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五任市委书记落马：“大米之城”五常20年政商风云

▲ 2019年9月24日，黑龙江哈尔滨五常市的农民正在场院里晾晒新收获的水稻。（视觉中国 / 图）

责任编辑｜吴筱羽

2023年4月25日，哈尔滨市政协党组成员、秘书长张希清被查。5天后，哈尔滨市国土资源局原党委书记、副局长裴君落马。

两人都曾任哈尔滨市五常市（县级市）市委书记。至此，2000年至2020年在五常担任过市委书记的5名官员全部落马。

这20年间，五常市的GDP从50.9亿元增长到283.3亿元，增长5.5倍，财政收入从1.5亿元增加到6亿元，一跃成为哈尔滨18个区县市（地级市）中仅次于传统市辖区的经济大县。

这20年，肖建春、裴君、姚志波、辛敏超、张希清先后在五常担任市委书记。肖建春开启了五常市一手抓大米、一手抓城建的高速发展模式，4名继任者虽各有施政重点，但这一双轨发展路径，大体贯穿始终。

经过五任市委书记的不断宣传，五常大米走向全国，成为国内高端大米的代表性品牌，五常市也由一个普通的东北县城，发展成为如今高楼林立、省内排名前五的经济强县。

他们也都在“大米之城”留下了浓重的个人痕迹。肖建春是曾经的个性官员、明星官员，不仅向全市公布了自己的手机号，还在五常建起不设围墙的政府办公大楼；裴君创造了签约金额超百亿的招商神话；姚志波主导的蔬菜基地项目曾名噪一时；辛敏超则对大米产业开启了大刀阔斧的合作社化改革，将农民土地整合后实现规模效益；张希清则在任期内被上级安排到深圳市坪山区挂职半年，开启了五常与改革先锋的合作。

但这五张成绩单背后，五任市委书记也给五常留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政治生态。2017年8月，刚退休5个月的肖建春被查；2022年8月，已经调任黑河市的姚志波落马；2023年2月至4月，辛敏超、张希清、裴君先后被查。

根据通报，在市委大会上公开声称绝不卖官的肖建春，在干部选拔、人员录用方面收受钱款。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材料也显示，他曾在五常市委的办公室内，当着省委巡视组工作人员的面，持枪威胁前来协商的征迁对象。

肖建春之后，几名继任者继承了“大米+城建”的发展模式，同时也多继承了与开发商过从甚密的惯性。南方周末记者掌握的部分材料显示，其中肖建春、裴君、姚志波、辛敏超均卷入开发项目，并引起商人、动迁对象举报、上访或诉讼，部分体制内人员也声称曾受到不公正待遇，愤而辞职并持续举报至今。

2023年7月13日，黑龙江省五常市政府办公大楼。（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 图）

时间回到23年前。

2000年6月，哈尔滨市委组织部干部陪同时年43岁的肖建春到五常市上任。组织部的领导和肖建春各乘一辆车，从哈尔滨出发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五常市。

在五常市近郊，一对母女等组织部的车通过后，迅速走到路上拦下肖建春的车。五常市一位当时前往迎接肖建春的干部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这对母女是上访户，肖建春下车问其诉求，母亲声称女儿在工作调动中，原本通知的岗位被一位市领导的亲属顶替，导致女儿迟迟无法到岗，举报一年多无果。

“肖建春让她俩第二天到市委找他。第二天上午她俩去了，肖建春当着她们的面打电话，让那个领导的亲戚滚蛋。整个过程就5分钟，就把这事儿解决了。”该干部说，“所以肖建春一上任就特别注意信访问题。他自己在市委大会上说，五常进京上访排名第一、到省政府上访排名第二，‘综合排名第一’。”

当时，五常市总人口约一百万，在哈尔滨18个县区市中排名靠前，且耕地面积大、土壤条件好，但经济规模只排在第11位。“按照肖建春的说法，为什么五常一直发展不起来，是因为五常的干部不行”，这名干部回忆，“他在会上说，‘他妈的你们将熊熊一窝’”。

