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个新朋友,名字叫郑易燃,是一位从业16年的调查记者。我让他整两句介绍一下自己,他嘿嘿一笑,整了句自评:“下过井,查过黑,被狗追过,被刀砍过,但没怂过。”他怕我对“没怂过”没概念,给我讲了一件小事:2010年,他一个人闯进一个造假制假的技术总部,被罪犯放狗追,开车撞。后来警察和武警来了300人,才扫平这个窝点。前段时间,我和他都看到了一条热搜,有人在呼吁“谨慎”报考新闻专业。我想让郑易燃出来给高考学子们讲两句。他没讲,反倒说了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靠一个骗局,拯救了一个14岁杀人的少年犯。这也是一个生在新闻黄金时代的记者,快速成长的全过程。那是一档跟公安厅和司法厅合办的节目,服刑人员穿着蓝白狱服,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的犯罪经历。而我坐在对面,眉头微皱,摆出一副严肃的傻X表情。那是北方的冬天,他穿着蓝白的单囚衣,套着制式马甲,出现在我面前。他年龄不大,刚满18岁,吊儿郎当地坐在我对面,低着头,抖着腿,肩膀耷拉着,管教说了也不听。这是个少年犯。他形容杀人啊,那人的脑袋就像萝卜一样,挺软的。我骂得难听,戳了他的痛处。他也怒了,捏紧拳头想朝我冲过来。幸好管教和摄像同事及时跑来拦住我俩,才没有打起来。那天,我做出一个后来影响我十多年的决定。那时的我满脑子新闻理想,想要剖析人性,预防犯罪,想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好还能成名。
2009年冬天,我在一监狱AB门之间的操场上见到了龙龙。天气很冷,一般的服刑人员都穿着棉袄,外面套着监狱的制式马甲。只有他,马甲里依旧是单囚服。他斜靠在椅子上,头微微歪着看向我。“梁某龙,坐直,双手放在大腿上!”监狱管教老何朝他喊道。龙龙瞥了一眼管教,吊儿郎当地换了个姿势,肩膀耷拉着,继续鼻孔朝天地斜视我。“挺牛逼呗?行,等着关禁闭吧。”管教老何撂下一句话,起身要去拿戒具。我不想失去这次采访机会。毕竟少年杀人犯太少见了,像他这样14岁犯案,在少管所改造到成年,再转到监狱的更是少之又少。我当时攒着一股劲,想做出特别厉害的内容,最好能对少年犯罪研究起到推动作用。说不定还能评个奖?“算了,何哥,问题不大。”我尬笑着拍了拍老何的胳膊。“我是真不想搭理这茬,得,眼不见心不烦,”管教老何说完,走到了不远处。2005年,年满十四周岁的梁某龙和其他三名13到17岁的少年,在网吧通宵上网。到达地点后,他们摸遍口袋只凑出了四块五毛钱,出租车司机拦着不让他们下车,双方起了争执。这个司机也是个硬茬,在公路上大喊大叫,试图让过往行人帮忙拦下这几个半大小子。四人中有一个兜里揣了把刀,厮打过程,一刀扎到了司机的肚子上。致命伤是他肚子上的刀伤。梁某龙砸的那一下加剧了死亡进程,但不是直接致死。罪名那一栏写着:梁某龙因协同他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因未满十八周岁,送往少管所改造,待成年后转到属地监狱服刑。“说说吧,为什么杀人?”我扶了一下眼镜,看向眼前这个满脸写着不配合的少年。他长得很白净,鼻梁高,嘴唇薄,抬头望着天,不肯正面回答问题。搁半天就吐出了一句刻薄的话:“都四年了,说了无数遍,不想说。”“杀人是什么感觉?你把石头砸向受害者是什么感觉?”我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裂隙。“哼,”他冷笑了一下,低头抖着腿,“没什么感觉,人头挺软的,跟萝卜似的。”
当年我大学毕业没多久,年轻气盛,出了名的难搞。我要是想报道什么新闻,谁都拦不住。我采访也从不走寻常路。特别是面对服刑人员,我最懂怎么用带刺的话,击穿他们的心理防线。但我今天骂了梁某龙,也实在是因为他的态度,把受害者脑袋比作萝卜,这是什么混蛋说法。“你敢骂我妈,你算个几把啊你。”听到我骂他,龙龙突然爆起,想要动手。我是真火了,一个杀人犯,这么嚣张,还有没有天理了?摄像师一见这阵势,赶紧摘了监听耳机,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疯了你,跟罪犯一般见识。”“你他妈说我什么都行,不许骂我妈。”龙龙嗓子破了音,冲我狂喊。“你也配!你他妈是爹娘养的,你知不知道你弄死的那个司机,他跟你爸差不多大,他家闺女刚上小学。