几年打架打成啥,这死了,还是他哥抻着头执事。”有人撇撇嘴:“他哪是回来执事哩?那是回来分钱。陈壮这一死,多少得赔点钱,哪个跑前跑后的亲戚不得从中捞点好处。”

那天,环婶家特别热闹,除了亲戚,村长和两村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对于壮叔的死,一开始大家还很平静,碍于亲戚面子,双方说话还相对温和。

环婶强撑着为众人准备茶水,她一边忙一边说:“壮不吸烟,家里连个烟也没有。鸡蛋不多了,烧点茶吧。”

大家坐在院子里,冲她喊:“环,你过来,坐下,大家商量一下。”

她坐下,不说话,大家都盯着她,有人催她:“你说啊!”

“说啥?”

“说说你要多少钱。”

环婶就说壮叔是自己中电死的,怪他命不好。壮叔的哥哥气冲冲地说:“这话就不对了,人死在了洗煤厂,怎么能怪壮命不好?是洗煤厂的责任,如果洗煤厂把电修好,没有漏电,壮也不会死。”

环婶的嫂子说:“环,这是3万块钱,壮的丧事你不用管,俺全包了,庆水你也放心,俺给你养大。”

壮叔的哥哥立马跳起来:“3万你就想把俺们打发了?不中,别说3万,30万都不行,至少100万!”

双方为赔偿金的事吵红了脸,刘村的人把价格抬到10万,再也不愿意多拿一分钱;我们村的人把价格降到了80万,再也不愿降一分钱。最后,不知道哪句话点燃了战火,两班人马打了起来。鸡受到惊吓,从鸡窝里跑了出来,环婶赶紧起身去抓鸡,身后那些打架的人仿佛都和她无关。她把鸡一只只抓回鸡窝,又端起猪食去喂猪。

后来,村里人回忆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总说环婶没心没肺:“男人死了,一滴眼泪都没有,人家在那儿为她打架,她却不是逮鸡就是喂猪。”

可我奶奶说,环婶这是没办法了:“壮死了,哭不活,日子总得过下去。”


打了一阵子,大家都累了,又坐下来继续谈。

刘村的村长说:“现在一个人躺在洗煤厂,一个人被关着,左右都是自己人,我们却在这里打架,难道要再打出一条人命吗?依我说,你也别说80万,你也别说10万,我做主,20万,能谈咱就谈,不谈那就让环她哥在监狱里待几年吧!”说完他站起来就要走,刘村的人也跟着做出要走的架势。

我们村的村长赶紧安慰壮叔的哥哥:“20万不少了。”又转头问环婶:“20万行不行?入土为安啊,逼急了,警察把你哥判了刑,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壮叔他哥仍旧咬着80万不松口,环婶却不在意钱,只问自己啥时候能把丈夫拉回来:“这么热的天,别放臭了。”大伯子提醒她:“我们现在在谈钱的事。”环婶说:“我只要壮回来。”

刘村的村长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就带着人走了。路上有人问他:“咋说走就走呢?”村长说:“20万,环答应了。”

最后,环婶的哥嫂赔了20万元,环婶去把丈夫的尸体从洗煤厂拉了回来。从此,娘家人与环婶断绝了联系,直到环婶的娘死,她都没能再进娘家的门。




在我们老家,葬礼上的“转灵”尤其热闹。孝子贤孙扶棺停在大路口,嚎啕痛哭。响器时而吹着哀乐、时而舞动。吹响器的人奔跑着,时而走8字、时而走龙蛇阵。村里人都会来看,一是看吹响器的花式走样,二是看孝子贤孙哭——哭得越痛,得到的夸奖就越多;哭得眼泪少,村民就会指指点点,说一些“不贤、不孝”之类的话。

壮叔“转灵”那天,环婶没哭,她搂着8岁的庆水靠着棺材,就直愣愣地坐着。有人说看这架势,估计环婶是要再走一家的(再嫁),不然怎么会一滴眼泪都没有。旁人赶紧制止:“别胡说,当着棺材说这话,你不怕晚上壮的鬼魂来找你。”

至此,大家才都闭了嘴。

葬礼办完,环婶把自己关在家里,村里人担心她想不开,常偷偷趴她家的大门缝往里看,偶尔喊几声,看里面是否有人应腔。环婶一直不吭声,庆水听到有人唤,就跑出来应一声。大家问他:“你娘呢?”庆水说在家里躺着。来人还是放心不下,让庆水把门开开。庆水就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俺娘不叫,你们走吧,有我呢!”