“大米+城建”的施政思路，肖建春到任之后很快确定了：把已经初具品牌效应的五常大米推向全国，高定价高收益；迅速改变市区只有三条水泥路的落后城市面貌。这一思路贯穿了五常市的此后20年。

肖建春到任前，五常只是一个寻常的东北农业大县，市区保持着老县城的容貌，为数不多的亮点是当地出产的大米口感绝佳，大庆油田年年采购作为员工福利。

肖建春推广五常大米可谓不遗余力。五常市商务局退休干部常林完整地经历了五任市委书记的任期，并与肖建春、辛敏超有过私交。按照常林的说法，为了打入高端市场，肖建春多次动用私人关系，协调运送五常大米进北京。

2001年7月，五常市大米协会申报并取得了“五常大米”产地证明商标。2002年，五常市农民育种专家经过20年才培育成功的“五优稻1号”“长粒香”大米，通过了美国绿色营养食品协会认证，这意味着，产品在北美和欧洲许多国家获得免检资格。

在城市建设方面，肖建春首先着手的是修路。2000年之前，五常市区只有三条水泥路。肖建春到任前，五常已经部署将市区内21条巷道改造为白色路面，即水泥路，总预算1500万元。但这一部署因缺乏资金而进展缓慢。肖建春采用包产到“局”的方式，强令各市直单位拿出“小金库”里的资金。挤干“小金库”600万元资金后，才动用市政财政资金，最终，总价还比总预算低了近半。

按照肖建春在其述职报告中的说法，从他上任到2005年，五常共投资32282万元修了11条水泥主、次干道，城区路面基本改造完毕。

五常市区的面貌得以迅速改观，肖建春大刀阔斧的改革引起媒体注意。2005年全国两会期间，身为全国人大代表的肖建春接受了央视《东方时空•东方之子》栏目的采访。肖建春向五常全市公布自己的手机号码，主动将政府办公楼搬离繁华地带并要求新建的办公楼不建围墙、不设门岗的前卫做法，通过节目为大众熟知。

2023年7月13日，黑龙江省五常市，肖建春任内修建的五常市政府办公大楼。（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 图）

政绩背后，是极具压迫性的工作风格。常林介绍，肖建春非常重视财政工作，将之称为“找钱”，并对当时各单位在城建中渔利的做法非常不满。

五常市计划经济委员会（后改为国资委，下称“计委”）开发了一栋综合用途大楼，一层、二层为商服，三层、四层为住宅，四层以上为办公楼，该项目施工过程中超预算。五常市财政局也拆掉原本五层的办公楼，计划新建一栋七层大楼，施工完成建了八楼，也超过了预算。

肖建春召集计委、财政局、市委办、审计局、市政府办等部门主要负责人和开发商，到市政府三楼会议室开会。常林也到会，“肖建春上来就大骂财政局的领导，‘你们他妈的，财政局本身是个清水衙门，你五层扒了盖七层，还他妈的自己又接了一层，花的都是五常老百姓的钱，老百姓知道得整死你们’”。

财政局领导不敢接话。“肖建春又指着计委的领导，‘你们凭什么搞开发？我从基层上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就是想自己弄钱？’。”常林回忆。

肖建春对乡镇基层干部同样尽显“霹雳手段”。常林称，肖建春公开自己手机号的一个主要目的是解决五常的信访问题，但基层干部一时无法转变爱踢皮球的工作作风，有一次肖建春到信访严重的乡镇现场办公，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还在相互推诿，肖建春现场宣布将二人就地免职。

然而，肖建春推进工作时的强势风格不仅针对官员，也针对动迁对象。

（2018）黑0113民初1354号判决书记载，2003年至2006年期间，五常市建设局、国土资源局以修建46米宽的雅臣路为名进行动迁工作，商人曾某章的上千平米商铺被强拆。曾某章始终未与政府部门达成一致，坚持举报。

2006年8月22日，五常市建设局、国土资源局依据五常市委、市政府的决定，由省委巡视组工作人员在场监督，在肖建春办公室与曾某章签订《拆迁房屋补助及土地补偿补充协议》。曾某章看完协议后对内容不认可。判决书原文记载如下：“肖建春一只手摸着腰间的手枪，威胁说：签不签？要是不签，一分不补了。”