跑夜车是为了养家糊口,倒了八辈子霉,碰上你们几个傻X玩意!”我也跟他对着骂,一口气喊出了26年积攒的所有脏话。喊完这几句,我愣了,龙龙也愣了。后来管教老何告诉我,因为工作关系,他这些年也接触过不少从央视到地方台的记者们,从没遇到像我这么虎的。采访的地方是室外,监狱里空旷的操场,北方的冬天,天灰蒙蒙的。我坐在对面等着,半袋烟的功夫过去,他抬起了头,表情完全变了。“他当时一只手拽着我的裤腿,不让我走,另一只手还捂着肚子,我裤子上都沾了血。”“真的,我就是不想让他拽我,我太害怕了,就用石头敲了他一下。”“我也不知道人的脑袋那么软啊,就那么一下,就死了。”龙龙轻轻啜泣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我看向那张脸,白白净净的,带着婴儿肥,仔细看,有点帅,侧面看甚至有点像后来大火的某个男明星。他痛哭起来,抽得厉害,甚至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眼泪混着鼻涕流进了嘴里,他全然不知。“等我改造好了,我挣钱,我给那个司机的闺女花。我该死,我该死......”我问了一个至今不知该不该问的问题,“你有什么心愿吗?”“我想见我妈。”龙龙抬起头,对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妈叫康艳华,今年40岁,住在井化农贸市场C区3—65摊位。”
在监区长办公室,我、摄影师、管教老何,还有监区长。四个人相对无言,就这么干坐着。
我翻看龙龙的家庭资料。梁某龙,父亲:梁建栋,母亲:康艳华。1993年,夫妻二人因故意伤害罪,被分别判处有期徒刑。管教老何告诉我,他爹妈都是老实人,在农贸市场卖米面粮油,做小本生意。市场上有那种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不仅要钱,手脚也不干净,对龙龙他妈动手动脚。摊位费高还可以接受,但被流氓调戏猥亵这事儿,这对夫妻选择不再忍受。“出来什么呀,他爹死在狱里了,癌症。他妈被判了三年,刑满释放之后就杳无音信了。”爹妈入狱后,龙龙被爷爷奶奶抚养。两年多以后,龙龙五岁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管教老何说,“你也知道,那里都是些问题儿童,慢慢地走了歪路。”我翻看着档案,里面记录着他逃学、打架、小偷小摸等一系列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去过龙龙待的那家福利院,楼道封闭,走廊很窄,满楼道都是一股厕所味。住人的地方更难闻,褥子基本是潮的,潮味、馊味和汗味混在一起。那边的老师大多是临时工,对着我的镜头挺和善,离了镜头,就大声地呵斥孩子。福利院可不像学校,又高又壮的青少年,跟还没开始发育的小屁孩们混在一起生活。谁弱小,谁就得挨欺负。“找不着。”管教老何摇了摇头。“这孩子入狱起就想见他妈,这是他唯一的念想。”监狱也帮他找过,但那是2009年,网络没那么发达,找人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其实他在家乡还有亲戚,我看见亲属那一栏,他的叔叔、伯伯和舅舅们,列了七八个。管教们每年都会去联系他们,毕竟监狱里也有开销,买个泡面、衣服、牙刷牙膏都要用钱。但龙龙七八个亲戚,没人愿意给他凑点钱,问就是没钱,日子苦,管不了。父母犯了罪了,孩子也不好过,要忍受别人的目光和指指点点,谁收养都可能抬不起头。等他到了监狱,又成了无亲情电话、无会见、无汇款的三无人员。
管教老何说着,朝我扔来一个表格,“你看看加分登记表,根本没有加分的时候。”在监狱服刑,积极改造可以加分。在我们省,加一分可以减两天半的刑期。“到监舍第一天,就把班长给打了,炸监!你说这是个什么玩意?”老何指着一条违规记录说。“炸监?这小子挺有种啊。”说实话,谁能想到长得像小白脸似的龙龙,还能闹出挺大动静。管教老何气愤地说。入监第一天晚上,他们监舍的班长叫龙龙背诵监规,背不好罚他不许睡觉,这小子居然扑过去掐班长脖子。一个监舍十几个人,愣是拉不住他,怎么打都不松手。“差点闹出人命,巡逻员按了警铃,幸亏我去的及时。”老何抹了一把汗。殴打班长这事,虽说是违反监纪。但监狱里有几个班长是好鸟?他们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新人入监舍第一天,不是“坐飞机”就是“包饺子”了。“坐飞机”是把人扒光,四个犯人扯住手脚,在半空中来回游荡,然后猛地扔到地上,地上是一床湿被子。