一天夜里,环婶突然走出家门,来到我家附近。因为身上带孝,不便进门,她就在院子外面喊我奶奶。她俩坐在村口的土堆上聊了许久,我在远处看见环婶说一会儿,哭一会儿,我奶奶拉着环婶的手,似乎在不停地安慰她。后来,母亲让我去唤奶奶回家吃饭,我走上前去,没有打断她俩对话,只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环婶说,壮叔死了,对她来说简直塌了天,夜里没人的时候,她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在办葬礼的前一天,大伯子带着妯娌和她大吵一架,还打了她,她心中充满了恨,所以才在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流。

壮叔的哥哥动手,是为了钱——他觉得自己处理弟弟的后事出力不小,何况老母亲还需要养老,他自然要分去大头,至少拿走12万。环婶不答应,她说那些钱是丈夫的命换来的,是他们孤儿寡母后半辈子的指望,不会给他。婆婆就在一旁骂环婶命硬,先克死了大孙子,又克死了她儿子:“现在你们住的这间房子是壮他爹当年盖下的,如果你不同意,就把你撵出去,不让住了。”

争吵中,壮叔的哥哥打了环婶一巴掌,庆水上前与伯父撕扯,也被他一把推倒。棺前放祭品的盘子被撞碎一地,婆婆觉得不吉利,最后脱口说“3万”,双方勉强同意,这场风波才平息。但此后,大伯子一家与环婶彻底交恶,见面也像是陌生人。

奶奶听了,也跟着一起掉泪——她和环婶有着极其类似的人生经历。她38岁那年成了寡妇,家里口粮不够,她就靠要饭抚养3个子女。村里的近亲想霸占我爷爷的房产和田地,从不伸手帮忙,后街上有一个男人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就偶尔帮我奶奶垒个猪圈,建个灶火(厨房),收点麦子。近亲们因此污蔑我奶奶和村里的男人们勾勾搭搭,败坏门风,他们把她摁在地上打,一边打一边问:“你到底走不走(再婚)?”——按照老规矩,只要我奶奶再婚,我爷爷留下的财物都会被近亲瓜分。我奶奶嘴巴流着血,咬着牙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说到这里,奶奶拉起环婶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环,有苗不愁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庆水转眼就长大了,以后考个大学,你就等着享福吧。祖辈传下来的话,‘穷,没扎根’,人不会一直穷,总有熬出来的那一天,一切向前看。”

也许是我奶奶的话给了环婶力量。壮叔的“头七”刚过,她就带着庆水,拉了一架子车的农具下地干活去了。她先把发动机(老式手扶拖拉机的机头)固定在机井旁,再把水管铺在自家的麦地里。她用力摇动发动机的把手,一圈两圈,竟然成功了。井水被抽了上来,但水流得很慢,几亩地浇下来,天都黑了。

傍晚的时候,我母亲烧了稀饭,炒了豆芽,拿了两个馒头送去地里。当时环婶正就着井水吃烙馍,庆水陪在她身边。我母亲说:“吃馍喝凉水,瘦成干棒槌,干体力活没一点盐水,身体咋能受得了。”说着,她把饭菜递到环婶手中。

环婶低下头,笑着说:“庄稼人哪儿恁矫情,吃饱都有劲。”她接过饭菜递到庆水手里:“赶紧吃吧,你姆给你做的好吃的。”

庆水说自己不饿,又把食物推给了环婶。我母亲见此情景,直夸他懂事,又对环婶说:“环,这是你的福啊。”




