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初在《读书》杂志发表第一篇文章《一九五九年冬天的赵树理》,到后来出版《故国人民有所思》,陈徒手一直保持着他的“史料性风格”。按他自己的说法,其文章中的95%以上的史料都是不为人知的第一手素材。
具体而言,陈徒手早年在北京档案馆徒手抄录了数百万字档案——所以他给自己取了“陈徒手”这么个笔名,而他的本名是陈国华。
陈徒手老师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真相展现给世人。而那些档案,有的人恨不得被永远埋起来。
南方都市报曾专访过陈徒手。他说:当年我抄了大量的档案材料,很多想法都憋在肚子里。但我既不是正规的学院学者,也不搞专业化研究,所以不像别人写论文论著那样规范,没必要把别人的研究全列出来,因此我很少引用别人著作里面的成果。
今天看来,抄档案是一个很笨的做法,可这也正是陈徒手的独门绝技。陈徒手在抄档案的过程中,还总结出了一套抄档诀窍。比如档案浩如烟海,所有人物的档案都要像大海捞针一般过手一遍,不现实。所以他就先抄年纪大的、有名气的、有影响的、有意思的……
《故国人民有所思》里写了11位教授。像北大中文系的王瑶,每次中央一开会,一有什么布置,肯定要找他们谈,问这个事情你怎么看,他们成了政治的“消息树”。所以像王瑶这种教授的档案就抄得很完整。再就是抛弃无价值的材料,在档案中找到真实的思想动态。比如1951、52年的思想改造运动的步骤、程序、方法还比较简单,基本是填表、过关……大家说的话、表态都基本上一样,各校的斗争程序大致相同,写起来也就大同小异,比较模式化。这些就没有多少抄的价值。而1961、62年社教运动及以后,情况就不同了。那以后的档案就可以打通纵深,把波澜壮阔的斗争景象呈现得更充分、更真切。
陈徒手说,《人有病,天知否》更侧重口述材料,《故国人民有所思》对几个人物专题做了口述,比如冯定这个题目,我采访了北大哲学系20多个老师,后来之所以没用口述材料,主要是想保持整本书运用档案的单一体例。档案具有官方色彩,而且当年留下的许多档案内容都属于秘密汇报性质,个人向组织、下级向上级,汇报层层递增,到了市委那边,还要汇编,向中央报,是一个设计复杂的党内工作制度。从那里面可以看出各色人等真实的思想动态,组织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把控和情况了解程度。
陈徒手在抄档案中发现:人性的恶比制度本身更加可怕。
北京高校内部文件多达数百万字,其中的“北大中文系意见群”尤其庞大。从严格意义上说不能都算揭发,档案里大量的手写报告完全是因为工作关系造成的,是组织安排的。像北大一些年轻人,又是教授们的助手,他们可以跟教授经常聊,聊了以后就奉命写汇报。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不是个人的选择,他不得不写,换了谁都一样。有一大批50年代毕业留校的左倾青年教师斗争性特别强,每次运动都抢在前面。北大化学系、哲学系、中文系都是这样。
像冯友兰的学生斗他,特别放肆,无所顾虑;王瑶到学生宿舍去辅导功课,被学生训;傅鹰写总结,还要让学生支书过目、批准,确实是非常无理的蔑视和歧视。哲学系尤其强悍。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整个时代训练出来的这种冲劲和狼性,官方、学校鼓励他们发挥“思想战斗野性”,他们就愈发地来劲。以上那些点滴,都是陈徒手老师辛辛苦苦抄档案抄出来的心得,弥足珍贵。但限于篇幅,在此实在只能挂一漏万。而那些个“万”在哪里呢?就在上面提到的陈徒手老师两本著名的奇书——《故国人民有所思》和《人有病,天知否》中。陈徒手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档案中挖掘真相,目的是“记录40年代末之后知识分子的几声长长叹息”,把历史的灰暗面平铺给人看。他说,“知识分子有个天职,就是说话,不论用嘴还是用笔。若一声不吭,是失职;若作假,是渎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