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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离婚了 | 人间

恭喜你,离婚了 | 人间

文化


尽管阿鸟已经要求一切仪式从简,但这场婚礼留给她的,终究是俗套的、走过场的糟糕回忆。现在想来,那真是走进坟墓的仪式,之后的一切,都跟死了差不多。


配图 | 《三十而已》剧照





“你什么时候搬?”在回家的路上,阿鸟忍着胃痛问道。她不明白他早已找好了房子,为什么迟迟不肯搬走。

“6月份。”L没说具体的时间,“藤椅、电风扇、收纳盒、衣柜、书桌、床,是我要搬走的。”他说的这些家具,还是他们在租房时购买的。

阿鸟回答说:“行,但是书柜要留下来。”

“之前说好书柜给我的!”他突然大声起来。

确实,阿鸟之前答应了——那个时候,她觉得只要他需要的东西,他都可以拿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那我们直接去打官司,让法院来判定这个书柜该给谁!”L激动道。

他的傲慢和自大,让阿鸟胃部原本充满的恨意转为窃喜:“你确定?”

“我确定。”他自信道,紧接着他说自己现在穷得一分钱都没有了,还背着两万块的消费贷,“说好的书柜你都不给我。”

他哭穷的样子像是皇帝的新衣,阿鸟都看见他的裸体了,他却还在那装。阿鸟冷笑道:“你一个晚上的消费够你买多少个书柜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马上说:“我可以买一千个书柜,一万个书柜。”

“行吧行吧,”最后,他说他只拿自己的私人物品,然后又冒出一句,“我什么都不要了。”说完,沉默了。

这个男人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阿鸟没有接话,他要拿什么或不拿什么,她都无所谓了。但是那个床垫她肯定会扔掉,她嫌脏。


回到家里,L把所有的柜子打开,挨个柜子找自己的物品。收纳一直是阿鸟在做,所以他对自己的物品放在什么地方毫无概念。他找不到的时候,才会问阿鸟东西放在哪儿了,找到晚上七八点钟,搬家公司的人来了,陆续搬走了他的东西。

“筷子你要吗?”阿鸟把橱柜里所有的筷子都给了他,“这个暖水壶你也拿走吧。”家里有两个暖水壶,他一个人住总是需要的。

“哦,谢谢。”他说。

这句客气话令阿鸟有点意外,她走到客厅,靠在沙发上,坐在地上,看着他搬家。

L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背包,是他好几年前送给阿鸟的,虽然是一个普通的背包,但拿来装她的相机十分合适。作为一个家庭摄影师,阿鸟唯一一次将摄像头对准L的时候,是他们结婚四年后。她拍他洗澡的样子,拍他出差时睡在酒店床上蜷缩起来的身体、微闭的眼睛、皮肤上的疤痕和疙瘩,从被窝里露出的肩膀和后脑勺,拍家里的藤椅、落地灯和靠在墙边的雨伞,拍腐坏的蔬菜、发霉的面包和摔裂的糖罐。

“能看得出,你们的关系有点摇摇欲坠。”看了这组摄影作品的几个朋友如是说道。

L看了之后,却说:“这张给我拍的不错,那张也不错。”他的回应,让阿鸟有点失望——他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世界的看法变得不同了呢?是她离职之后吧?那时家人亲戚都反对她辞去保险公司风险管控的高薪工作,包括L,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千篇一律的上班生活。离职的三年,也是疫情的三年,她学习心理学、研究家庭摄影,后来又接触戏剧,她的精神世界丰盈了,但L始终觉得人首要考虑的是吃饱饭的问题,她应该去找份稳定的工作。

“背包是我的。”L说。

“可都是我在用啊。”阿鸟觉得可笑——一个书包,他都要拿走,这九年来,她到底是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过日子?

胃痛得她缩在地上。




阿鸟把猫关在自己的卧室,然后去了L那间卧室——空了。

婚后她就提出了分房睡,当时L很不情愿,说别人家的老婆可以忍受老公打呼,为什么她不能忍?他们同居的时候,阿鸟的睡眠就不好,L的呼噜声上来的时候会戛然而止,就在她以为他要背过气去的时候,鼾声又突然出来了。在这样的醒醒睡睡中,阿鸟捱到早上6点钟,起床,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去公司。除了L的鼾声,让阿鸟入睡困难的还有她的荨麻疹。L看着她皮肤上隆起的风团,说她像个外星人。

她之前一直以为是过敏体质的问题,现在想来,是自己的身体比大脑诚实,自欺欺人比面对现实总要来得容易。她望着地板上留下的床的痕迹和揉皱的卫生纸,一股恶臭味袭来,感到恶心。她的胃更痛了,痛得她跪在地上,哭出了声。她好恨,她恨他的欺骗,她恨自己的自欺。

阿鸟扶着墙,将重心转移到左脚上,从地上爬了起来。4个月前,她意外摔了一跤。晚上,她靠在床上央求:“我现在脚痛得睡不着,整个都肿起来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急诊?”

“现在太晚了,急诊没法拍片,明天早上再说吧。”L站在门口,睡眼惺忪,手里拿着手机——是她刚打电话叫醒他的——说完话,他转身就去睡了。

脚太痛了,阿鸟通宵没睡着。早上七点多的时候,她拨通L的电话,叫他带她去省骨科医院。他说:“今天限行。”阿鸟就说去另外一个区的骨科医院,他又说去那家医院车程半个小时,太远了,还是去离家十分钟车程的综合医院吧。然后,他们就去综合医院挂了号,阿鸟就这样被误诊,错过了直接手术打钢钉的最佳时间,后面只能花更多的时间休养。

那段时间,阿鸟刚好接了一个戏剧项目。因为右脚的骨折,她一度想要退出。好在剧组导演和编剧们说可以改剧本,将她的那部分戏改成不用行走或站立的表演。朋友开车送她去医院看骨科专家,每天接送她去剧场排练,剧组其他人也很照顾她。外人的关心对照出L的冷漠,阿鸟感到心灰意冷。

“你能帮忙晾下袜子吗?”阿鸟把洗好的袜子递给L,他没接手,离开了。上一次她叫他帮忙晾内裤,他也没晾,但至少跟她说了原因,“昨天我同事来家里做客,你连面都不露一个”。阿鸟跟他解释说,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脚骨折了,她根本没有心情招待他的同事。

“烧烤的所有东西我来准备,我只要求你吃饭的时候出来坐一坐,你都不愿意!”他气得不行,说请他同事吃饭的事情拖了多久了,之前是因为疫情,后面又因为阿鸟去杭州忙戏剧项目,接着她又骨折了,“医生也说了,你的脚只要穿着前足减压鞋,是可以走路的!”