“包饺子”更简单,把人蒙在被子里,一群人揍到他服为止。这些个把戏,是班长管理新犯人的手段,不用制不住人。但后来我听说了另外一件事。那是相熟的犯人才会告诉我的,管教对此事并未伸张。龙龙本人形象也好,这种小孩进了监,极可能被老犯们动手动脚。当时有个和龙龙年纪差不多的小孩,白白胖胖的,叫肥羊,或许是因为性格像羔羊吧,去上厕所的时候被班长摸着屁股,也不敢反抗。龙龙差点把班长掐死,是有庇护肥羊的原因在里边的,到现在,他自己也没被猥亵过。管教告诉我,这孩子殴打狱友后被关禁闭,四天,还不服软。禁闭室是个一平方米的全黑房间,里面没厕所,没座椅,不能躺着,只能蜷腿坐地上,脚上挂着17斤的镣子,大小便都要靠别人帮忙解决。能挨过这一关的都是狠人。我了解完这些,朝一直没说话的监区长递了句话,“这孩子有点骨气,也想悔过。找到他妈,俩人见上几面,对改造有帮助。”监区长想了一会,点了点头,“咱一起想想办法,别让这孩子废了。”
回去路上,同去的摄影师觉得我纯属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事。我最喜欢的记者是央视的记者长江,她节目做得特别真实,特别牛逼,对社会特别有帮助。我就去,百姓就蹲在我面前哭,我看他抽水机抽出来,小水流就跟小孩尿尿似的,我就来气,但是我就没办法,那几个人命就搁在那,肯定没救了。我出歪招,我解释完进水的原理,跟受害者家属说,你丈夫早死了,你能明白吗,你想不想孩子下半辈子有保障?想的话就回去披麻戴孝,跪在煤矿大门口哭,使劲哭。有个业界前辈说过,新闻人的工作,是让无言者发声,让无力者前行。这句话翻译成大白话,也就是,替老百姓说真话,替老百姓解决问题。只是那时注视着长江这样优秀前辈的我,还不知道,那是我的黄金时代,却不是整个新闻业的。这样一腔热血的我,当然不会听摄影师的劝阻,我就是要管龙龙的闲事。我小时候父亲去世,妈没有工作,十二三岁得到处想办法谋生。好在我脑子好使点,考了一个还可以的大学,找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在我成长的历程里,没有人能帮我。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是一个记者了,我可以帮他。刚开始,我利用私人关系,联系上了他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和村委会,但毫无结果。龙龙父母入狱时,他不到三岁。他肯定记不清父母的模样。而和母亲见面,对他来说又如此重要,至少让他有个念想。苏老师是我们当地的一位戏曲演员,唱大青衣,也就是女主角。苏老师在业内有一定名气,我们台的记者没几个不认识她。我们台每年高考以后,会开一个贫困助学的专栏,她每年至少资助两个大学生。那年头,电视台还经常搞一些扶危济困、关爱留守儿童之类的活动,到后来,我们都不敢让她知道,就怕她毫无顾忌地捐钱。这个人,怎么说呢,我不明白她这样捐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当时想的很简单,苏老师和龙龙是同乡,方言差不多,她年龄也合适,又是个演员。扮演妈妈这样的角色,简直小菜一碟。“一监狱对吧,我去那演出过。”监狱逢年过节,也会邀请一些地方文艺工作者来演出,苏老师就去龙龙待的监狱演出过。超出我想象的是,她甚至没怎么思考,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去监狱前,我带着苏老师甚至专门去了趟龙龙老家,找他们村的村支书。去之前,我们拿了一张龙龙妈的照片,对照着颜色,去农村大集上买了一身碎花衣服和一双带大花结的皮革鞋。苏老师穿上这一身,在村支书面前走了一圈,说了几句方言。“不像,太不像了。”村支书很实在,叼着烟卷苦笑,“您说话啊,文绉绉的,龙龙妈是个农村妇女,性格内向,常年拉着个脸,跟别人欠她钱似的。”而苏老师,本身肤色很白,又有点微胖,头发常年挽成一个油光水滑的发髻,说话也是端着腔调。即便穿上特意买的衣服,那气质和龙龙妈也不像。但我听了这话,就有点不高兴。怎么能打击人积极性呢?我赶紧截了话茬:“行了,行了,我觉得不错,苏老师,您把头发弄一下吧,您这盘着头,气质太文雅了。”她一把把头发散了下来,随意扒拉了两下,乱蓬蓬地挽了一下,然后木呆呆地往椅子上一坐。“你们啊,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总之是办好事。”村支书摇了摇头,不再言语。