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屏幕中与灯光下：《开球之前》的女足“多重宇宙”

旷野上、屏幕中与灯光下

《开球之前》的女足“多重宇宙”

作者：lou

编辑：李菁菁

《开球之前》是一部可以给予人能量和温暖的作品。什么是运动类型的影像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也许是对竞争的刻画，无论是胜利的快感还是失败的痛苦，都足够让人难以忘怀；也许是影像这种媒介载体的魅力，无论是纪录片还是剧情片，视听界面对银幕上运动姿态的转换，为观众创造出独特的观看体验。这些影像里，向外拼搏的精神让人热血，向内探索的修行令人触动，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有不同的叙事方式可以切近。

《开球之前》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仅关注体育竞赛里耀眼如火的生命力，还聚焦人在追逐渴望之物时如何与他人和世界建立如水般滋养生命的联系，尤其是短片中展现出的女性情谊和女性力量，十分动人。导演罗柬这次沿用了此前作品的女性视角，观察、记录并讲述了一群来自不同年龄和不同环境下的女性如何追求心中渴望的足球的故事。

作为体育纪录短片的《开球之前》充分发挥了时空蒙太奇的优势，在一刻钟的时间里创造了一个女足的“多重宇宙”，让观众在一个个不同的时空切面窥见国家女足和业余女足的多样人生，从边疆的旷野到都市的球场，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对足球的爱和对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

一、地形和比喻的空间

影片结构清晰，一头一尾通过对国家女足队员的后采，成功完成了一组对专业女足的生动特写，然后在中间主体部分选取了三位正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女生——分别是19岁体育足球专业大学生才拉毛、11岁踢球技术就很好的女孩麦迪娜和26岁的足球教练拉姆——素描了业余女足的生活切片，用平行蒙太奇的记录镜头向观众展示了参差多样的女足群像。

19岁的才拉毛有一双很有神的眼睛，像是被雪水浸泡着的果子，清亮，闪烁，正如她背后的皑皑雪山。全片捕捉到才拉毛的第一个镜头是她对着摩托车的车镜准备涂口红，然后镜头里的画面就从摩托车车镜里倒映的模糊脸庞切换到一个年轻女孩脸庞的正面特写，磨砂暗红的果浆色色泽和小麦肤色很搭。轻微晃动的镜头裹着背景里的风声和铃声，接着便是才拉毛缓缓道来的心迹独白，一个简单但有效的人物侧写完成。虽然只是看似简单的旁白配合画面，开场是化妆而非短片的主角“足球”，但正是这个小小的铺垫，让我们感受到这个短片非常温柔和细腻的底色：记录镜头展现的是女生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正如她背后的风景一般自然、动人。

群山环绕的小小平原上，镜头默默在一旁拍摄才拉毛对着小河和枯黄的野草踢出的一次次球。才拉毛虽然是以最高专项分数通过了玉树第一批足球单招考试的体育足球专业的大学生，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仅几乎无球可踢、无赛可打，现在也只能因为学校体育场翻新被分配去教音乐，“我们镇很小，就是没有一个能踢球的地方，我们只能在水泥地上踢，或者是去草原上踢”。高原地形和沙地地貌虽然让球场难有和维护成本增加，但是触手可及和天高地远的旷野也赋予了热爱自由的灵魂以宽慰。

热爱是为现实增加变量的想象力和燃料，而遵从渴望的行动也会灌溉和滋润这份热情。麦迪娜从一年级就开始和男生踢球，操场上踢足球的人一眼看过去不少，但她看起来是里面少有的女生。然而这不妨碍她在人群里笑得恣意、灿烂，“我小时候跳舞的时候，干什么的时候我都不喜欢笑，但是进入这个足球队后干什么都想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因为年纪较小而非技术原因没被别人选中，但也不妨碍女孩在夕阳下继续踢着卷纸练习动作。在体育纪录片里，没有什么能比不讲缘由的热爱和发自内心的坚持更能打动观众的内心。

这份对内心热爱之物和对自由的追求不仅仅是找到个性的乐趣，更是对自我存在感的揭示。26岁的拉姆虽然因为偶然原因没有走上职业球员的道路，对此也会有些后悔和遗憾，但“渴望”本身让她主动为自己赋权，为自己争取空间，如今已经是大城市里的一位足球教练。从青海到喀什再到上海，尽管她们处在不同地点、不同情境，却因为共享着热爱足球、渴望踢球的同样心情而闪耀，像万千星光，既各自闪烁，又通过影像的记录和观看而彼此联系，创造出一个让以往未被看见的存在得以被关注的影像空间。