南方周末记者向五常市公安局一位退休干部求证，该干部称，肖建春在任时的确配有一支7.62毫米口径、子弹容量8发的54式军警两用手枪。“是他（肖建春）自己向市委申请要配枪，谁敢不同意？他喜欢这一套东西，觉得配枪有面子。”

肖建春何至于当着省委巡视组的面用枪威胁动迁对象？常林称，肖建春开启了五常的大城建时代，一批开发商闻讯而来，肖建春与开发商过从甚密，多次为他们“保驾护航”。

南方周末记者从权威渠道获悉，2001年初，肖建春为朱某、崔某承揽五常市政府大楼置换工程上提供帮助，二人得以顺利承揽该工程。2002年中秋节前后，朱某、崔某为感谢肖建春提供的帮助，送给肖建春10万美元（其时折合人民币82.766万元）。之后，肖建春指示他人购买保险柜，用于转移、窝藏部分违法违纪及犯罪所得。

2001年底，商人杨某生通过向肖建春请托，承揽到五常市北环路改造工程、金山广场建设工程、雅臣路改扩建工程。2003年至2015年期间，杨某生直接或通过肖建春之子，给予肖建春房产1处、装修费20万元、帕萨特轿车1辆、商服面积424.83平方米以及支付住宅贷款本息58.674963万元，以上共计折合779.019963万元。

肖建春于2017年8月落马，纪检部门通报称，肖建春借干部选拔任用之机大肆敛财；与私营企业主搞利益交换，亦官亦商；工作上好大喜功，违规决策。

2006年11月，主政五常六年半的肖建春调任绥化市委常委、副市长。继任者是时年52岁的裴君。裴君的上一个职务是哈尔滨市双城市（后改为双城区）市长。

和肖建春一样，裴君也是“空降”干部。不过，二人性格差异极大。常林介绍，裴君话不多，也不爱表态，“你跟他汇报个什么工作吧，他也不发表意见，就是‘嗯嗯啊啊’，话很少”。

裴君在五常市完整执政的第一年，2007年，五常市在全省县域经济社会发展“十强县”排列中，从第七名下降到第十一位，被挤出“十强县”。掉出“十强县”，一方面是“大米+城建”的模式遭遇增长瓶颈，五常2007年的GDP只比2006年增长了18亿元；另一方面，当地官方部门也分析，五常虽然经济规模大，但财政收入低，市委市政府“无米下锅”，这也是制约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

“裴君开始琢磨，除了继续盖房子，还能干点啥好”，常林说。直到2007年4月，五常市牛家工业园区经批准纳入到哈大齐（哈尔滨、大庆、齐齐哈尔）工业走廊产业布局总体规划，裴君找到大米和城建之外的施政抓手。

重返“十强县”的希望被寄托于牛家工业园区。这个工业园规划用地16平方公里，是当时哈尔滨工业用地最充足的开发区。裴君接受媒体采访时有过一番形象的比喻。哈南工业新城规划出炉后，整个工业新城的形状像一把勺子，勺柄的位置就是牛家工业园区，“只有抓住勺子把，才能分到一杯羹”。

2009年，牛家工业园区服务中心剪彩当天，园区内招商引资协议投资总额达六十多亿元。当年，五常市招商引资项目签约额102.86亿元，在哈尔滨全市名列前茅。

创造这一招商神话后，裴君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常林接待过多批前来考察的客商，他说，裴君不仅大力对外招商引资，对本地的重点企业也大力扶持，其曾在市委会议提出全力扶持葵花药业集团，“他一个市委书记，对这个民营企业提出发展目标，让人家5年内实现销售额30亿元，10年内实现销售100亿元，还说葵花药业就是五常经济的发动机”。

2011年4月，裴君调任哈尔滨市国土资源局党委书记、副局长。2015年1月，裴君退休。

不过，在裴君退休之前，牛家工业园区的招商神话就已经破灭。常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园区在裴君离任后虽然也得到省市两级的政策支持，但总体而言后劲不足。

五常官方从不掩饰对“工业强市”的渴望，但其工业规模一直没有明显进步。2007年，五常GDP中第二产业占比24%，到2017年，这一数字是28.7%。同年，黑龙江全省经济最强的县级市肇东市，第二产业占GDP的42.7%。