“没事,苏老师,你听我的,龙龙和他妈分开的时候才两岁多,压根不记得他妈的长相。”“没事,我记住你的话了,我少说多问,尽量不露馅。”“这,这能行吗?”管教老何有点拿不准了。我理解他,老何转业参加工作十几年了,混了这么久还是个二级警员。他在监区是出了名的软脾气,管得松,人性化,从不轻易上戒具。服刑人员都说他好,但也没啥工作业绩。“可以试试。”倒是监区长发了话,“这事办砸了也没关系,至少我们做了积极的尝试。”听他这么说,我由衷地敬佩。说实话,那年头还是有不少敢干事,敢担风险的司法警。监狱里有会见制度,服刑人员可以和亲属见面,一个月一次,每次半个小时。2月份的一天,狱里通知我,事情办妥了,可以准备会见了。那天,苏老师没化妆,甚至脸都没洗,穿着从农村大集上买的碎花衣服和皮革鞋,头发也乱蓬蓬的,胡乱扎了一下。跟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一监狱的亲情会见室是个长长的大屋子,有点像银行柜台,里外各摆了一张椅子,服刑人员坐在里面,会见人坐在外面。我和管教老何也走进了监看室。那是个七平米的小房间,带个小通风窗,能听到、看到会见室里的动静。我们坐在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观察着。很快,龙龙被带了进来。还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似乎又瘦了点,马甲像个大号救生衣一样套在他身上。龙龙有些害羞,低头看着脚尖,偶尔不经意抬头,瞟几眼苏老师。苏老师似乎也很紧张,俩人谁也不开口,我的心始终提着。“龙,在里面还行呗?能适应吗?”苏老师艰难地开了口。“别怪妈,妈也不容易。”说完这一句,苏老师突然切换了方言,声音甚至还带着点哽咽,“不是妈不想来,是招不住门路(方言,找不到地方)。”“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摸个手机(摸,方言没的意思)。”老何之前骗龙龙说,之所以联系不上他妈,就是因为没手机。“大集上摆摊,还是卖杂粮,买卖也不好干,瞎干去吧。”这句话是苏老师临时编的。“摸事,你回起吧(方言:走吧)。”这才十分钟不到,龙龙便准备结束会见。“沾,我回去给你打钱儿。”苏老师也没想到会结束得这么顺利,赶紧答道。“不用打,这里面花不了几个钱。”龙龙起身,准备跟着管教离开。我特有成就感地走到会见室门口,苏老师走了出来,脚步迟缓。她一把拽住了我,我一摸,她手心里全是冷汗。北方的一月,气温到零下,天也很冷。但苏老师的额头却冒了汗。监狱门口有一大排树,我把她扶到一棵大柳树旁,她蹲了下来,大口喘着气。她脸色苍白,开了口,“我不行,我心脏受不了,情感冲击力太大了。”“这跟演戏不是一回事,这小孩真把我当成他妈了。我就想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该有多纠结、多无助啊。”我看着她的表情,内心突然升起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我一个劲地安慰她,和她道歉,我说对不起苏老师,咱不该尝试这个事。她却没责怪我,只说,“我现在真正感受到当妈的感觉了。”那个年代,一监狱附近还没通公交,位置又偏远,回去的时候打不到车,我们俩就顺着土路,走了好几里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我当时心情挺好,食欲也特好。苏老师却没怎么吃,只动了两筷子,然后她突然问我,“小郑,你说服刑的人出来第一顿一般安排什么饭?”我愣了一下,说,“都是吃面条。吃了这碗面,咱以后清清白白、顺顺溜溜,不走回头路。”“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么多讲究。”苏老师说,“也不知道龙龙啥时候能吃上这面条。”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监狱管教老何告诉我,龙龙进步很大。他几乎每天都能完成劳动任务,还因为帮助老年狱友干活儿,加了两次分。这次采访很顺利,他很坦诚地面对镜头讲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受害人被捅了一刀以后,龙龙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多血,原来人血不像他想象的,是深红的颜色,而是那么浅的鲜红。他离受害者最近,被一把抓住了。