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豹吃牛能走保险了，没我们事儿了？

话说我刚准备去阳曲，就听说了个大新闻，邻近县一户人家的羊圈里一晚上被咬了60多只羊，可谓损失惨重。考虑到羊的体型，一晚上杀那么多只，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八成是豹子干的。

赵莹和王杰第一时间就去了现场，回来和我说那附近的山看着不是很好，不像豹子爱去的山，估计是哪只刚独立的小豹在乱窜吧，他们打算在附近放了红外相机，想着“拍到的话，看看是不是咱们见过的某只小豹子”。

和顺被豹攻击的小牛 ©猫盟

当地林业局很关注，但该县还没有和顺这样的生态补偿机制。事发突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猫盟从来没有在这个县开展过工作，也没有这个预算，只能考虑怎么帮助当地建立自己的生态补偿机制。

以及，还有一件事，那里和和顺一样，羊是禁牧的，但养在羊圈里不放上山是允许的。我们建议他们给羊圈安装个监控，这样出了事也好有个真凭实据。

眼下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很无奈。只有事到临头，才意识到建立一套快速响应的野生动物肇事补偿机制是多么的必要。

就像和顺县那样。

当天，赵莹就回基地了，第二天，我们也从阳曲回到了基地。在这里，日子静悄悄的，北红尾鸲来昆虫旅馆做窝育雏了，红角鸮也在帐篷后面的巢箱里安家落户了。蓓蓓琢磨着买几个实时传输的红外相机，红角鸮对面装一台，豹乡田里装一台。

相机贼大，有三根又粗又长的天线，要插存储卡，还要插一张信号卡，还要多达12节电池，最后通过APP，把数据实时地传到蓓蓓的手机上。

于是蓓蓓不得不买了一个手机专用的外接硬盘。

总之，这是个有趣的野外观察新尝试，除了那天小红角鸮出巢的时候相机怎么也不触发，我猜可能还是绑得太远了，其他一切都好，岁月静好的好。

但这份恬静还是被打破了。

起初是一个传言，说今年有好多豹吃牛事件没有赔。

到这里，咱得先说个前因后果。给豹子买牛排是猫盟的第一个筹款项目，也是从2015年开始一直在做的事情。2015年至2022年，在和顺县林业局的指导和支持下，和顺县生态保护协会与猫盟参与的生态补偿事件共计360余起，补偿金额共计37.4万元，从2016年开始，和顺县林业局也每年留出5万元预算专门用来进行豹吃牛肇事补偿，一直到2021年。

但是时间来到2022年，情况发生了变化，山西省有了专项的生态补偿资金，和顺县因为华北豹多，又有多年的赔付经验，成为8个试点县之一，换句话说，赔牛这事政府接手了，我们不用管了。

这当然是件好事，政府共投资120万元（其中省级财政出资48万元、县级投入72万元），除了涵盖豹吃牛的生态补偿，也把野猪等野生动物对农作物的损害也考虑了进来。通过公开招标，中煤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煤”）中标承保，这家由山西省的地方煤矿企业发起的保险公司，首次开展了野生动物肇事的理赔业务。

根据统一的赔付标准，咬死小牛赔付800元，大牛5000元，咬伤没死的情况不予赔付，中煤把两岁以下的牛统统定义为小牛。

对比猫盟的赔付标准：大牛2000元，小牛（一岁以下）1000元，咬伤500元。这么一对比，对照往年的肇事案例规模以及主要受害者，豹吃牛的赔付金额预算比起以往低了一些。但如果覆盖区域更广，考虑到还有农作物损害的补偿，那对农民来说还是个实惠。

政策是好政策，但传言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决定下到各个村去走访一下，看看实情如何，有什么问题可以一起来想办法。