阿鸟望着定在空中的手,悲从中来。她以为婚姻是摔跤的时候有人能扶一把,结果压根没有人搀扶她。她费了好大的劲站了起来,自己把袜子晾了。自从右脚骨折行动受限后,她感觉整个人都被困住了。


大哭一场之后胃不疼了,但整个人累到虚脱,阿鸟已经没有力气去打扫他的房间了。她点了一个香薰,关上门,转身看到客厅的沙发——L坐在上面撸着猫说:“阿鸟,你现在要是想听我说‘我爱你’,我说不出口。要不是看在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现在又残疾了的份上,我早就提出离婚了。”

接着她又看见3个月前的自己,站在厨房吧台边,手里握着水杯,神情慌乱。她本意是要结束一个多月的冷战,于是提出两个人谈谈,结果整个沟通过程像是她一个人在打羽毛球,对方根本不想接球。无效沟通接近尾声时,他们离开了餐桌。L换到沙发的位置,她去吧台倒水喝。“离婚”两个字,换她接不住了。

那时她咽了一口水,问接下来怎么办。

“先跟我们的父母说一下,然后房子归你,我净身出户。”L答道。

阿鸟没有回话,转身回了卧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以为这一次的冷战,会像之前的冷战结果一样,和好如初——她错了。

眼前是一栋螺旋状、不规则的房子,她每走一步,都能通过镂空设计看到不同角度的海景。她走进一个房间,对站在面前的人说:“我离婚了。”说完,她继续走,走进了一个有红色大床的房间,床上堆着很多信件和礼盒,她没有打开信封,知道是同一个人写给她的情书,她很开心。她一一打开礼盒,里面都是造型华丽夸张的戒指。L突然出现在她旁边,跟她说:“这个男人是有小孩的,他送给你的所有戒指都是同一家店铺买的,这个店铺就是离他小孩上学最近的店铺,你是要去给他带孩子的。”

在她厌烦L说话的时候,旁边出现了一个西装笔挺长相帅气的男人,拉起她的手,跑到旋转楼梯边上,和她说话,在她想要听清对方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她醒了。




我想生个女儿
就叫她茉莉
不娇不艳
不妖不娆
不姓李也不姓陈
不受任何羁绊
去体验这世界


阿鸟将她写的这首诗发给好朋友看时,朋友笑了,说L肯定不会同意孩子不跟他姓——那个时候,他们在备孕。

婴儿踢腿的颤动,隔着肚皮传递到掌心的奇妙感觉,让阿鸟一直记忆犹新。待她再次见到这个婴儿时,已是出生十八天的小宝宝了。她带着相机,去朋友家为宝宝拍照,用镜头记录下妈妈哺乳时的姿态,爸爸换尿不湿、哄孩子入睡的瞬间,宝宝打哈欠的样子、睡觉时扭动的小脚丫。通过镜头,她感受到了婴儿特有的软糯和奶香,以及初为父母的喜悦。

“我个人的成长、改变,都是我有了孩子之后带来的。”一个有了一儿一女的女性朋友,如此与阿鸟分享。

阿鸟对此抱有疑问,一个人的成长与变化真的要靠生一个孩子来推动吗?L说,有了孩子之后,功课肯定是他来辅导的,毕竟他名校毕业。那段时间,他与朋友聊小孩要喝什么奶粉,以后要上哪一所幼儿园、哪一所小学——所有关于孩子的事,他都能聊得起来,他自诩为“办公室妇女之友”,那些当妈妈的同事都会和他聊养孩子的问题。那种感觉,像是阿鸟只用负责生,带孩子、教孩子都是他的事。看着与朋友的小孩玩得不亦乐乎的L,阿鸟的嘴角也随之上扬——他也是个小孩子呀。

可是,他们的小孩,迟迟不肯来。在一个经中医调理后成功怀孕了的朋友的推荐之下,阿鸟也去看中医,医生说她身体各个方面都很虚。但身体在喝中药调理好了之后,仍怀不上,他们只得去做西医检查。因为妇科检查复杂且费用较贵,L就先去做男科检查。结果显示,精子活力不足。接着,L又吃了一段时间药,直至检查结果正常。他俩再接再厉,阿鸟还是没怀上。

阿鸟躺着,双腿叉开,灯光刺眼,医疗器械冰冷。医生手里的针管像是直接插在了阴道里面,她感到一股液体一点点推了进去,起初像是来月经的胀痛,接着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阴道里吹气球,然后像在往阴道里灌铅,一个异物在她的体内膨胀,像是要把她撕扯开来,真痛。阿鸟出来的时候,L正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打游戏。他不知道她刚刚经受的剧痛,也没说一句关心的话,他陪她来医院了,他的到场,已经达到了“好老公的标准”。

“输卵管堵塞。”医生先给出检查结果,又给出建议,“如果你要生小孩的话,直接试管。”

开车回家的路上,L说他可以接受试管婴儿。

“不孕不育症由男女双方或单方导致,在此症男女病因比例中,男性因素引起的占据30%-40%,女性因素引起的占据35%-45%,男女双方因素引起的病因占据10%-15%……”看着搜索出来的这一串数据,阿鸟想,自己是那35%-45%,还是那10%-15%?她瘫坐在副驾驶上,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

离职后的事业之路令她备感受挫。那个约她拍宝宝照片的朋友,等宝宝再大一点的时候,还是选择了影楼拍摄——即便当时他们夫妻对她拍出来的照片很满意。她有感觉,当自己用相机对准一个家庭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偷窥者,躲在镜头后面的她,能看到一些她平常不敢去看的东西,看到人在镜头面前的不诚实。她想要拍摄真实的东西,丑陋的、有缺陷的,都是生命留下的印记,但商业摄影不需要这些——人们更喜欢那些看上去美好的东西,于是要营造出一种幸福美满的氛围。

她原本打算考心理学研究生的念头,也因为L的劝阻而打消:“你一个正经大学都没上过的人,怎么考得上研究生?”他的质疑,也让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现在,她还是一个无法自然生育的女人。

躺在床上,她惊觉昨天——L搬走的日子——是儿童节。




阿鸟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个屋子打扫干净,里里外外都要清洁。

她要从最脏的地方开始打扫——他的卫生间。在装修房子的时候,阿鸟就跟设计师说要有两个卫生间。她没有考虑什么装修风格,只设定了大致的功能区域。她觉得房子是一个可以灵活变动的空间。之前父母给她全款买的两房一厅也是她装修的,从设计、采购到找工人,都是亲力亲为,也是两个卫生间。但有了那次的经验,再摇号买到这套新房之后,她就觉得只有设计师能帮助她实现对“家”的想象。她曾跟L如此提过:“我想要我们的家是一个可以让人放下一切防备和疲倦的地方。”

“我的第一需求就是:厨房要大。”阿鸟喜欢烘焙。每年的最后一天,她会做一个橙子蛋糕,邀请朋友来家里一起吃饭、跨年。之前的房子因为厨房太小,烘焙的时候总施展不开,所以这次装修,她改掉了原户型的厨房,打造出了一个开放式的大厨房——搬进新家之后,她一次烘焙都没做过,哪怕是做小饼干。