他捡起那块石头,只是想撇开那人的手,撇了两下,也没敢使劲,那人换了只手,却还是死死抓着他,他才往人的脑袋上砸了一下。一周以后,节目制作播出,叫《少年犯的忏悔》,反响很好。那时,我更加笃定,妈妈的出现能让他有好的变化。毕竟,一个人被当作“人”对待过,他更有可能换位思考,将别人好好对待。他把狱中的趣事,当作谈资分享给苏老师。两个人有问有答,气氛和谐。管教老何曾跟我说过,龙龙始终怀疑,父亲不是在狱中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她赶紧说,“龙,不要瞎想,就是病死的,癌症。人家监狱里都出具的那个啥,诊断证明啊。”“你确定?你确定不是沟槽类们整死的?”龙龙骂了句脏话。“沟槽类”是他们当地一句很脏的方言。而在监狱,这个词被服刑人员私下里用来称呼狱警。她有些慌张地转移开话题,“龙,我下个月开始给你打300够不?”龙龙听她没接茬,也迟疑了一下,继续用方言追问,“是不是沟槽类的搞鬼了,你倒是说啊?”“啊?要不给你打350,多了我也实在摸有。”苏老师依旧在转移话题。“你说麻嘞?你听不懂我问你啥啊?”龙龙明显有些急了。“你是不是我妈啊?”苏老师明显慌了,语无伦次地答道,“是,是,是,我怎么不是啊,你在说麻呢?”“你是我妈?”龙龙歪着脑袋,眯着眼说了句方言脏话。我和管教老何交换了一下眼色,监视器里的龙龙明显变得激动了,手上比比划划,嘴里的方言骂得又快又脏。会见室门口,龙龙已经被值班警带了出来。这小子昂着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看到我站在老何旁边,突然莫名其妙笑了。“呸。”龙龙朝我吐了一口痰,“是你吧?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玩我是吧。”他一边骂,一边挣脱值班警,举着拳朝我冲来。值班警一把搂住了他,费力地给他捆警绳。“告诉那个假女人,玩我你们还嫩!”龙龙留下一句狠话,被值班警押走了。回来路上,我和苏老师一路无言,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收场。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时常思考这件事该怎么办,结论是就此打住。我有点后悔自己的草率了。现在事情暴露了,无非就是我们的尝试失败了,龙龙骂了我几句,但除此之外,对谁都没有更多损失。一个多月后,一天上午,苏老师突然打电话,约我见面。“下个月,我打算再去一次监狱,你去吗?”她一见面就直接问我。“我想好了,得把事情跟龙龙解释清楚,以后我也会定期看他。”苏老师语气柔和,态度却很坚定。“不是,苏老师,你想想他那态度,咱去是为了帮他,他既然不识好歹,咱没必要再去了。”“不是这样的,小郑,”苏老师摇了摇头,“他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你我可能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咱们中途而废,等于再次抛弃他。”她说完,我突然明白了。我之所以纠结,症结就在这——我们的初衷是帮他变好,可如果又放弃了,等于把他往深渊里又推了一把。很快,我给管教老何打了电话,约会见时间。但他的态度始终躲躲闪闪,不愿意给我们安排。他说这一个月里,龙龙又开始破罐破摔,昨天还把干活用的工具故意弄坏了。“你说我怎么办,我收拾他吧,我都心虚,咱办的那事不对啊,伤害孩子了。”我一遍又一遍和他解释,“现在放弃,对他伤害更大。何警官,您辛苦啦,咱们再试一次,行不?回头我请你吃饭。”临挂电话,他也只是说试试看,“龙龙要是不肯见,我也没法儿。”其实我知道,老何说得对,这事的主动权在于龙龙。因为监狱的亲情会见制度有明文规定,亲友要想探视,必须征得服刑人本人同意,本人不同意,你来了,他也可以不见。到了第四个月,我终于接到老何的电话:“那个啥,我费了半天劲,办妥了,十五号来吧。”第三次见面,苏老师换了一身朴素的装扮,跟她日常穿着差不太多,头发也像平时那样盘了起来。很显然,她打算把一切跟龙龙和盘托出。苏老师很坦诚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个戏曲演员,也把我们办这事的目的讲得很清楚,就是为了协助龙龙改造。最意想不到的,她居然承诺龙龙,每个月会固定给龙龙打钱,用作他在监狱的日常开销。龙龙属于无亲情电话,无会见,无汇款的三无人员。