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后,与泥石流共存的他们
村庄已是熟睡时分,马志诚冒雨冲出院门,和其他村民一起高声呐喊,有人敲锣,有人吹哨子,希望把还没警觉的村民喊醒。逃生的人们都往高处跑,“能走的走,不能走的背起走”。十几分钟后,深至小腿的泥水到达村里,冲刷着路面和房屋,还在不停涨高。
奔走呐喊一阵后,马志诚跑回自家院子,客厅院子里已经有十多个村民暂避其中。院里婴孩啼哭不止,孩子的母亲在忙乱中安抚。
马志诚的家位于村里高处的一块平地,在泥石流来临时,这个私人空间自动切换成避难点。“村里事先设好的,村里人都知道,有事往我家里跑。”马志诚称。这样的避难点,村里还有2处。
四川省汶川县应急管理局通报,6月27日凌晨,汶川县境内受无人区短时强降雨影响,绵虒镇板子沟、威州镇新桥沟两处突发山洪泥石流灾害。经排查,7名群众失联,正在全力搜救中。灾害发生后,立即启动山洪泥石流应急预案,公安、消防、森警、电力等409人开展失联人员搜救工作。
当天午后,搜救队传来确切消息。已经找到的4名遇难人员,包括该一名村副村支书和3名村民。
就像是漫长的“余震”。只是对板子沟村的村民来说,与泥石流的威胁共存,也是与土地共存,与生计共存。
被冲毁的堤坝与紧邻的村民
6月27日凌晨,强降雨下的泥石流裹挟沙石,漫过板子沟河道的三条防洪坝,冲向东南方向的岷江。在近山的1号坝内淤积下15至20万立方米的泥石后,泥石流直接冲毁2号坝,直扑国道G213下方的3号坝。3号坝右侧还有数十户临河民居。
阿坝州森防支队一名副支队长称,从6月27日起当地村镇干部和消防人员劝导危险区域的村民暂时下山安置。村里有不少腿脚不便的老年村民,下山的地势落差又大,消防人员只能搭建绳索和“人梯”协助转移。泥石流还冲毁了板子沟村3组、4组下山路段,消防人员在村中搭起避难帐篷,送上了饮用水、泡面、面包等物资。
2019年前,该区域只有一道堤坝。在2019年“8·20”泥石流暴发之后,汶川县政府部门按照防汛减灾要求,在沟内新建了两道坝。“包括被冲毁之前的2号堤坝,这三道堤坝起到了很大的缓冲作用。3号坝直接保护了河道右侧的绝大部分群众。”周建称。
地震后与威胁共存
在泥石流来到村子后的三天,他加起来睡了两三小时。6月27日当天晚上,他和村干部逐户通知村民马上撤离,直到清点人数时,发现自己的副手联系不上了。
几个村民轮番拨打王书记电话,只得到手机已关机的提示音。“那时我心里就知道,很不妙了。”这个中年男人捂着眼睛哭了出来:“实在是不想再说(这个事)了”。
同一时分,在村委会二楼,龙大姐和另外两名村民席地而坐。这里是她们的暂居之所。
20平米左右的房间里,铺设了6张蓝色的棉被,作为临时安置人员的卧榻。从山上撤离下来后龙大姐就暂住在这里,静待道路修复和救灾情况进展。
“我家在3组,着实是太危险了,我们老百姓都吓得不得了。河里声音轰隆隆,沙发和床都在摇。”龙大姐称:“(灾后)村镇政府把我们安置在这里,对我们很关心,有水有吃的。”
谈及家门口的泥石流,龙大姐说:“两三年一次,一次来了,还有一次。山沟里的水一涨起来,我们就怕了,太吓人了。我们那个地方也跑不了。”
家在2组地势较高处的马志诚,对这个说法不太同意:“也不那么害怕。这都是第几次(泥石流)了。”马志诚回想了一下,伸出四根手指,“‘7.10’(2013年)、’8.20’(2019年)、’8.30’(注:未查到相关数据),这是’6.27’(2023年)。’8.20’比这次凶。”
在马志诚看来,要追溯这几场泥石流的源头,还是要回到2008年当地人口中的“那场地震”。
“把山都摇松了。”马志诚说出这句话时,往身后的山看了一眼。“碎石头垒在沟里,雨来了一冲,泥石流就来了,一坨一坨一坨。地震前不得这么凶。”
这种看法也得到一些学术研究的支持。公开报道显示,2008年“5·12”汶川地震后,汶川县至今共发生4次较大规模的泥石流灾害,分别为2010年“8.14”泥石流、2013年“7.10”泥石流、2019年“8.20”泥石流、2023年“6.27” 泥石流。
据中国科学院山地灾害与地表过程重点实验室专家王东伟、游勇等人于2022年发布的《汶川县绵虒镇板子沟“8·20”大型泥石流堵河特征及危害性预测》,“5·12”汶川地震产生大量的崩塌滑坡体等松散物质,为泥石流的发生提供了有利条件。
上述论文指出,2019年“8·20”泥石流对板子沟沟口的道路桥梁以及村寨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将主河道向对岸严重挤压,存在较大堵河的风险。
而“8·20”泥石流造成16人死亡,22人失踪,5万多人受灾,冲毁都汶高速公路桥梁400m、淤埋村道50m、损毁房屋89栋,泥石流冲出沟口将岷江河道向对岸挤压,沟口拦砂坝和排导槽受损严重,经济损失约达38亿元。