不仅如此，裴君离任前两个月，五常市新体育馆开工建设，该项目承建公司实控人名为吴迪。 

2023年7月13日，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这个体育馆外部有两个篮球场、一条塑胶跑道，体育场内部烂尾至今，而项目距离开工已超过12年。

2023年7月13日，黑龙江省五常市新体育馆，外部有两个篮球场、一条塑胶跑道，内部废弃，至今未开放。（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 图）

2011年4月，姚志波接替调任的裴君，任五常市委书记。在此之前，他已经在五常当了两年半市长。

“姚志波的面相看起来很老实，像个白面书生，”常林说，“但他是这5个落马的市委书记里胆子最大的。”

招商神话破灭，大米之外，五常再次寻找新的发展抓手。2011年初，五常市委市政府提出了南稻北菜工程，即在五常市南部种植水稻、北部种植蔬菜，决定在拉林镇、红旗乡各建一个千亩以上的蔬菜大棚基地。

红旗乡民丰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张兴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姚志波上任后主抓蔬菜大棚项目，但东北地区冬季寒冷，当地一直采用露天种植蔬菜的方式，没有使用大棚的经验，因此项目推进不顺，没有村民愿意尝试。

“我以前在南方干工程，有点子小积蓄。姚志波就找到我，让我在红旗乡牵头干，作为全市的试点。”张兴国对蔬菜种植毫无兴趣，便拒绝了。

“姚志波不愿意，又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拍着胸脯给我承诺建大棚资金和配套资金全由市政府从补助、贷款及招商三个方面解决。他说，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无奈之下，张兴国接下了这项“任务”。

张兴国介绍，五常市政府规划的配套建设资金为1.2亿元，但实际发放了六千多万元后，就以种种理由不再发放。因为已经从农民手里租了1135亩地，大棚施工过半，张兴国不得不以个人名义先后借款近两千万元垫资施工。

“我去找姚志波要钱，他说，兴国老弟啊，现在市里财政困难，你再等等，等我给你想办法。”张兴国说。

2013年5月，有上级领导到五常考察工作。一位亲历接待工作的五常市干部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因蔬菜尚未到收获季节，五常市在姚志波的主持下紧急从哈尔滨市区等地采购时令蔬菜，运往红旗乡的“农贸交易市场”，“市政府要求各个乡镇出300人，去‘农贸交易市场’装装买菜、卖菜的样子”。

“实际上，无论红旗乡还是拉林镇都没有农贸交易市场，五常是产粮大县，蔬菜都是老农民自己根据需要随意种的，没有形成过大的规模，也根本没有形成过农贸交易市场。”该干部称。

2023年7月12日，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红旗乡的蔬菜大棚均已废弃，拉林镇的大棚不但已经废弃，而且部分已经坍塌。

北菜工程就此告终。张兴国说，他垫资修建的大棚虽建成但并未实际投入使用，拉林镇的大棚事实上并没有完全建成。

姚志波的“胆子大”，不仅表现在弄虚作假应付考察上，其与地产商人的交往也尽显胆大之处。

（2018）黑0184民初2001号判决书记载，五常市诗阳名苑项目原本由常龙公司开发，动迁对象邵某明签定了拆迁补偿合同。后来，诗阳名苑项目被转让给吴迪。邵某明因尚未拿到补偿，便找吴迪要拆迁补偿，被拒绝。

吴迪，即前述裴君离任前开工的五常新体育馆的施工方实控人。判决书原文记载：2013年9月2日，五常市委书记姚志波主持会议，形成市长办公会议纪要，强行将诗阳名苑在建工程以4200万元的价格有偿转让给吴迪，由吴迪承担整个诗阳名苑项目的拆迁补偿、建设的全部工作和所发生的一切经济责任。

2022年8月，吴迪等人因涉黑落网，哈尔滨市公安局向社会公开征集吴迪等人涉黑涉恶犯罪线索。

就在同一个月，姚志波落马。纪委监委通报称，姚志波与不法商人沆瀣一气，大搞权钱交易，严重破坏所任职地区政治生态，严重损害党的事业和形象。

此刻距离姚志波离任五常，过去了八年五个月。

2023年7月12日，黑龙江省五常市拉林镇，废弃的蔬菜大棚。（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 图）