跟着王杰和峰峰，先到了西马泉村，直奔二宝家，二宝叔的家门口在抹水泥路面，杰哥一跳一跳地就准备进屋去喊二宝，完全无视就站在路边怔怔地看着我们的二宝……

二宝说他最近听说有五起豹吃牛了，都没赔！于是我们决定去当事人家里多了解点情况。

走访的结果是近期的豹伤牛有三起，而不是五起，这三起袭击事件最终导致两死一伤，死的牛都赔了，还活着的没赔。

其中一起峰峰说我们知道的，就是我们前段时间一直在反复和中煤沟通的那件事情。

2023年6月3日下午，和顺县马坊乡河底村村民发现自家一头小牛丢失，搜寻未果。

6月4日下午，在山上找到小牛尸体，此时小牛已被野生动物咬伤致死，该村民及时拍照，照片可见小牛脖颈处有咬痕，臀部及腹部遭到啃食，认为是豹所伤。村民随即致电中煤保险寻求赔付，保险公司接线人员表示“放牛需要有人看管，豹吃牛的判定需要有豹吃牛现场照片，牛非全尸的情况不予现场勘查。”

那只小牛的照片上，能清晰地看见脖颈处的齿痕，这和豹子的捕猎习惯一致，尸体的啃食方式是从下腹部撕开，先食用的部分是臀部和后腿，这也和豹子一贯的进食顺序相符。

牛主人拍下照片，作为申请赔付的证据 

所以这就是一起豹吃牛事件，我们知道，村民也知道，但保险公司……却很难下此判断。初入野生动物肇事理赔领域，业务人员不了解相关知识也不算奇怪，帮他们做现场勘查的是当地畜牧站的工作人员，他们也许对牛很了解，对豹子则未必。

于是在略显僵化的流程下，应赔不赔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和顺县生态保护协会的会长杨晓东知道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重要性——这会在村里形成强烈的抵触情绪，进而催生不信任感，对豹的报复情绪一旦复燃，就很危险。杨院长多方沟通，也把很多累积的判断经验告诉了中煤的经理。

中煤的宣传单 ©中煤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

在多方努力协调下，该村民获得了他应得的赔偿。

只是要是次次都是这么的漫长和繁琐，那生态补偿的效果将大打折扣，对此，我们有些忧虑。

在随后的聊天过程中，我们又得到一个新信息，上木瓜村刚刚发生了一起豹伤牛事件，没啥说的，去现场吧。

一进村，村民纷纷围上来诉苦：“豹子老是害我们的牛，再没人管我们就去把豹子弄了啊。”“有一只大豹子，我们都见过，我家牛就被吃了，只找到牛蹄子，其他的吃光了，人家说不能证明是豹子吃的，不给赔。”“夏天牛死了，尸体可不好找了，山猪也会去吃，几天就彻底找不见了。”

那么，假如牛是自己摔死的或者中暑生病死了，尸体也会被吃光的，因为不光豹子会吃，野猪也会去捡食尸体，所以赔付还是要有尸体照片的，照片上要有豹子捕食时造成的伤口，“凡事咱得讲证据嘛！”，杰哥和村民们说。

很快，刚刚被咬的牛的主人，一位老汉就闻讯而来了，于是我们进山去看他的牛，只见小牛凄惨地倒在地上，身边围满了苍蝇，伤口在脖颈处，一个较深的伤口估计是犬齿造成的，周围还有几道长伤口，估计是爪子造成的。

小牛艰难地站了起来，伤口明显肿大了，已经影响走路了，应该是感染了，或许已经有苍蝇在里面产卵了。母牛依然很关注自己的孩子，看着我们都围着小牛，不安地试图驱赶我们。应该就是有它的保护，豹子才没有得手。

受伤的小牛 ©猫盟

但是这只小牛还是难逃一死。看过小牛的伤势后，养牛多年的杰哥跟我说：“这小牛到现在都还能自己走路，还想去吃奶，早点带下山给治一治多半还能活。”

但是没有，它就这么被扔在山里等死。

老汉家的牛就整天扔在山里，晚上也不带回去。基地附近放牛的我见过好几次，一大早要把牛赶上山，傍晚要进山找到每一头牛再赶回家，可以说时时离不了人，我遇见的放牛人岁数大多不算大，当然也有老齐这样70多岁开拖拉机拐弯不带减速的人类健康天花板的存在，总之这是个辛苦活，上木瓜村的老人居多，而且一直也没有养成赶牛下山的意识。

大型食肉动物之所以对生物多样性如此的重要，正是因为它们几乎会吃能捕到的一切猎物。这种机会主义的作风，保证了它们所在的栖息地没有哪个物种能够在数量上获得绝对的优势，数量多了，被捕猎的自然也就多了。