家里没了男人,环婶就像个男人一样地活。

她种了几亩地,一半种血参,一半种小麦玉米。长成的血参根须错综复杂,深入地底,如果用锄头或利器挖掘,根须易断,卖不上好价,环婶就用小铲子一点点地挖,再用手一点点地刨。等那几亩血参挖完,她的手也烂得没法看了。种小麦玉米也不容易,玉米掰完之后,村里人通常会放一把火把秸秆烧了,而环婶会把秸秆捆好,一摞摞地装在三轮车上,然后“突突突”地开到乡里卖掉,就为了多挣一点钱。

农闲的时候,村民们要么坐在村口喷空儿(聊天),要么聚在一起打麻将。环婶闲不下来,她一有时间就开着三轮车去城里收废品,把收来的纸箱叠得工工整整送到村北口的纸箱厂,卖了之后,又顺便在纸箱厂打个零工。

明明才四十岁出头,环婶却比同龄人老一大圈。她嗓门大,吆喝声亮,秤也给的高高的,城里的老顾客喜欢她,好东西总留给她收。有一次,瘦弱的环婶扛着一台大冰箱从一栋老楼里“爬”出来,旁人好心要帮忙,被她拒绝了:“不用,我扛得动。”村里人劝她要爱惜身体,别这么拼,她乐呵呵地说:“庄稼人有力气,越干越有劲。”


每年三月初八,我们村会请知名的豫剧团来村里演出,环婶这才舍得给自己放几天假。她爱看戏,最喜欢看《三娘教子》和《绣花女传奇》,两出戏讲的都是女人含辛茹苦,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最后孩子高中状元的故事。

环婶觉得古代的女人都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庆水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学习成绩出奇的好,更可贵的是,他不是书呆子,社交能力也强,空闲时间还会主动帮母亲干活,下地掰玉米、撒肥料、割麦子,什么都干。村里人都感叹:“爹妈一个字不识,生出来的孩子竟然这么聪明!”

庆水读初二的那年得了脑炎,高烧多日,差点送命,环婶急疯了,没日没夜地守在医院里。在她最急需用钱的时候,婆婆却把着钱不放——有阵子,村里人都在传环婶会“再走一家”,环婶的婆婆听到风言风语,又哭又闹,想把壮叔的赔偿款要到自己手里来。为了表明决心,环婶便把剩余的17万赔偿款交给婆婆保管。

环婶平时赚的钱都花在一家人的吃喝上了,孩子病了,她让婆婆把赔偿款拿点出来,婆婆却说:“环,这就是命啊,这都怪你命硬,你克死了我的大孙子,又克死了我的儿子,现在还要克死我的二孙子,早晚有一天你把我也克死。你命中注定就这样,认命吧,别治了。”

环婶没办法,只能在村里到处借钱给庆水治病,等孩子出院了,环婶才发现婆婆的小屋里“请”来了一尊1米多高的菩萨,据说,花了将近5000元。婆婆颇为自豪,说正是因为她没日没夜地在菩萨面前念经,孙子才保住了性命。环婶气不过,和她大吵一架,吵到不可开交时,环婶拿着锄头冲进小屋,把那尊泥塑的菩萨砸了个粉碎。

婆婆吓坏了,跑出门,跪在马路上对着天空一个劲儿地磕头,念叨着:“老天爷赎罪啊,老天爷赎罪。”

环婶吼道:“求老天爷没用,求菩萨也没用!你要认我这个儿媳,我就给你养老送终,你要不认我这个儿媳,从今天起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互不相欠。”

从那以后,婆婆老实了,她再也不敢大声指责环婶,还主动把存款拿出来补贴家用。




平静的生活过了没几年,环婶又遇到了难处:她跟着村里人去新疆摘棉花期间,查出了乳腺癌。

棉花还没摘完,她就回了河南。我和母亲去医院看望环婶时,她已经做完了切乳手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我母亲说环婶胆儿真大,这么大的事,乳房说切就切了。环婶笑嘻嘻地答:“不切咋弄,还留着过年炒肉吃?”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出院前,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环婶注意保养身体,千万别干重活累着。她说:“妥,这以后该享福了,没想到得个病,还病成了公主。”