记得有天下午,在做瓷砖美缝时,有人敲门。阿鸟关掉音乐,开了门,是楼下的女邻居。对方笑着递给阿鸟一杯奶茶,说是L请她送上来的。阿鸟接过奶茶,觉得好气又好笑——她在做美缝的时候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扰的。打开手机,只见L在邻居群里发消息:“我家装修节约了一两万块的美缝钱。”全屋的瓷砖美缝,阿鸟做了一个月,做到她腰酸背痛。选择自己动手,是因为装修的花费远远超出了预算。

房子装修好之后,他们挑了一个搬家的日子,因为时间紧张,在做保洁之前就把所有的家当都搬进来。L说:“要不你先住进来,把打扫和整理搞完。”阿鸟确实原打算花个三天两夜把房子收拾整理好,但话从L嘴里说出来,听上去直接又无情。就在她打扫整理的时候,L又在邻居群里说:“我家是日式的保洁及整理,没有花钱,全是我老婆在弄。”阿鸟感觉他在炫耀他有一个“勤俭持家的老婆”。

陆续有朋友来庆贺他们乔迁之喜,对房子的装修赞不绝口。L也是各种介绍,“这个是阿鸟想的”,“这个是阿鸟设计的”,甚至在吃饭的时候,还问朋友要不要装修房子,可以找阿鸟帮忙设计,语气里能感受到他的骄傲。

“你把我说得像是一个装修公司。”阿鸟作为女主人,自然也是喜乐的。

按照计划,房子装修好之后,他们就要做试管婴儿了。但阿鸟只要想到手术,就害怕,便一直拖着。


阿鸟擦完第四遍马桶后,她觉得应该干净了。

结婚后没多久,阿鸟建议L坐着尿尿,说可以有效避免卫生间细菌滋生,还给他转发了“男性坐着尿尿的好处”的科普文。起先L觉得这样做有损男性自尊,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才执行。L要请同事来家吃饭的时候,阿鸟问他,能不能请他的男同事也坐着尿尿?L当然不同意,说可以要求我,但不能要求我的同事。

阿鸟有点不高兴,她想起结婚之前,他们还住在第一套房子里时,L就爱接待朋友——其中一个要来成都找工作的朋友,爱抽烟,在他们家前前后后住了差不多三个月,让她打扫卫生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后来,阿鸟也有一个朋友与家人吵了架,还带着一条狗,阿鸟想着短租也不好找,不如让朋友来家里住一段时间,L却不同意,说:“这种家里有问题的,最好别插手。”

“你朋友来住的时候,我都是怎么招待的?我朋友来住我的房子,我来找你商量,你还不同意?!”阿鸟很生气,觉得自己能把他的朋友当成自己的朋友,他为什么不能?可她表达出来的和他听到的侧重点不同,应该是伤人的。

阿鸟想起L刚刚搬进她房子的时候,只带了衣物和一些书,那时阿鸟喜欢的锅碗瓢盆充斥了整个屋子,她把他的衣物放进了自己的衣柜里,把他的书放进自己的书柜里,为他的物品腾出了位置。哪些是她的东西,哪些是L的东西,清清楚楚。L按照阿鸟的生活习惯去摆放一切物品,遵守她的领地规则,毫无怨言。

他们买了新房等待入住前,用很便宜的价格租了一个没有家具的房子过渡,他们共同采购家具,想着以后也可以搬进新家。在出租屋里,阿鸟发现L开始随便乱放物品,将她之前的摆放规则抛至九霄云外,这时她似乎才瞥见L释放出的自我。

“你们俩有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母亲得知他们的事之后,在电话里说了一通L的好话,又说他们是成年人,日子要不要过,自己去解决,作为父母不会干涉,只要他们不做出后悔的决定就行。

“原则性问题?”阿鸟反问道,紧接着回答了一句,“没有。”

“婚姻如果没有出现原则性问题,商量着磕磕绊绊就走过去了。”母亲说,婚姻不是换一个人就好了,婚姻是两个人相互照顾。

“你和我爸的婚姻,是谁照顾谁啊?”阿鸟生气道。

“还是要找一个人依靠。”母亲说。

“你把我生出来就是为了伺候男人的吗?”阿鸟火冒三丈,“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好自己的人生!”

她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在L提出离婚的第二天,阿鸟买了一束她喜欢的郁金香,每天拍照记录花的变化。

第一天,郁金香含苞欲放、艳丽昂扬,继续向上生长,她修剪,她换水;第十一天,落下第一片花瓣;第十五天,迅速枯萎,她按下快门,拍摄下唯一一张有色彩的郁金香;第十六天,她将衰败的郁金香扔进垃圾桶。

郁金香的花期就像是阿鸟浓缩的婚姻。她洗干净花瓶,望着在客厅里晃悠的L——他穿着新买的衣服,着装风格跟以前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这些天,她明显感受到这个“室友”的变化:他买新衣服,买保健品,洗澡的时候浴室里会传出歌声。肉眼可见地,他变得开心了。阿鸟不想再和L继续过合租室友式的生活了。自上次谈话之后,他们各自去看了家庭婚姻咨询,她觉得他们有必要再谈谈。

“你现在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他答道。

“就是说,你完全不想继续这个婚姻了。”阿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不要把问题往我这边引。”

L说,上次他已经把他的想法和诉求明确与她沟通过了,但并没有听到她的表态。如果她无法改变自己、改变对他父母的态度,而他也没法改变自己,那么分开是最好的选择。L一直觉得阿鸟对自己的父母爱搭不理,没有做到一个儿媳应有的样子。阿鸟则觉得,她与自己爸妈的关系都一般,对待公婆已算是客气周到,即便春节时没有回公婆家,礼物和钱也一样都不少。公婆来他们家,吃穿住行全包,可自己父母来了,一顿烧烤钱都舍不得让小两口付,说一家人不必见外。她父亲甚至打电话给女婿说,她没有收入,而L刚刚创业,担心资金周转不过来,需要钱的话跟他说。

对比自己父母待女婿如儿子的态度,阿鸟没觉得公婆有多在意她这个儿媳。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L的妈妈来成都看他们,阿鸟还专门去挑了礼物,买了一个真皮包包送给未来的婆婆,因为L的妈妈来之前打电话专门问过“成都哪里有皮草买”——皮草阿鸟是买不起的,包尚在她购买能力范围内。

他们开车到车站接上人,走到停车场,L就示意阿鸟坐到后座去:“我妈要坐副驾。”

阿鸟有点不高兴,因为副驾一直是她的位置,但她还是坐到了后排。她当时只觉得妈妈和妈妈之间的差别挺大的——她母亲总跟她说,夫妻关系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子女关系,最后才是父母关系,因为伴侣才是唯一陪伴到老的人。

“我儿子好能干啊,你买的这个车真不错!”L的妈妈语气里满是自豪。阿鸟并没有戳破说这辆车是阿鸟爸妈给他们买的,把车子上到他的名下,也是阿鸟爸妈的意思。

在家里,L的妈妈和阿鸟说话的语气是常见的婆婆对儿媳的语气。阿鸟也没太计较,想着毕竟他妈妈也不会在自己家长住。但惹毛阿鸟的是,准婆婆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她买的那些礼物,包括那个真皮包包。阿鸟觉得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之后对L的父母都没法再热情起来。