而他的刑期又很长,每个月给他汇款,即便只是几百元,累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苏老师说完,他只是,“说完了吗?说完我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径直结束了会面。这次会见的情况不算乐观。但一个月后,我们约了第四次见面,龙龙又同意了——这说明这事有门。第四次一见面,苏老师改了策略,就盯着龙龙,也不说话。俩人一个低着头,一个抬着头,像学生和老师,谁也不吭气,就尴尬地坐着。“你之前说的是真的?要定期来看我,还给我钱,为什么?”“龙,我和你妈妈的岁数差不多大,我看着你,我心疼。”苏老师用了方言,说道。“别说这些,你不是我妈。”他还是怀疑,却也用方言说,“你这样到底有什么目的?”“这样和你说吧,第一,我不缺钱。第二,你认为我傻也好,怎么样也好,但我给你钱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你在服刑也做不了什么,我就是行善积德。你好好想想吧。”管教老何告诉我,他先是在两个月后,成为了监舍班长。而后在全监区的监规学习大考里,满分拿了第一。按照他们的约定,苏老师每隔两三个月,会去监狱和龙龙见面。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多。苏老师会分享自己在各地演出的见闻,高兴的时候,还给龙龙唱两句。有一回,我因为工作关系去苏老师的剧团,她还高兴地拿出一个灰色的小抱枕,说是龙龙给她的生日礼物。两年以后,龙龙第一次减刑,减刑期限是半年。我知道这有多难,这半年的减刑,都是他一分一分攒出来的。龙龙站在活动舞台上,他已经和我最初见他时完全不一样了。他作为演员,上台演唱戏曲。没有伴奏,没有服装,也没有道具。他唱得荒腔走板,但态度极其虔诚。回去路上,我终于咂摸出来:他的脸上化了腮红,前额有意留了一小撮头发,还打了摩丝立着,跟别的服刑人员不太一样。那个瞬间,我联想到了苏老师。她总是盘着头,打着摩丝,头发纹丝不乱,脸上带着戏曲演员特有的妆痕。后来,我还听管教说,监狱里有个叫老李的犯人,岁数挺大,肠胃不好。狱里的主食都是吃窝窝头、馒头之类的,但老李消化不了,就问龙龙能不能帮他弄点米饭。这老李也挺可怜的,原本是个修自行车的,结果有天遇见个醉汉,喝多了,非得把汽车停到自行车摊,让老李去修。俩人发生了争执,老李拿着修车的工具,一不小心把人的眼睛给扎了,结果进了监狱。不知道是老李唤起了龙龙的情感,还是他也想像苏老师一样做点好事,积德行善。监狱里的米饭,相当于开小灶,特别难搞。但龙龙总会帮他搞到一碗米饭。2018年,龙龙出狱了。实际服刑12年,减刑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当初做的法制栏目,早就因为不盈利被砍了。期间发生了很多事,人的热血不是一下子就凉的,是慢慢凉的。年轻的时候,我去调查本地一场森林火灾。部队在下面拦着,所有记者都不让上山。我说,“行,烧死就烧死,我一定要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带着司机和摄像硬闯。如今我已经不再那样了,我感受到了一些窘迫。有人因为无法报道想做的选题而离开,也有人离开的理由,是笔记本电脑被偷了,身上真的没钱了。我变得谦逊,礼貌,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长江那样的记者了。后来,我做过旅游节目,帮人拍过广告,也结了婚,买了房。生活的重心变成了怎么赚钱,早已不再提所谓的新闻理想。后来一次见面,我专门去问了苏老师。这事明明和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执意要做,还坚持了这么久?她在我面前,沉默了一分多钟,才开口,“小郑,我和我爱人一直没孩子你知道吧?”苏老师的爱人是剧团的琴师,两人结婚30多年,始终没孩子。我曾去过苏老师的家里,装修简单的四室两厅,没有孩子照片,没有毛绒玩具,甚至没有花花草草,当时只觉得空荡。现在回想,有孩子的家庭哪能这么整洁。“你不会是把龙龙当作你儿子了吧?”我半开玩笑地问道。苏老师摇了摇头,告诉我,“我在20岁出头的时候,有过一个孩子,男孩,特别可爱,白白胖胖的,哭起来可亮堂了,哎呦,我们家老商(苏老师的爱人)天天抱着说,这孩子一看就是唱小生的料。”“我那时候年轻啊,总想着成名成角,在舞台上扬名立万。我把孩子送到了农村老家,让爸妈帮我带着。”