2014年3月，姚志波调任黑河市委常委、北安市委书记。3个月后，辛敏超接替他担任五常市委书记。此前，辛敏超当了三年两个月五常市市长。

“辛敏超个性很强，作风霸道，说话带啷当（方言，意为粗话、脏话）”，常林说，辛敏超上任后第一次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的发言让人印象深刻，“可以说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过去五常经济社会发展的弊端”。

但从施政方针看，辛敏超描绘的发展蓝图仍然没有跳脱大米、城建的固有路径。辛敏超首先关注到是假冒五常大米的外地米搅乱了市场。他曾对媒体说，“五常共有稻田210万亩，市场上冒充的五常大米，换算成面积，又岂止几倍、几十倍！”

为此，五常开始尝试合作社化改革，将农民土地整合后实现规模效益。牛家工业园区所在的牛家镇，再次成为试点先锋，引进鸭稻共作的种植模式，把鸭粪当肥料，尝试有机生态种植，同时全面引入农机降低生产成本。

不过，根据当时的公开信息，业内普遍对合作社化改革的前景不持乐观态度。一个主要原因是，长期困扰五常大米的命门，是产量不足引发的一系列行业乱象，而在现有技术条件下，高纬度地区水稻种植实现大幅度增产增收的可能性很低。

业内根据五常水稻种植面积估计，五常大米的年产量最多为105万吨，而市面上打着五常大米旗号流通的产品常年超过一千万吨，各种掺和米、香精添加米应运而生。尽管辛敏超多次呼吁五常大米品牌亟待保护，但行业乱象至今仍未解决，他以精品化路线对抗行业造假的尝试，宣告失败。

至于城建，辛敏超重视生态建设，五常市区的绿化工作有了明显的改善。

然而，“如果说肖建春、裴君、姚志波对五常的发展有功有过，那辛敏超对五常的破坏远远大于贡献”，常林评价，其一大过失是治下的五常官场风气极差。

一个例证是，前述被强拉入伙的张兴国，在姚志波任期内没有要到尾款，辛敏超上任后，张兴国的近两千万元债务进入爆发期，不得不向辛敏超求助，“他说管不了，不是他造成的”。无奈之下，张兴国四处举报。

一直到2016年年底，辛敏超即将调离五常，打电话让张兴国去他办公室协商。张兴国回忆，“他说，省里马上就要对他进行离任审计了，让我不要闹也不要告了，市财政先给我解决580万，剩下的一千多万让我去走法律程序，市委市政府全力配合我让我赢，等我拿到胜诉判决书立马就赔给我。”

但在市政府三楼会议室签协议时，五常市、红旗乡的干部都在场，交给张兴国的协议书，内容变成他拿到580万元的前提是自愿放弃后续一千多万元赔偿的主张。气愤之下，张兴国与乡干部在现场互殴。

张兴国还是选择签了协议，拿走580万元，但因“自愿”放弃一千多万元，他后续去起诉屡屡败诉。走投无路的张兴国远走他乡躲债，后又在南方接工程断断续续还债，他说至今仍未还清。与此同时，张兴国请辞民丰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一直未获批，外出躲债、多年未归的他，名义上仍然是村里的书记兼村主任。

2022年3月28日，五常市纪委监委通报，民丰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张兴国对疫情防控工作落实不到位，在疫情防控关键时期无法与其取得联系，贻误工作，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同样在辛敏超离任前不久，五常市公安系统一名中层干部的胞弟冀某，从五常市看守所释放后的第二天在家跳楼身亡。这名干部自称，他设法了解到，同监舍人员称，冀某在看守所内染上毒瘾。但因在押人员用被子蒙住全身，监舍视频未拍到直接画面，冀某跳楼后遗体不具备毒品检验条件，此事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我找过辛敏超，想让他启动内部调查，人家觉得这是个小事，根本不搭理咱。公安系统是最应该讲法律、讲规矩的地方，这一道防线都失守了，你想想五常那时候的大环境败坏成什么样。”这名干部说。