后来,阿鸟跟着L回老家,见识了农村繁琐的习俗,也才知道L还有个亲妹妹。妹妹一直是家里的老人在带,而L则跟在父母身边,兄妹俩从小分开长大,所以并不亲昵。这样的重男轻女,阿鸟很熟悉——她的爷爷奶奶也因为她是一个女孩,从小不愿意带她,她是外公外婆带大的,直到上小学的年纪才回到父母身边。

那天夜里,阿鸟做了一个梦,梦见L家所有的亲戚站在她的对立面,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她知道是在说她。醒来之后,她有一种小时候回爷爷家的感觉,但她还是跟自己说,至少L是好的,而且他们也不和他父母住在一起。

“我们家没有多少钱。”L的父母过来阿鸟家提亲时,直接地说。

“我们家没有要彩礼这种习俗的。”阿鸟的父母说,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你们拿给我们的钱,我们也会给他们小家庭的。”

后来,L家给了两万六千块钱。结婚的时候,L跟阿鸟说:“我们老家那边的习俗是,新娘的妈妈要给新郎买礼服。”阿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习俗,但还是转告了母亲,她妈妈转头就打了两万块钱给L。

即便当时老天给了阿鸟种种暗示,她还是全力以赴冲进了这场婚姻,因为买房买车、恋爱结婚生子,是她身边所有人都在过的生活。2016年,“剩女”这个词已经开始流行,她庆幸自己没有被“剩下”。


阿鸟打开壁橱,是笑容甜蜜的L和25岁的自己。这些她当时专门找摄影工作室拍的婚纱照,两个人都非常满意。18岁的时候,她去拍过一个人的婚纱照,那时她想的是自己跟自己结婚,从化妆到凹各种造型的拍摄过程,让她觉得虚假。这是她后来和L拍婚纱照时没有选择影楼拍摄的原因,也是后来她学习家庭摄影的契机。

“我理想中的婚礼,是在一个海岛上或者一片草坪上举行,邀请几个亲朋好友来参加,礼金那些并不重要,有真诚的祝福就好。”阿鸟曾跟L说,她希望婚礼是小型的、温馨的。L点头同意。

结果,他们的婚礼就在酒店里,请了一大堆亲戚,吃饭吃了几天,新娘新郎敬酒,各种仪式,全都是她不喜欢的。尽管阿鸟已经要求一切仪式从简,但这场婚礼留给她的,终究是俗套的、走过场的糟糕回忆。现在想来,那真是走进坟墓的仪式,之后的一切,都跟死了差不多。

现在,要怎么处理自己和他的婚纱照?扔进垃圾桶,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他们毕竟是我父母,是长辈,他们那么大年纪了,你心里再怎么不爽,也不该对他们没个笑脸。”L不是第一次与阿鸟抱怨了。

“你给我一点时间。”

L听到她的答复,火更大了:“我们结婚都七年了,你还要多长时间?你跟我说你需要多长时间能改,能改成什么样?”

阿鸟没法给他一个确定的时间点。就像她和她爸爸的关系,她要花多少时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要用她一生的时间——去原谅他?

“口香糖在我嘴里越变越大,然后塞满我的整个口腔,接着我就开始想吐掉它,狂吐,想尽办法把它给弄出来,我开始用我的双手这样抠,但是它越扯越多,抠到最后,感觉我的嘴都没有了,但还是感觉到口香糖塞满了所有的牙缝。然后,我就把我的牙齿全部抠下来了。”阿鸟和心理咨询师说起她最近常做的一个梦,“每一次从梦里醒来,我都会有一种错觉,就是我的牙都没了,所以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一下自己的牙还在不在。梦虽然醒了,但我的口腔里有明显的痛觉。”

这个抓狂的梦延续到现实生活中,是阿鸟再也不吃口香糖了——那段时间,不管在梦里做什么事,她都会梦见吃到一颗口香糖,如果梦里有别人,她还会把口香糖从嘴里拿出来,分享给对方吃。

“你能想象——我三十岁了,竟然还梦见我爸打我、把我打到哭醒这种感觉吗?”阿鸟苦笑道。她之所以来求助心理咨询师,是因为这个梦告诉她,必须要面对她和她父亲的关系。母亲叫她要和父亲好好相处,说父亲已经老了,打她都是她小时候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他还是爱她的。每次母亲跟阿鸟说这些,她都很抵触——一个人对自己的伤害,只因为那个人老了就可以忽视掉吗?她要怎么原谅一个不觉得抱歉的父亲?

阿鸟父亲当过兵,上过战场,因为一颗子弹穿过手指而住院,遇到了当时当护士的阿鸟母亲,然后两个人就结婚了。后来,她父亲被分到邮政局上班,虽然立过功,但因为文化水平低,又是农村出身,所以一辈子在工作上平平无奇,没有得到提干的机会。或许是郁结于此,父亲才这么依赖酒精。喝酒是他每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至于一日三餐,酒更是必不可少的。

小时候,母亲下班了就会带阿鸟玩缝沙包、抓石子。她若偷了母亲钱包里的钱,母亲就会拿来棍子:“打多少下,自己说。”阿鸟伸出左手,因为右手要写字,打完了,就回到房间里哭。母亲打她,是因为她做错了事,所以她对母亲没有太大的隔阂。可是父亲打她,是因为什么,她不知道。

她读小学一年级时,一天晚饭后,母亲教她玩弹珠跳棋。

“我跳跳跳——我赢啦!”阿鸟放下最后一颗弹珠,欢呼道。

“阿鸟太厉害了!那我们收拾一下,准备睡觉了哈。”

母亲正说着,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兴致很高地说:“来,我们一起下跳棋!”

“今天太晚了,阿鸟明天还要上学,你也喝醉了,我们就不玩了吧。”母亲说。

结果,父亲二话没说,掀翻了桌上的跳棋,接着就抽出军用皮带打阿鸟。母亲赶紧过来护住她。母亲年轻时也是脾气火爆的人,每次跟父亲吵架,气势上丝毫不输,有一种要把对方吞下去的你死我活。当时他们住在一楼带个小院子的房子里,房间到院子有一个四五节的楼梯,母亲用力一推,父亲就从楼梯上跌了下去。

父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母亲不敢上前去看,找来一个同事帮忙查看情况,然后把阿鸟送去了邻居家。那次母亲想的是,如果自己男人当场死了,她就去自首。好在父亲只是休克,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但父亲打阿鸟的时候,不是每一次母亲都在场。阿鸟不记得父亲拿军用皮带打了她多少次,因为打的次数太多了,而且永远是无缘无故。即便现在父亲老了,不打她了,但在她的梦里,父亲还会随时动手。她要怎么告诉自己,父亲打她是有理由的,并且不用跟她说对不起?