二、媒介和档案的屏幕

《开球之前》通过对不同社会情境和生命状态的女性所处空间的关照，呈现了同一片天空下女性与足球之间的不同际遇，恍如多重宇宙一般，既相似又截然不同。这种多重宇宙的可能自然不仅囊括了现实场所和言语隐喻，还扩展到了当下最广泛也是容易被忽视的线上空间，也就是将场景延展至网络触角能抵达到的不同现实，借助大大小小的不同屏幕成为封存时间的档案，而记忆和情感就在这些不同形状和媒介框架的屏幕中钙化成晶，折射出过去、当下和未来在数字时代的多重可能。

影片里有三个场景有着非常动人的相似。当才拉毛说因为无法上课所以老师让她们拍视频时，荧幕里正放着短视频社交平台的球场剪辑。下一个镜头的场景虽然切换，但是焦点仍然是手机里的短视频，里面正放着国家队女足取得胜利后一起欢呼的场景。竖屏里上上下下的不仅是伴奏音乐和队员们为了庆功拥簇又抛接的教练，还有才拉毛跃跃欲试的心，“我想像她们一样出现在赛场”。而在喀什的麦迪娜会坐在电视机前守着看足球比赛，因为“长大了也想像她们一样”。已经成年并成为足球教练的拉姆则会和朋友们一起用投影仪看女足比赛，想象当初自己为踏上的另一条道路的风景，好奇自己“是不是也会和职业的球员一样”。

这三个瞬间是时间吐露出的珍珠，串引的线则是屏幕上的足球影像。它们的动人之处在于，屏幕影像——无论是大屏幕还是小屏幕——履行了它最初诞生作为造梦机器的功能。不同形态的屏幕记录着档案、讲述着故事，三位不同境遇且彼此并不相知的女性在观看影像的时空逃逸里，透过屏幕获得了同步和异时以外的第三种时间：共鸣。这种共鸣里也包括了此时正在观看视频的观众。

这份凝神关注或者遐想分心就是屏幕以众多不同形式介入现实、制造事件、重新分配感性、创造新可能的效力。当注意力经济已经成为当下时代潮流里最无法忽视的一种现状时，如何支配如石油一般珍贵的注意力就成了每个创作者和内容消费者需要面对和思考的议题。《开球之前》试图吸引关注注意的就是一种对运动报以深深地热爱的关怀，而关怀就是最慷慨的注意力。足球就像电流，带着每一个球员的光芒，穿梭在人群间、赛场上与屏幕中。女足球员的矫健、敏捷、勇敢和热烈，是比言语更有力量的修辞，是比画笔更充满激情的亮丽，不仅为她们自己，也为观众描绘了一幅幅关于热爱和运动能有多么丰富多彩和明亮动人的立体画面。

整个短片不回避追求梦想可能会面对的困难，更多是点到为止地展示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的韧性，它更在意的是那些如何以对等的温柔在这个世界上前行的人。短片不仅展示了屏幕如何作为媒介承载了女性对梦想的渴望，也让她们的故事通过短片的记录和网络媒介抵达更远的地方，她们也能成为其他女性的成长榜样。

三、女性视角聚焦下的体育纪录片

国内关于女性运动员的体育记录片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伴随着中国的女排热开始出现，例如1982年的《拼搏——中国女排夺魁记》就是对中国女排参加第三届女排世界杯经历的记录和呈现。近年来则有2015年讲述一位女足姑娘追梦之旅的《拉姆的5000公里》，2018年上映的讲述2016年里约奥运会的《星耀征途：中国女排里约夺冠记》，2019年上映的关于网球运动员李娜退役后的记录片《娜就是我》，2019年还有由vice 拍摄的女足备战世界杯的纪录片《新的名字》，还有2020年上映的《人间世》系列纪录片的体育篇《走出荣耀：马拉松》，以及2022年的《每个人都是答案：中国女足亚洲杯夺冠纪录片》。可以发现，这些纪录片的拍摄大多围绕一些关键事件的发生，例如女排和女足的夺冠，或者围绕一些明星级别的球员拍摄个人传记片类型的记录。但也能看到一些新的趋势和可能，例如在2019年的《新的名字》里女性导演的视角和对运动员以外的普通爱好者的关注就让纪录片在同期作品里令人眼前一亮。《开球之前》的亮眼之处也在于它对日常生活、对专业运动员以外的业余爱好者，以及对专业运动员的更多面貌的关注。一部讲述女性作为主体的作品不仅仅在于女性作为主角，还在于看见、理解和传达她们的心声，看见本身就足以慰藉。