该论文称,板子沟泥石流处于活跃期,频繁暴发的大规模群发性泥石流使得沟口泥石流堆积扇将岷江不断向对岸挤压。同时,沟道内松散物源储量仍然很大,当达到泥石流启动的临界降雨量,仍有可能暴发大规模泥石流。一旦形成堰塞湖,那么溃坝洪水会对下游6.1 km处的绵虒镇造成极大的威胁。
熟练的逃生与难离的生计
“汛期安全告知单”上写明,该户所在区域受山体崩塌及山洪危险威胁,“一旦当日降雨达到中雨及以上,接收到相关避险信号后,应立即转移到村委会避险”。
板子沟村一名吕姓村干部告诉记者,村里经常做逃生演练,村民听到敲锣声、哨子声的响应速度非常快,该怎么逃,往哪里逃,从老到少都非常清楚。村镇干部警惕性也很高,有信号快速通知预警,哪一户老人需要帮助转移,他们也会快速给出帮助。
消化恐惧的动力,来自对土地的依赖。“你在这生活,你习惯了。”马志诚告诉记者,他地里种着李子、樱桃、枇杷,哪一样都离不开人。
马志诚算了一笔账,他家有大约3亩地,在村里算少的,种果树年收入约3万元,月收入约2500。还有养殖的禽类和牲畜,和老伴吃喝自给自足,还会有一些收入。村里种树多的村民,年收入超过7万的不少。他对这个收入比较满意。
“鸡、猪、羊、樱桃、红脆李、青脆李。”一名当地村民向记者细数她在沟里的作物。“我们樱桃好哦,卖得贵,要二三十一斤。”
“水来了你就往后头(高处)走嘛。”马志诚认为,应对来自头顶的威胁,办法是直接的、摆在眼前的。在板子沟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他和老伴都已年迈,离开这里,是更不切实际的,“你朝哪走?土地在这。”
搬与不搬
汶川县自然资源局副局长周建也关注到这个疑问,他反问道:“日本每年海啸、台风、地震的活动频率很高,为什么日本人还要继续在那个地方生活?我们国家东南沿海的台风季节比我们泥石流发生的频率更高,为什么浙江、广东省的居民不搬?”
他认为,汶川山地多、平地少的地形条件,制约了避险搬迁的布局。“地形条件限制了我们的居住环境,我们只有在这些地方搭建房屋,进行生产生活。
周建称,汶川县下半区主打茶园经济,上半区主打果树经济。板子沟所在的绵虒镇,到甜樱桃、车厘子成熟的季节,很多游客都来购买,是当地老百姓的主要收入。“如果搬离了这个地方,后续他们的经济来源该从哪里来?”
板子沟村3组,是本次受灾影响最严重的位置,位于山沟更深处,也更受到泥石流威胁。家住3组的龙大姐有自己的想法:“想(搬)还是就是想。我们就是很想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们那就是太危险了,就希望我们这些领导,各个部门给我们看在哪个地方。”
对此,周建回应称,会对于危险的零星散户,可以申请新选住址、修建房屋,政府对此进行一些资金补助的政策。
周建称,2008年地震后,当地政府开展了一些生态修复,采用植树造林的方法来改善环境;对排查出的隐患也进行了工程治理,在主要的65条泥石流沟道修建了160余处拦挡坝。基层的监视人员,比如村干部、监测点村民,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有几次灾害的发现都是依托群众,依靠他们主动寻灾、防灾、提醒转移,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这么多年过来,老百姓自己的防灾、逃灾经验很足的。”周建告诉记者。
“关于汶川的记忆”
樱桃成熟季刚过去,脆李子成熟的季节就要来了,汶川下半年的旅游旺季也接踵而至。震后重建后,汶川县里从镇到村都开设了不少采摘园、民宿接待游客。
在淤积的泥石约6公里外的绵虒镇中心,从成都自驾来玩的家庭游客,在闷热的午饭时分躲进小餐馆,为小镇带来一些热闹。有食客好奇问起附近建筑的新旧,热情的老板娘边算账边聊,自然地用“地震前”“地震后”介绍。
对此,一名县政府干部显得有些担心。他希望大众不要只记得汶川的各种灾害,也能看到汶川的美。
那场地震给他留下的记忆,是县城中学4楼的教室瞬间垮塌,他被摔到了1楼。他说,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瞬间,但不希望大众只记得那个瞬间。
“15年过去了,汶川变了很多。希望更多人来看看现在的汶川。如果因为泥石流这类的报道多了,没人来买汶川的樱桃和脆李怎么办?”
龙大姐眼中的忧虑则更为具体。她和同伴担忧起没浇的李子树和没喂的牲畜。问及能否回家一趟照看,她被两位干部一顿提醒:“种的树、喂的猪都可以再种再喂,你可别把自己搭进去。地震都经历了那么多,你应该晓得,只要你在,啥时候房子都可以重新修。”
“地震都15年了,你晓得嘛?”“哦,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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