上小学的时候,大人问阿鸟的愿望是什么,阿鸟说:“希望我爸妈离婚。”她成年了,工作后也跟母亲提过,母亲只说:“哎呀,我都那么老了。”

既然父母不离婚,她能逃离父母的方法,就是拥有自己的家庭——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那时阿鸟在职场里爱穿高跟鞋。公司并没有这样的要求,是她要求自己必须看起来足够职业,不希望别人因为她的身高和娃娃脸而怀疑她的工作能力。下班回到家的时候,脚非常累,L会端来洗脚盆,蹲下来给她洗脚,擦干之后给她做足底按摩。

“就是这个人了。”当时的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被爱,于是选择与他结婚。

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9年前的那个男人吗?是时间改变了人,还是爱因时间而消退?




“上次的婚姻咨询你没去。”L说他很介意,咨询时间已经因为阿鸟有事重新安排过一次了,但她还是没有按约定时间来,“显然,在你那里,解决我们目前的问题没有你其他事情重要。”

阿鸟解释说,如果她不重视,她就不会先主动去找婚姻咨询了。她以为咨询师要分别和他俩单独聊完,然后再安排时间两个人一起咨询。

“那我清楚了。那天我跟咨询师聊下来,感觉我们俩的关系里,我一直是给予的人,而你一直是索取的人,你是一个‘女王’的角色,而我是那个跪着讨好你的人,这样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我越讨好你,你要的就越多。然后我不断地去讨好你,直到我不想再讨好了——因为我的讨好,已经得不到任何回报了。”L看着桌面的纹理说。

阿鸟已经习惯他不直视别人眼睛讲话的习惯。她摸着黑桃木的大长桌——装修设计的时候,她想的是,平时作为餐桌使用,其他时间两个人拿来当办公桌使用。L当时也同意她的想法,可后来又跟她说,其实他希望有自己的书桌,有台式电脑,可以办公,也可以打游戏,他不太喜欢这样开放的空间——或许就是因为他以前的“讨好”,让她误以为他们在三观上是同频的。

“可能你觉得很委屈,但是在这段感情里,我也付出了很多,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委屈。”阿鸟说,听到他提出“离婚”两个字,她是心碎的。

“你也说过伤我的话,而且不止一次。”L回忆起,他们刚搬进新家第一晚,他睡大房间,阿鸟睡小房间,结果第二天阿鸟起床就说小房间离马路近,吵得她睡不好,要跟他换房间。他当时没有立马同意。那天他把阿鸟送到排练的地方,她下车的时候,就跟他说,“你考虑下我们俩要不要过了”。

还有不少类似这样的场景,阿鸟就是甩下这样一句话——“你考虑下我们俩过不过了”。L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真不想跟他过了,反正次数说多了,他是怀疑的。

“我确实动过一次离婚的念头。”阿鸟想起四年前她还在上班的时候,他们俩因为什么事情闹矛盾,一个月没有说话。她当时想着,离了婚也不想继续待在成都了,可以申请调去深圳总公司,到时把成都的房子租出去,然后收来的租金用来付深圳的房租。不过,L听了他们共同朋友的劝,买了一个蛋糕来给她道歉,她因此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阿鸟觉得健康的夫妻关系,需要不断地沟通和交流。但L不这么看,他说他的感情没有阿鸟充沛,有时候他连自己开不开心都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情绪长期都是被压抑着的,他不像阿鸟这么外放,心情不好就发脾气,会因为阿鸟情绪不稳定而莫名其妙,搞得自己也没有了好心情。他说,他决定接受心理医生的建议,多关注自己,从自己的内在获得认同,而不是从他人那里获得。转而又说,他不觉得这些改变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帮助,他们在一起,并不开心。

“你自己的未来你是怎么考虑的?”L问阿鸟。

“我现在还没办法想那么远的事,目前这个事比较困扰我。现在我只想能吃得下、能睡得好一点。”阿鸟坦然说,她想先去旅行一下,在比较放松的状态里,或者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你旅行的钱哪来?”L提出实际的问题。

阿鸟说这不是在谈旅行或者钱的问题,她需要先处理自己的情绪。L认为这就是他俩的不同——对于他来说,情绪没有那么重要,现实问题更重要。他想到的是他要赡养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可目前的经济状况是,阿鸟脚骨折要做手术的钱都要找父母要。

“我们没有存款是因为我们换了房子,又换了车,还花了很多钱在装修上。”阿鸟说,她辞职之后也有很大的经济压力,不然她不会每天都活在自我怀疑中。

“你要理解我,我现在创业是一个很不稳定的状态,说不定哪天项目就推进不了。现在工作也难找,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未来。你懂吗?就像我那些员工,明明公司用各种手段来压榨他们,他们上班肯定不开心的,但还是会选择继续上班,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有个稳定的收入,来支撑他在这个城市的生活!”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我没有挣钱?”阿鸟问——自打她辞职之后,她就感觉自己在这个家失去了话语权。

“我这么跟你说吧,(这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L答。


聊着聊着,L提出了财产分割问题。

“你之前不是说房子归我吗?”阿鸟有些愤怒了。

“我想了一下,如果给你房子,我在成都这么多年相当于白奋斗了,什么都没有了。”

新房子的首付及一部分装修和贷款,以及L全款买的宝马车,都是卖了阿鸟那套旧房子换来的。新房到手不满五年,无法买卖,L说,房子不能卖,可以先估算价值,按照比例来分配他们俩所得:“比如说车子值30万,房子值200万,然后我们来分这230万,然后你拿130万,我拿100万。”

阿鸟被他给的数字绕晕了,只是重复说,现在的房子是卖了她父母买的那套房换来的。

“那你生活的钱是谁给的?每个月供房子的钱是谁给的?你可以看看我给你的转账。还有一个问题是,之前我们开咖啡店、黄焖鸡店亏的钱,是我把自己那套房子卖了补上的。两个店都是我们结婚之后一起开的。”L又抱怨说,阿鸟基本上没有过问过黄焖鸡店,咖啡店也是刚开业的时候去了几次,后面就没再去过。

那时阿鸟还在上班,有的时候还要加班,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管两个店的生意。家里的钱一直是L在管,他拿去买基金说亏了,她也没管,只是觉得L擅长这些,就全盘交给他打理了。“咖啡店亏了5万还是10万?”她问。

“开咖啡店,我们花了50万。”L纠正道,“按照一人一半的比例,是25万。”

他又说阿鸟不同意他的算法也没有问题,他记得阿鸟那套房子卖了127万,其中50万拿来付了现在房子的首付。反应过来的阿鸟说,他支撑生活期间,她虽然没有什么收入,但也对家庭做出了贡献——当初她花了一年的精力在装修上,而且在L离职做数字藏品交易平台的初期,是她介绍了一位曾在视觉中国做数字产品的朋友给他认识,后面还请了一位平面设计师朋友给他们做设计,平台搭建好之后,她又联系了一位小有名气的插画师朋友和他的公司签约。对于L的创业,她也是出过力的,哪怕至今她连公司另外两个股东的面都没见过。

L说可以把阿鸟的贡献也折算成钱,只要她不觉得亏就行。他们没小孩,他也很少在家吃饭。他拿来纸和笔,“我的意思是——”,他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比如说你花了127万,我花了50万,那我们的总资产是177万,那我的50万在177万里占比29.3%,你是71.7%。如果房子卖了220万,你所得的就是220万乘以0.717,我所得的就是220万乘以0.293,那么我应该从这里分得的钱是64.46万。”

他强调,自己是举个例子,阿鸟也可以提供她的算法,他会以她的利益为先:“如果房子不卖,我就先把车子拿走,如果车子折算价是30万,那我应该还有20万。”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给你20万?”阿鸟不明白这“50万”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这个房子是你的。”L说,不一定是50万,他现在只是举个例子。

阿鸟沉默了。看样子,L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当初结婚的时候,从未计算过什么婚前财产婚后财产,现在要离婚了,就要分得清清楚楚。他不仅要把车拿走,还要她再给他20万——她一个自由职业者怎么掏得出20万?