苏老师没看我,继续说,“我是大青衣啊,大青衣怎么能一边带孩子,一边登台呢?”那一年夏天,收麦子的季节。她父母把孩子带到地里,放在地垄上,忙活着收庄稼。收着收着,走到地的另一头,猛然闻到一股烧麦秸秆的糊味。地邻家在烧麦茬,结果地垄上也着了火,她儿子活活被烧死了。“他那时候都五岁了,你说着火了,他怎么不跑呢?”苏老师抬头看向我,眼神却是平静的。我想,这么多年,苏老师应该都很愧疚。孩子的死被归于她的责任,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她和爱人总是沉默,一周也不说几句话。后来她遇到了龙龙。将近十年里,她既是给了龙龙一个机会,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苏老师告诉我,他过年过节的时候,还会给她发个祝福微信,发个红包。而且龙龙真的在工作以后,挣钱给了那个出租车司机的女儿。那时候,苏老师每次出门演出,都是同一个出租车司机接送,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那个女孩的消息。龙龙出狱以前,苏老师便给那孩子捐了好几年的钱。等他出来以后,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打一些给她,再让她打到那姑娘的卡上。他出狱以后,在北京做地产销售。我看过他的朋友圈,大多都是自拍,脸庞白白净净的,对着镜头微眯着眼,做出耍帅的表情,头发打着摩丝,乌黑油亮。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装,戴着领带,踩一双小黑皮鞋朝我走来,看着挺精神。他对附近的楼盘很熟,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楼跟我说,“这,哥,看见了吗?两万一平,这地方偏,我将来买房,肯定不能买这。”我俩找了个面馆。他吃得仔细,伸着脖子像个小乌龟,小口小口,生怕弄脏了他的白衬衣。“没忙啥,我现在不去监狱了,我那个栏目啊,停了,不做了,现在做别的。”那时,我正处于职业的迷茫期。做一档旅游节目,拍旅行团带老年人去北京,给他们打广告。时常剪片子剪到深夜12点,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我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干这行,如果不干记者,又能干什么呢?他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试图宽慰我,“媒体嘛,哥,常更常新,与时俱进,这个我懂。”那时我没把他的安慰放在心上,只是沉默地坐在他对面。我有很多条拍了没发的报道,黑死的小麦,制假售假的奸商.......于是它们就再也没有面世的机会,但都存在我的硬盘上。硬盘里只剩下一个文档,占的空间不大,5个G,叫《我和我朋友们的片子》。里面的片子未必得了奖,但都是跟我产生过联结的人。我帮一个残疾的老伯找到了工作,我帮一个农村的大爷要回了彩礼。我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名记者,再做出什么轰动性报道了。但每当看到那条片子,我就会想起苏老师说的那句话——
我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孩子被拯救的过程,还有郑易燃作为记者的成长。
那年是他的黄金时代,他喜欢长江,有一些英雄梦,他所在的团队拿过中国新闻奖,可拿了奖,他依旧不觉得自己牛逼,不觉得自己实现了什么。
最终时不我予。他后来成家立业,做糊口工作,甚至有时也会怀疑那段热血的过去。他常常跟我说,“我觉得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失败的。”我安慰他,没有成为大英雄,但至少,你是这个少年的摆渡人。
或许也是这段经历始终在慰藉着他,他没离开这个行业,如今在做一个人民调解节目,帮人追债,调解夫妻矛盾,开始去持续帮助具体的人。我和他交流过程里发现,他从未跟我抱怨新闻已死,他更多是在用实际行动表达:但行好事。我想到了一句话,在这里送给他,送给你们,也送给自己——“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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