豹子捕猎多在晨昏和夜晚，让一大堆刚出生的小牛，在豹子的栖息地里过夜，当然很容易被豹子吃了。

任何地区的牧民都不会欢迎大型食肉动物，因为它们就是会袭击牲畜，这和刮风下雨一样，是自然规律。

这需要人类去适应它们，了解它们的习性，采取主动防护的措施，夜里把牛赶下山，或是关在有电子围栏的牛圈里，这可以大大减少人兽冲突发生的次数。

但是我们需要理解的是，大型食肉动物维护了生态系统的健康，而正是这套系统提供了人类生存所必须的空气水源和食物。换句话说，豹子带来的好处大家都有份，但它带来的代价却要当地人一力承受，这不公平。

所以，生态补偿和事前的防护同样重要，该赔还是要赔。

于是我们指导这老汉拨通了保险公司的400电话，电话里传来了甜蜜的女性AI的声音：个人业务请拨1，公司业务请拨2…… 老汉在现场就懵了。

猫盟之前的工作，很多仰仗老豹子队员，他们在当地社会关系扎实，村民有牛被咬也知道找他们好使。

保险公司为了避免水土不服，也雇了当地人作为联系人，所以我们接着打通了他的电话。但是这位联系人不久之前离职了，他把我们又转给了负责这片区域的经理。

经理说你的村在哪儿？我明天来看看现场，咱们加个微信吧。老汉望着自己的老年机再次懵了。

离开下木瓜村，我们去了上北舍村，那里的村民甚至不知道有保险公司这回事，他们也被咬了不少牛，这不奇怪，因为他们的牛也是留在山里过夜的。

还去了翟家庄，那里还好，大部分人没听说过有牛被豹子咬，倒是一个路过的小哥说自家牛被吃了，但是他知道有保险公司，中煤也赔给他了，但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拿到钱。

经过一天的走访，我们发现一个非常矛盾的现象：尽管我们没有再发现有应赔不赔的现象，但村民中却弥漫着：“根本没有人赔，没有人管我们”的情绪。

这其中的原因，一是传达不到位，很多村民压根不知道有保险公司在负责豹吃牛补偿这件事；二是理赔存在门槛，无论是取证过程还是报险理赔流程，都有着很大的优化空间，这把很多村民挡在了门外。

一位村民就表示：“忙活了半天也不赔，赔了也没几个钱，农村人每天有那么多活要干，谁有那么多时间跟他烦啊，后面索性就不报了。”

我们也在思考，在这个痛苦的磨合期里，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有老豹子队，他们不仅消息灵通，还有着多年给豹吃牛做鉴定的经验，我们有能力也愿意发挥桥梁的作用，让好的政策能够更好地落地。

在阳曲，我们也走访了村民。在当地豹吃牛也时有发生，他们的牛也在山里过夜，有趣的是阳曲不像和顺，阳曲的山上没有水源，于是他们宁愿每天拉水上山饮牛也不把牛带下来。阳曲没有生态补偿，不过当地人似乎习惯于牛被豹子咬死，对他们来说这似乎就是养牛的一部分。

六月，峰峰和蓓蓓在阳曲赔偿农户被豹子咬的小牛 ©猫盟

就在我们走访的第二天，隔壁县再次传来坏消息，那家人的羊又被咬死了8只，伤了8只，他很愤怒，很激动：“再没人管我就山上去把豹子弄死！”

被咬死的羊（图片做打码处理） ©蓓蓓

“我们正在帮你想办法，您可千万别冲动做违法的事情，这样有理都变没理了。”

于是蓓蓓赶往现场，这次，她在羊圈里装上了实时传输的红外相机。

第二天早上，我们通过这台相机的回放，目睹了两只狗是如何进入羊圈咬死羊的全过程。

红外相机拍到两只狗一起攻击羊 ©猫盟

恐怕我们永远无法得知前两场杀戮究竟是谁造成的，但至少，第三场的真凶被我们找到了。事后看，这似乎有效地预防了再一次杀戮的发生。

现实如同一团混沌的量子云，无数的因素在随机碰撞中产生出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我想起了田犎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做保护，先扔掉你脑子里所有先入为主的政治正确。”

离开和顺的那天，峰峰在群里报告：“上木瓜村的那头小牛死了，中煤说会赔偿的，但那之后的第二天，他家又有一头小牛被咬了，目前还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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