她当然不同意这个财产分割方案:“那你的公司是不是也要估算价值?”

“你算啊,我公司都是亏本的。”L说,具体怎么算,请律师来办,他们俩都不专业,他已经没有耐心再跟她沟通这些了,因为感觉像是他在占她的便宜似的。




5月18日,是他们结婚纪念日。阿鸟本来想约L一起吃个火锅,好聚好散,但是L阳了,感觉乏力,她自己也没什么胃口,便作罢。现在离婚的事几乎占据阿鸟生活的全部,她想要尽早了结,而不是把一年的时间都耗在上面。

“我觉得我们先不着急去民政局,先把那个财产分割方案说清楚了,我们再去。”L说公司很忙,他尽量抽时间。

“离婚有一个月冷静期,我觉得我们先去登记,有个倒计时。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要多久才能商量出个彼此满意的财产分割方案。”阿鸟问他想要的分割方案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房子还是给你。”L说他之前把账算清、体现在纸面上,是想让阿鸟知道他对家庭也是有贡献的,并没有占她的便宜。

“我从来没有否定你的付出。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要把每一笔钱、每一次付出都算清楚,真的是在用刀刺我。”阿鸟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吵下去,只是想到之后每个月要还6800块钱的房贷,背着100多万的负债,就每晚焦虑得睡不着。

“你现在也能体会到我的压力了吧?如果没有了我,你的生活是非常难的。”L说,她的焦虑很好解决,把房子给卖了还掉贷款,她还能得127万,“我们这个房子的房型、地段,绝对保值,5年后至少能卖300多万。”

阿鸟认为5年后的经济无法预料,房子能保本就谢天谢地,至于经济压力,她辞职之后就一直存在。L觉得他没法就阿鸟对未知的担忧而讨论下去,建议她想想怎么把收入搞起来:“情绪是处理不完的,你应该尝试把情绪和要做的事情分开。”

“我就像愚公移山,我得先把山移走了。”阿鸟说她现在处于离婚焦虑中,她要先把事情的逻辑理顺了才行,不然她会堵在那里。

“你想想你离职几年了,你是一离职就遇到疫情了。但疫情这3年来所有人都不活了嘛?这个社会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你有这么多要求?”L不像以前那样顺着她说话了,他现在不怕她生气了。

“我没有要求,我得自洽。”阿鸟回答。

“你为什么非要自洽?”L不依不饶。

“这是我和我的心理咨询师要去解决的问题。”阿鸟想,如果当初没有换这套新房,她也许会没那么焦虑。

“那我说把这套房子卖了,我再给你在原来小区全款买一套,不用还贷款,你觉得能解决你的问题吗?”L问。

阿鸟想,如果能马上给他一个答案,就不用去看心理医生了:“你是在把我逼到墙角,说,‘阿鸟,你这不行,你那不行,别人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行吧,我不激你了,我顺着你说嘛。”

“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是想把我教育一顿吗?还是现在你终于把这9年来想说的话说出来,就是:‘阿鸟,你不行!’”阿鸟克制着眼泪。

L辩解说他是想帮忙解决她的焦虑。

“照你说的,我真的可以马上从这跳下去,我不用活了。”阿鸟声音哽咽。她在L的话里听到的是:他们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从离职到现在没有挣到钱,对家庭没有付出,她一文不值,都没把自己活成个人样,“我听到的是,‘阿鸟你不配活在这个社会上’。”

“千万别站起来!”L有点吓到了,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是他的语气和表达有问题,他只是站在他的角度去提一个可能的建议,他希望阿鸟没有那么痛苦,希望她过得好。

“7年前我说过你的工资没我高、你配不上我之类的这种话吗?”阿鸟没等他回答,继续道,“现在你有自己的事业了,你有自己的方向了,你在往上走,你有盼头,你有未来。我本来也有自己的计划,但从杭州一回来我就脚骨折,3个月都不能动,我已经跌到低谷了,你不扶我一把也就算了,还说些落井下石的话来伤害我!”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阿鸟继续说:“就像你对我说的,你对我已经没有爱了。那么我们确实没办法再在一起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叫他下一次结婚的时候,记得要求婚。

“我想单身了,一个人挺好的。”L说,未来他会更专注个人成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又说复盘一下刚刚的沟通,其实他还没说完,她就把他的节奏打乱了,她抓住他的例子不放,反应强烈,他要是继续表达就是激怒她,所以现在没有表达欲了。他认为这是他们长期沟通的一个问题。

“不用担心未来,未来是美好的。”他说。

那是他的未来,不是她的。




阿鸟又收拾出不少L忘记带走的东西,他的游泳包,他的一双袜子。阿鸟带着一种厌烦的情绪,把他的东西从自己的东西里面清理出来,要把它们全部扔掉。她打开衣柜,中间一层全空了。当初装修的时候,想着不用叠衣服,把所有的衣服都挂起来,因此中间一层和底层装的都是挂衣架,最上层用来放被子。下层是她的衣物,方便娇小的她取放。她踩在椅子上面,擦拭中间那层空了的挂衣架。

“你要多理解他啊,他创业不容易,你们现在也没有小孩,婚姻上也没有出现原则性的问题……”母亲在电话里苦口婆心。

“你还站在他那边帮他说话,你还真把他当你儿子啊!”阿鸟觉得母亲完全没有站在自己这边考虑问题,很是生气。

“你在成都一个人,没有工作又没有稳定收入,你要是又扭到哪里或者生病了怎么办?”母亲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

“我难道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活下去吗?我一个人难道就不过了吗?你不要再打击我了,你说得好像我离了婚就活不了了一样。”

“我没有打击你,我只是担心你。我和你爸都不在你身边,也老了,以后怎么照顾你……”母亲在电话那头快哭了。

阿鸟平复了下来,说她知道了母亲的担心,但这样的担心给她增加了更多的压力,她会喘不过气来。接着母亲说,L给她打电话了,解释了他们要分开的原因。他说,“分开”两个字是阿鸟先说的,是她一直在逼他说“离婚”,他本来觉得还有余地,所以一直拖着,但阿鸟要先解决这个事情才能做其他事,一直催他找时间去办离婚手续。