《开球之前》的开场做了一次小小的尝试：虽然是一种比较常见的体育竞技类纪录片拍摄方法，用获奖时刻的掌声、激情澎湃的解说声和欢呼声作为奠定基调和鼓舞人心的开场，但配合黑白人物特写和淡然的沉默冲淡了励志和成功的氛围，一定程度上为接下来的真正意图做好了铺垫：不是展现单个名人或者事件的成功，而是在这个当下的时刻，让更多人看到有这样一群认真的人，一群想要踢球并为之努力的人。球场上的每一次传球、假动作、冲刺和射门所带来的肾上腺素和自豪感，都能在足球、球员、球场和观众之间激起共鸣的涟漪。这种感受不仅是热血沸腾的，也可以是沉醉忘我的。随着队员之间不断相熟、人与球之间的默契不断增加，踢球有时也是一种冥想。生活中繁杂的声音在奔跑中逐渐消失，不确定性在脚下逐渐收拢，化为一次次进球的尝试和不放弃的前进，踢球的人在那一刻拥有他自己。无论是专业运动员还是业余爱好者，当她们站在球场中央，努力成为一连串传球的一部分、在前进的势头和迂回的战术中拼搏时，那份努力和热爱就足够动人，共同展现了女性在体育运动中令人振奋的多样魅力。

纪录片在刻画追求梦想的努力以外，还在有限的篇幅里体现了对体育教育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重视，虽然人生不是永无止境的胜利行军，但个人与世界的联系——尤其是共同奔跑和彼此信任的队友——可以成为撬动改变的支点。无论是作为职业还是作为志业的足球，每一个球员都是足球这项团体运动不可缺少的组成，而这种对合作与联结的需求让一些原本看似平行线的女性在生命的轨迹里相交相识。当麦迪娜游刃有余地在人群中移动、灵活地运球、绕过行人和前方的层层阻碍，说出“我的梦想是进中国国家女子足球队”时，足球在蒙太奇剪辑的拼贴和转场中来到了国家队教练水庆霞周围，仿佛一个故事在它的结尾才刚刚开始。

这种对体育教育的重视，对女性之间经验的分享，和对人与人之间连接的关怀体现在影片每一段的细节里，无论是无法做职业球员但依然在学校找机会教球的才拉毛，还是在女性社群组建的业余足球队里教小朋友踢球的拉姆，或者是作为被照顾的女孩也开始照顾他人的麦迪，包括采访里屡次谈到团队、传承和关照的女足国家队队员们。当队员——水庆霞、吴海燕、王珊珊、张馨、肖裕仪——们面对镜头时，她们真诚而爽朗地分享着自己的经验，“黑黑的也很健康”“腿粗怎么了，腿粗可以把你踢到”这些自信而快乐的声音更是一种熨帖的鼓励。这种对自身力量的相信，对创造有意义的生活的热情，以及对现实生活中遇到困难也坚信自己可以改变很多的意志和决心，就是体育运动激动人心、永不褪色的原因，也是体育运动在解放体魄和锤炼韧性的教育价值。

片名“Kick off”既是开球也是开始，开始不是一个静止的端点，而是能迸发出生命力与活力的行动，其中没有专业与业余的区分，有的只是时间的一视同仁。只要动身，只要跑起来。正如影片结束时字幕写着“只要她开始奔跑，足球就会来到她的身边”，这种“来到身边”的感受是追求热爱之事最幸福的事情，那是一种把温暖的东西拉向自己的感觉，是在这个世界上准备好出发和动身的姿势，是一种明亮又富有生气的美丽。一个人踢球时，世界也很安静，脚底就变成了耳朵，而当她跑起来的时候，来到身边的就不只是足球，还会有同路的队友和风景，走路、奔跑、停歇便成为了一种交流。这份连接在球场、在屏幕，在旷野，在多重宇宙般的世界线因为大家对足球的热爱而产生的交会里。奔跑的人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