回家后,环婶把自家的地承包了出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庆水身上。那时庆水在县里上高中,她隔三差五就做点好吃的送过去。到了寒暑假,环婶请我去给庆水辅导功课,还学着城里人,要给我钱。我不要,她硬塞,我说如果非要给,我就不教了。于是,她就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炸茄子、大盘鸡下烩面、炖排骨、蒸酥肉丸子……都是村里人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

自从壮叔走后,环婶经历了许多事,她却连悲伤的情绪都少有,每天精力十足,斗志昂扬。相处久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婶儿,这么苦的日子,你绝望过吗?”

她说没有。

我追问:“一点没有吗?”

她说:“你看你这孩儿,难不成还上吊自杀?你没听过‘有苦不受是孬种’?遇点事就寻死觅活的,那人早死完了。”


2014年,庆水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在我们老家,如果有孩子考上大学,村里人都会随上一俩百块的份子钱,算是给孩子的前途“铺路”。给庆水随礼的人很多,我以为环婶会喜极而泣,可她却没有哭,而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大伙儿说:“环,你这是熬出来了啊。”环婶说:“是,熬出来了。”大伙儿说:“环,以后你要过好日子了。”环婶说:“是,要过好日子了。”

大家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庆水外出求学,环婶在家无事可做,就开了一个理发店。她收拾了自家临街的小屋,挂了一面镜子,放了一个凳子、一个脸盆、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一个床单,就正式开张了。那段时间,我们村里的妇女都顶着同样的发型,虽然算不上好看,但看起来干净利索。谁都不知道环婶是什么时候学会理发这门手艺的,我妈说:“你环婶没学过,只是她人巧,一看就会。”

环婶给人理发是免费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好意思,硬要给钱,她说啥都不要。大家劝她:“环,哪怕是一人收1块钱也中。”她不听,每月自己往里搭电费,理发的工具坏了又掏钱买新的。

渐渐地,理发店的人气越来越旺,大家没事也愿意聚在那个小屋里谈天说地,好不热闹。有人说环婶有钱不赚真傻,她说:“我傻人有傻福。”

后来,有人在短视频平台上偷偷帮环婶做宣传,有记者慕名前来采访,环婶却说啥都不肯露面。为了躲避记者,她的理发店关门了好多天,最后记者只好悻悻离开。

村里的老人都害怕环婶从此歇业,就举着拐棍驱赶那些前来拍短视频的年轻人。他们不是担心以后理发要花钱,而是真心喜欢待在环婶的身边。




庆水大学毕业后本有机会留在北京,但他最终选择回到河南,在某地市高中当了一名物理老师。没几年,他们母子拼拼凑凑在市里买了套房,他就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了。

住进高楼的环婶并不开心,她经常给我母亲打视频电话,诉说自己不习惯。后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庆水又把她送回了村里。村里的妇女都很高兴,很快又聚在环婶的理发店里,大家理发的理发,说笑的说笑的。

为了搞美丽乡村建设,环婶家临街的破房子被拆了,她就把脸盆支在路边,啥时候来人,啥时候理发。没人的时候,她就去旱沟里放羊。疫情期间,村里人都出不去,稍稍放松些,大家就戴着口罩去环婶的理发摊前排队,聊天。

环婶背驼得厉害,老花眼也越来越严重,可她仍旧坚持着,认真地对待每个客人。后来,她被乡里评选为“最美村民”,她的照片也挂在乡政府的走廊里。

因为疫情的缘故,我父母3年没有回老家,今年清明回去祭祖,环婶非拉着我母亲去她家吃饭。环婶的背快弯成90度了,又患上了食道癌,喉咙几乎说不出话,但她依旧乐观,嘻嘻哈哈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我想起环婶,想起我奶奶,以及许多像她们一样在苦难中坚强前行的女人。她们平凡而又渺小,一生坚守善良,无惧苦难,笑对生活,活得坦坦荡荡。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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