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重来，当然还选李白
首发公众号：甘北
消失大半个月，我去干嘛了？
去对峙人生的关隘了。
这道关隘其实一早就存在，早在两、三年前。
很难言说是一种什么滋味，大抵是因为事业上的瓶颈，大抵是因为三十岁的到来，又或者是大疫三年累积的种种情绪的报复性裹挟。
总之，这大半年来，我一直困在一座笼里，笼中幽闭压抑，笼外大雾迷茫，失望、痛苦、挣扎、愤怒、悲观以及逃避，反反复复被情绪折磨。
做过很多尝试。
试图去研究哲学，从复杂的哲思中获得peace和love，有过那么几瞬短暂的平和，但终究还是在文字的晦涩前败下阵来。
看了很多很多书，时常阅读到凌晨两、三点，打开求知大门的同时，又陷入了更深切的愤怒——人类永远这个鬼样子，人类永远在自相残杀，人类永远不吸取教训，人类就是恶魔。
毁灭吧，我累了。
一种不知缘何而起的恨意，日日夜夜在心里滋长。
以至于以前喜欢罗辑，喜欢章北海，现在竟悄悄站到了叶文洁一边。
甚至觉得叶文洁太优柔寡断，毁灭就毁灭，何必提示什么黑暗森林法则；
伊文斯也好没出息，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一根弦就断送了性命；
最可恨章北海，要死一起死，凭什么为人类留下火种，凭什么在死这件事上，人类都无法做到平等！
每天都在呼唤小行星，快来，创死，平等地创死每一个人。
看吧，这个精神状态，一看就病得不轻。
我知道自己病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破天荒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我告诉发发，我没法再写了，我已经无法为读者提供任何一点善意光明的文字了，我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文字里，满是愤恨和怨怼。
这里特别鸣谢发发，我大抵是个很幸运的人，总能遇到愿意懂我的人。
她帮我做转载，帮我排版，帮我选品，帮我做售后，一手承包了所有工作，放我这个懦弱的人出逃，为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自由。
自由，多么美好的字眼。
但自由，离我太远太远了。
我从大二开始实习工作，这十几年来，钱钱钱钱钱几乎是唯一的主题，闭上眼在算还需要挣多少钱，睁开眼在想该去哪里挣点钱。
我把整个家背在身上。
女儿，妻子，母亲，长姐，该死的讨好型人格，让我把该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责任，通通揽到自己身上。
但你知道，人是无法无限承压的，就像一根弹簧，压缩到一定阶段，一定会猛烈反弹。
这种反弹终于在最近一段时间迎来极致。
我烦，看到谁都烦，我觉得我不快乐，全世界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变成了电影里的反派，他妈的灭霸太慈悲了，居然只打一个响指，搁我至少打他妈七八九十个。
小行星快来，猛烈地来，猝不及防地来，不要留给人类任何逃生的机会，不要让他们造诺亚方舟，更别让他们流浪地球，要死一起死，凭什么让一部分人死，另一部分人逃生？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开启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旅行。
从广东出发，经广西、贵州、四川、湖北、湖南，又再次回到广东。
历时近20天，去柳州，去荔波，去贵阳，去九寨沟，去长沙，在无限山水和漫长天光中，去一点点看清自己的心，一点点平息心中的愤怒。
看啊，这世界这么美好，你不要恨它好不好。
在贵阳的下午，我带咕咕去看了《长安三万里》，讲的是高适和李白的故事。
我从电影第一幕开始流泪，失禁一样，无可自抑。
所有与历史相关的电影，都带有天然悲剧性，它的悲剧在于，在座的每一位观众，都心知肚明最后的结局，却又无力回天地眼睁睁看着主角走向注定的死角。
李白，盛唐的代表，天纵的英才，掉落凡间的谪仙人。
可盛唐终究要衰败，锦绣长安毁于战乱，盖世诗才屁用不顶，谪仙一般的人物，不得不敲响权贵的门，在那门里理想幻灭、醉生梦死，以酒精武装、麻痹、逃避自我。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气吞山河的《将近酒》，可它的落脚点，却是“与尔同销万古愁”。
再怎么豪迈意气，终究落到了“万古愁”上。
是人至中年才读懂的无奈。
从八块腹肌的青春少年，到大腹便便的浑噩中年，倏尔一瞬，已不知崇山峻岭几重。
山啊，险峻烦闷的山，有些翻得过，有些翻不过。
翻过，才知道那句“轻舟已过万重山”，是多么举重若轻，咸酸苦辣。
哪有那么容易。山一程，水一程，便是一个人不可重来仅此一次的一生。
李白，纵然是李白，也有许多不合时宜和郁不得志，置身时代和命运中的每一个人，即便是谪仙人，也一样痛苦，一样沉重，一样上下求索而不得。
电影结束后，我问咕咕，如果可以选择，你要做李白还是高适。
他那么小，当然读不懂“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沉重，他甚至不怎么认识李白，他只知道电影里的谪仙人，天天只知饮酒作乐、逃避现实。
他更喜欢高适。建功立业、驰骋沙场，大概是每一个小男孩梦的起点。
更何况拜相封侯，功成名就，那简直是爽文开挂，故事的开始，谁不想把终点设置为高适？
可我呢，如果可以选，我会选择谁？
我不敢面对这个拷问。
直到昨天晚上，刷到一个同行的短视频。
他的经历很有趣，跟我一样出身寒门，背负一身债务上的大学，中途历经数次创业，赚到过许多钱，还清债务，买了房子，可又忍不住为梦想折腾。
辞职，写书，再负债。
然后做自媒体，赚到钱，又为梦想买单，投入电影行业，再负债。
到如今年过四十，从身家千万到负债累累。
他在短视频的最后告诫观众，穷人家的孩子是不配有梦想的，我们可以不当作家不当导演不当医生不当科学家，但我们绝对不能再当穷人。
我能理解他所说的一切，对于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讲，理想可不得放在吃饱饭之后么，你去追梦，你去负债，你的父母亲人怎么办，失败之后还有退路么？
可，我在那一瞬啊，胸中又涌上强烈的不甘。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人这辈子，不能只做对的事。
不能仅仅因为吃饱饭是对的，就只顾着吃饱饭。
就像总不能因为黑色显瘦，就穿一辈子黑色吧。
人总会在许多瞬间，想穿白色、蓝色、黄色、紫色，即便它们显胖显黑。
我在那一瞬回答了自己——如果能重来，当然还是选李白。
一千遍，一万遍地选李白。
即便已然看透了他的结局，即便已经懂得了他人生中所有的懦弱、失败、无能、荒唐，还是会选择李白。
因为我是那样那样地爱李白。
一个天真地、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一个也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女。
即便过着蝼蚁一样的人生，也永远仰慕“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谪仙人。
潦倒失败有什么关系，他是李白。
李白，仅凭这两个字就足够了。
你看看我这个人，多么拧巴，明明前一秒还想跟全人类同归于尽，后一秒又沉醉于浪漫与理想，至死不渝。
大抵我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
来源于我并不是一个真正想要打响响指的人，明明烦透了一切愚蠢、虚伪、不公、失序，内心深处却仍然有一种力量，想要再试一次看看。
再一次，如同赤子般，去爱这个世界。
那就再爱一次吧。
不管要经历多少千金散尽，不管轻舟能不能过万重山，再努力一次，去直面内心的李白。
我这个年纪，早已不信“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还是想要听一听风的声音。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抓住扶摇而上的风。
可，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可以侥幸地享有过一阵风，任由它的馈赠，吹一吹内心的褶皱和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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