在生活和事业上,他没有感受到阿鸟的任何支持,只是被她不断地要求。她对自己父母的态度也不好,退了他们家所有的群,之前他妈妈喊她去家族群领红包她都不领,他已经很难挽回了。而且,他们分房睡,至少两年没有性生活了,作为一个男人,他连最基本的需求都满足不了,他很难受,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他说他从未亏待过阿鸟,分开也不会亏待她的,房子会给她。

“他说你被现在耍的一波朋友影响了,以致于你只在意精神层面的东西,而且生活颓废。他说你那波朋友是纯搞艺术的,没有家庭概念,没有固定工作,而且她们很多是女同性恋。”

母亲说到这里,阿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

“放心吧,妈妈,你女儿不是女同性恋。”阿鸟忍下对L的怒火,花了一个小时安抚母亲的情绪。


在他们谈离婚的那段时间,L常常晚归。一晚他仍未回来,阿鸟就走进他的卧室,拾起床头柜上的苹果手表。她从来没有看过他的手机,鬼使神差地,就想看他的微信,却发现他把微信删了。

她觉得不对劲,滑开短信,看到了多笔的大额消费记录,交易时间都在零点至凌晨2点,产生在某个洗脚屋。洗个脚怎么会洗出几千块来?她感到可疑。接着,她又看到他的信用卡消费短信,未显示在什么地方,但也是大金额的连续消费。她继续翻,翻到了4月28日周五11:16的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是果儿

出发了吗

发消息你没回

看看qq


这4行字,她反复地看,一遍遍地确认,这是真的吗?这是那个她父母把他当作亲儿子一样的L吗?他可是那个对她父母比她都要有耐心的人。他教她爸妈如何使用智能手机,他与他们分享生活日常。每次她爸妈来成都,他都像导游一样陪他们游玩。这些为人女儿做不到的事,让她觉得L是在替自己在孝顺父母,她为此感激他。她真的不敢相信这是她认识的L。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他才变成这样的人吗?

回想起第一次与他沟通“性生活”的谈话,她又认真又维护他自尊的样子,是多么的可笑。

“性爱是需要学习的。”她跟他说。

“你的胸太小了,而且你在家就穿一件T恤,我怎么可能会有性欲。”他如此解释他们没有性生活的原因。

可她并没有怪他硬不起来。

“其实我很喜欢接吻的。”他又说。

但她恰恰最讨厌和他接吻。第一,他吻技很差,接吻时总朝她嘴里吐口水,碍于他男性的自尊,她从来没说过他。第二,他有严重的口臭,这件事她也没直接跟他说过,只建议他去箍牙、洗牙,直到他去“大厂”当主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口臭的问题,这才去洗牙、整牙,修补好了一口烂牙,稍微好了一点。

阿鸟喜欢女上男下的体位,总在她快要高潮的时候,问一句“我厉不厉害”,或者来一句“你好骚啊”,让她兴致全无。阿鸟觉得性爱就像即兴接触,要用身体去感受对方,去沉浸、去享受,而不是搞得像购买商品一样,要打个五星好评,要写上几句评价。这样的爱,不如不做。

短信画面虚晃了起来,阿鸟才察觉自己在发抖。她终于知道自己和L沟通性生活问题时他发笑的原因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他夜不归宿,她很担心,拨通了他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过去,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快就挂断了电话。L后来解释说,那个女人是同事,他喝多了,对方才帮忙接的电话。

她那时也就信了。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他给她一个理由,一个解释,她都会相信。其实,理由是胡编乱造的,解释是漏洞百出的。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夜里,荨麻疹发作,吃了依巴斯汀也无济于事,全身痒得恨不得把皮给抠下来一层。阿鸟在黑夜里睁大了黑色的眼睛,看着那只黑狗向她扑咬过来。“扒了我的皮,拆了我的骨,喝了我的血,吃了我的肉,吞了我的灵魂,来——”她对黑狗说——这样就不会觉得痛苦了吧。

她开了灯,黑狗消失了。她抬起右腿,小心把脚搁在地板上,一瘸一拐地移到飘窗边,坐在小桌旁,写下:


马儿一生都在努力地奔跑,可从未真正地达到过第一名。美貌、才华和能力,名誉、金钱和性,成为每日鞭打着马儿的缰绳。马儿只有在群马聚会时才觉得自己存在着。

跑不动了,不想跑了。马儿蜷缩着身体躺在马厩的角落。一朵牵牛花正迎着第一道曙光绽放,阳光洒进马厩,马儿觉得刺眼,耷拉着眼皮进入无尽的黑夜。

请把马儿洒进海里吧,在陆地上奔跑了一辈子。请放开马儿去海里看一看,马儿想永远住在没有奔跑的海底…… 


阿鸟将这段文本编辑好发送给导演,这是她写给剧里那匹只追求真理和毫不掩饰的爱的马的告别信,也是写给她自己的。

那次演出,她作为一匹右蹄意外骨折的马,坐在购物车里演完了全程。她记得有一场演出谢幕时,一个陌生的观众拉着她的手,激动地说:“我好喜欢你的表演,你的那句台词——‘因为我美丽,你才爱我,还是因为你爱我,我才美丽’,我印象深刻,你好棒!”说完,对方给了她一个拥抱。

那一刻,眼泪在她眼里翻滚,她大口呼吸着,感受着活着,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之后每演出一场,黑狗就走远了一些,直至变成灰色的小点在角落待着。她感觉自己变得有力量了一些。


“这个人还是赶紧断干净吧。”母亲在知道L嫖娼的事实之后,与阿鸟站在了同一阵营。

阿鸟感觉自己的形象在父母面前完全“正面”了起来,因为这是“婚姻出了原则性问题”,而不是“性格不合”要离婚。尽管母亲从未指责过她,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在这段婚姻里做得不够好、不够多,她没能赚钱,没能生孩子,也没能孝顺公婆。她知道没有女性能在婚姻里面面俱到,但还是会因为自己“没能”做到的地方,而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她一直想不通的是L的决绝,以及提出离婚后所表现出的“快乐”。现在,嫖娼让所有的不合理都合理化了。她不再惋惜他们9年的感情,只觉得自己当初眼瞎。现在,她终于复明了。

“95%的男人都会去嫖娼。”一个做律师的朋友说,以他打离婚官司的经验,阿鸟这种情况很难胜诉。因为需要“抓现行”,然后报案,才会有嫖娼的记录,结果如何,还要看法院怎么判,最后得到的赔偿可能都不及她付出的时间。

“他最想要的是那辆宝马车,那就让他开走吧。”母亲跟阿鸟商量说,没必要去法院起诉他了,举证太难,与其把精力耗费在这件事上,不如加快办离婚手续,他们给L买的那辆车赶紧办过户,让他把户口迁出去,以后不必往来了。阿鸟想的也是早点结束,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我挂在你公司的社保,你帮我停缴了吧。”阿鸟跟L说。