官场乱象的另一例证是，五常市金禾国际小区开发商石杨遭到李某霞“套路贷”，李某霞联合五常市房管局做局，2016年10月28日，李某霞找到时任五常市房管局副局长李兆辉，连夜将金禾国际二期396套房产备案到李某霞和时任五常市城管局副局长张成亲属等人名下，其中，李某霞名下就备案了120套房产。

2021年10月，李兆辉受到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因胞弟跳楼，前述公安系统中层干部开始重点关注看守所干警的履职情况。

他获悉，2017年1月22日凌晨，时年43岁的吉林人李某林在五常看守所死亡。该干部称，监舍视频显示，李某林入睡后，同监舍人员数次捏住李某林的鼻子。他立即尝试启动调查程序，但李某林的遗体在未尸检的情况下被迅速火化。

2018年，这位干部拿着警官证去找已接任五常市委书记的张希清，希望他能启动调查。“我只对张希清书记强调了一点。法律规定，在看守所死了，不管怎么死的，是不是正常死亡，公安机关都要强制尸检。这是击穿法治底线的事情。”

辛敏超于2016年11月调任双鸭山市委常委、副市长人选，此前担任哈尔滨信访局局长的张希清，成为新任五常市委书记。

张希清承诺，立即对李某林在看守所死亡一事立案调查。不过，这名干部等了几个月不见动静，多次去找张希清，其办公室一直没人。

2018年10月起，张希清在哈尔滨市委的安排下挂职深圳市坪山区区委常委，为期半年，经常出差到深圳。

张希清在总结挂职经验时说，“我结合五常实际，深入思考，形成了打造‘两河流域绿色经济产业带’的新思路，带动五常的跨越发展。”具体而言，五常市与坪山区建立起对口合作友好区县关系，张希清邀请来坪山区的几家企业到五常投资，主要领域是大米加工和生物制药。

虽然仍是五常的传统支柱产业，但张希清的确开辟了新的发展形式。2019年8月，他在深圳举办五常大米节，65家企业带去的四十多吨大米销售一空，现场签订31万吨大米意向销售协议。

不过，在五常的3年任期内，张希清有过两次被点名批评，是五人中仅有的一个。

2017年8月7日，哈尔滨市纪委发布通报，五常有村民违法开垦草原种植水稻，张希清被责令作出书面检查。2019年1月，哈尔滨市纪委监委通报，五常存在露天焚烧秸秆问题，张希清受到批评教育。

“这其实和张希清的从政经历有关系。”据常林观察，张希清此前并没有担任区县党委、政府一把手的经历，对于主持全面工作的经验不足。

前述公安系统中层干部，也在张希清结束挂职后再次尝试去办公室找他，但“秘书说他不在”。

失望之下，该干部办理了提前退休，但仍坚持向各级纪委监委举报李某林死亡一事。不过，还没等来此事的调查结果，他先等到了张希清落马的消息。

2023年4月25日、29日，张希清、裴君先后被查。至此，接力主政五常市长达20年的五任市委书记已经全部落马。除肖建春外，其余4人尚未进行司法判决。

除了他们，2009年至2015年担任五常市公安局长的崔义于2019年10月被查；2000年至2006年在五常先后担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副市长的何宪光于2020年8月被查；辛敏超的政治搭档、2014年至2016年担任五常市长的宋泽刚，于2019年主动投案，2022年6月二度被查。

随着五任书记接连落马，张兴国希望还能再讨个说法。辛敏超调任双鸭山之后，张兴国去双鸭山找过他一次，质疑他为了离任审计故意设计自己。

“辛书记，你跟我说实话，让我放弃后面那一千多万，是不是你们共谋的？”张兴国问。

“辛敏超说，‘我真不知道这事儿，我安排下去的是让你去打官司，赢了政府就给你钱。我是书记，你是老百姓，我还能坑你？’”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钱？那本来就是政府该出的钱，我垫付的。辛书记，你在五常是不是有什么事才这么害怕审计？”张兴国又问。

“他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在五常一点事儿都没有！’” 

（应受访者要求，常林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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