L说可以继续挂在他公司,钱她自己缴纳就可以了。阿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往来了,请他帮忙勾选是“公司辞退”就好,她可以去申请失业补助金,多少每个月有点补贴。找工作的事情,她也有在考虑。

一些共同的朋友知道他们离婚的事,第一句问的竟然是是不是阿鸟出轨了。阿鸟摇头,说L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那只能证明你不行。”一个许久不联络的前同事说——这也是阿鸟大部分男性朋友的第一反应,只不过他们说的是,“那很正常”。前同事说完那句话,又立马说自己是开玩笑的。阿鸟没再理会他的蠢话,不想自己多一个乳腺结节。


清理房子的第三天,阿鸟收拾出几大堆L的东西。其中一部分是他朋友送给他的东西,包括一支没有使用过的派克钢笔。两个人一起生活的太久,确实有太多东西交织在一起了。阿鸟将他所有的东西打包好,放在玄关处,然后给L发微信,叫他有空来拿走。

结婚照、旅行时拍立得拍的照片,以及手机相册里与他有关的一切,阿鸟都留下了。以后她做作品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当素材用。

清理打扫的第四天,阿鸟给猫洗了个澡,然后给自己也洗了一个澡。接着进入睡觉程序——泡脚、看书,11点半入睡。她现在的深度睡眠有4个小时,不像之前,不管睡多久,只有半个小时的深度睡眠。她躺在床上,摸着猫,看着干净整洁的家,心情舒畅,好像她体内的尘埃也一并清扫干净了。每天早上5点半,她自然醒来,洗漱完,以冥想开始她新的一天。

荨麻疹也不发作了,虽然全身留下了许多疤痕。好像她所有的焦虑,随着他的离开,也一并离开了。


6月29日,阿鸟和L见了面。他们先是去了交警队,L拿到了更改成他名字的车辆登记证。接着,他们去了民政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拿到了“1号”。

“你们来的挺是时候的。”工作人员说前面停电了,没法办业务,“刚来电了,你们就来了。”

然后,他们分开填写表格,接着签离婚协议书、摁手印。拿到离婚证的时候,阿鸟看着白底证件照上的自己,露出了笑容——去拍离婚证件照的那天,阿鸟涂了口红、穿了件红色背心,洗出来的照片,非常喜庆。

“我回家,你顺路吗?”阿鸟问L——他为了节省停车费,车平时还停在小区里。

“我待会儿还有事,我送你到地铁站吧。”L答道。

阿鸟打开车门,坐到后座。L放了音乐,是坂本龙一的曲子,那是阿鸟之前推荐给他的。过了一会儿,L换成了华语流行音乐,阿鸟戴上耳机,播放马友友的《巴赫:第1、5&6号大提琴》专辑。当熟悉的G大调1号大提琴响起的时候,阿鸟再次感受到了被祝福的感觉——那是七年前结婚前,她在制作电子请柬时选的背景音乐。她想,巴赫写的是生命的模版,生命的枯燥,生命的厚积薄发,生命的偶尔失控,她的故事就在里面。

到了地铁站,她没直接回家,而是去理发店做了个新发型。她烫了一个短卷发,朋友说很好看,她也很满意。她要告别过去,从头开始。

“恭喜你,离婚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你很勇敢,祝自由。”好友也第一时间发来了祝福。




处理完和L的事,阿鸟回了一次父母家。父亲不知道L嫖娼的事,因为阿鸟和母亲觉得没有告诉他的必要。对于父亲给她造成的伤害,阿鸟不再期待父亲能理解到。她知道,在大多数父母那里,我生你我养你我打你,我有什么错。她甚至怀疑父亲有没有拿军用皮带打她的记忆。所以,她也不再强求他的道歉。

“爸。”见到来火车站接她的父亲,她叫了他一声,并且给了他一个拥抱。父亲像是变小了一些。阿鸟以前很少叫他,更别提拥抱了。

“走,回家。”父亲高兴地接过她手里的包。

记得有一年回老家,父亲特意穿上了军装,请她给自己拍照。阿鸟同意了。通过镜头,她发现父亲确实老了很多,老年斑,皱纹,白发,佝偻的背。第二天,一家人去湿地公园徒步,父亲坐在一个他生肖的石像上面,她举起相机,在她摁下快门的瞬间,父亲笑了。那一刻,她觉得,她在用镜头面跟父亲——或者说,父亲试图通过镜头和她——交流。

见到瘦了一圈的阿鸟,父母满眼心疼,告诉她不用担心房贷问题,他们会帮她渡过难关。

“你们放心,我不会一直啃老的。”阿鸟说。


回到成都,阿鸟建了一个家庭群。她在群里与父母分享她新添的绿植,一一介绍:这是狂野男爵、鹿角蕨、虎尾天门冬,这个绣球的名字叫“灵感”,这个是朋友送的“金不换”,已经牵第二根藤了。父母也在群里分享他们的日常生活,一家人在群里很是活跃。如果说和L在一起的9年是她和父母渐行渐远的过程,那么离婚,则重新拉近了她和父母的关系。

房子里除了绿植,也有一些其他的变化。阿鸟将客厅的餐桌和沙发互换了位置,L的房间成了她的画室。书柜里的书移到了收纳盒,那里现在放的是颜料、画笔等各种画具。墙上贴了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那是她第一套房子装修的时候高价买的,结果因为尺寸太大,没有合适的地方张贴。

搬来新房子时,她问L地图贴在哪里合适,L觉得地图太丑,贴哪都不合适,叫她挂闲鱼卖了。可地图品质好,阿鸟心想,我们家这么大,就没一个地方贴地图嘛?四处看了看,说客房挺空的,不如贴在那里。L却不同意——因为他睡在客房。本来阿鸟将两人的卧室设计成了套房,L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结果到装修尾声时,发现没有预算再买一张适合套房的床了。本想着今年有了钱再买一张床,谁承想,他们离了。

“那个床买了嘛,你赶紧下单,钱我们来出。”母亲发来一条语音,过几天,父母就要来阿鸟的家住住。

阿鸟骨折的地方拍了片,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但因为没有做手术,脱位的地方是长不回去了。医生叫她不用太过担心,坚持穿一年带足弓鞋垫的运动鞋,适当走路运动,慢慢习惯就好。

摄影和戏剧的收入微薄,经过再三考量,阿鸟决定回到多年耕耘过的保险行业,只不过朝九晚五的生活不适应了,这次是以保险经纪人的身份回归,为此还考取了保险经纪人职业证。摄影和戏剧仍会继续,因为艺术创作对她来说,是宝贵的精神财富。

对于爱情,她依然选择相信并保持期待,在遇到下一段爱情之前,她一个人也会过得精彩。未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想在精子库挑选一枚精子,生一个小孩,告诉TA:“你不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你只属于你自己。你不必受任何羁绊,去体验去爱去改变,这个世界值得你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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