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时事

本文章发表前,已征得本人前女友冰冰、娜扎、热巴、圆圆、亦菲、唯唯、诗诗等人同意。

2008年冬天的时候,我在东莞虎门,应聘进了一家奇怪的童装公司。

确切地说,这家公司倒也不奇怪,是奔着中高端细分童装市场去的,产品和SI都做得挺用心,奇怪的是这家公司的话事人,虽然我在那里只干了三个月,但时隔15年,还一直清晰地记得这位四十岁出头、满面油光的邓老板。

这是一家初创型公司,每个部门人都很少,但员工们分外努力,大家常常主动加班到晚上九十点,把手里头活计干完才离开。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理解我们8020多岁时,为什么会主动免费加班?

一是当年许多中小公司,普遍没有加班费这个概念,处于一种模糊地带。

二是当时百业兴盛,大家都有一种“我多干点总能学点东西”的精神头,为自己将来创业升职做准备。

那家公司工作很辛苦,老板又是个完美主义者,一个装小卡片的信封,都要反反复复修改十几遍,因此我们常常晚上十点下班,周日也很少休息。

同事们有着火热的创业热情,氛围很好,但我迅速离开了那家公司,因为老板着实是个神经病。

每隔一周,同事们正在办公室忙得热火朝天,这个邓老板会突然挺着肚子冲进办公室,跟一头野猪冲进家猪群一样,将所有同事一个个指着鼻子骂一遍,他会将车间刚生产的衣服放在手里撕揉,怒骂生产部门在生产垃圾,也会将拍好的画册扔在地上,怒骂营销部门都是没脑子的废物,他总是在办公室喋喋不休劈头盖脸地骂上一小时,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像是狂暴的龙卷风刮过办公室,留下目瞪口呆惊魂未定的公司同事。

他还异常地小心眼,我去广告公司拿印好的公司名片,他都要打电话来暗戳戳地威胁你一番,警告你不要趁上班时间溜出去玩。

我一直怀疑他有狂躁症,否则怎么总是会理直气壮地,辱骂我们这些免费为他加班到晚上十点的社畜?除非他脑子里都装满了屎。

但我对这家公司印象如此深刻,却不是因为这个神经质老板,而是有一件小事,一直留在心头。

我进公司的时候已是深冬,眼瞅着快要过年,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宿舍里吃过晚饭,一位叫阿发的同事,带回来两件毛线长裤。

我问他买这种毛线长裤干嘛,广东用不着,阿发说要寄回老家给他老妈穿。

我先说了声哦,刚转过身,突然想起自己母亲因为癌症,已经过世一年多,母亲在世之时,我竟没有为她买过一条毛裤,也没有为她买过几件衣服。

当我想为她买一点东西时,她已经离开人世,我再也无法孝顺她了。

曾经与我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人,她长埋于黄土之下,说不在就不在了,永远也不在了。

母亲音容笑貌,历历犹在眼前,同事还可以为母亲买毛裤,而我就算买好了毛裤,也没有人能收得到了。

一股悲戚之意忽然涌上心头,我只觉说不出来的悲凉难过,一个人爬到深冬的宿舍楼顶,在墙角处痛哭了一场。

多年以后,当我做生意买到第一辆奔驰时,我也是一边在高速上开车,一边忽然想起母亲。

母亲这一生,为了养活儿女,历尽人生艰辛,曾经在东莞塘厦的流水线,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为儿女赚学费和生活费,如果她还活着,我能让她住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能去远方旅游、能坐一坐儿子的奔驰,该有多好啊。

手里还握着方向盘,心头却一片酸楚,突然哭成个泪人。

我那天在宿舍墙角哭完,心里头颇有些感触,便打了个电话给在绍兴的女朋友,我说,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不要再跟亲人分离了。

一年以后,女朋友在昆明郊区她家的苗木园里,站在一道浅水沟前,说起这段往事,她质问我说:你当时明明在电话里说过,我们不要再分开了,你明明说过要在一起的。

2005年夏天的时候,我进了虎门一家叫森域的服装公司,成为一名企划专员。

我平时的工作很杂,以给公司写策划案为主,偶尔画下CAD图和平面图,但工作相当不饱和,一天八小时工作时间,我有三个小时没什么事做。

一停下的时候,我就去逛天涯社区,逛着逛着,手痒,开始在仗剑天涯写小说,以及各种搞笑短文。

那年冬天的时候,因为在天涯写出了一点点小名气,开始有女生主动约你线下见面,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被女生追求,又兴奋又刺激,手足无措,很快被拿下。

我记得那是农历十一月,广东稍微装模作样冷了几天,我跟那个永州小女孩在东莞寮步见面,她生得精灵古怪,见到街边有摩托车停在那,就猛地过去在地面上重重踩一脚,发出啪的一声响,引得摩托车报警器响成一片,她就会开心地仰着头大笑起来。

看到我第一眼后,她说你知不知道,你长得有些像吴彦祖呢。

我说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这段恋爱只谈了两个月就结束了,过年前我去见她父母,她母亲像一个严肃的年级主任,板着脸将我的家世问了个清清楚楚,只问了几句,她脸上就布满寒霜之气,转过头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自己女儿。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吃饭,她母亲需要添饭时,我离电饭煲近,便伸手去接她的碗,她母亲极为不屑地甩开手里的碗,自顾自地盛饭。

我知道对方在羞辱自己,但23岁的我并不懂得怎么回应,只是低下头默默吃饭。

吃完饭我跟他们全家告别,在上公交车的时候,她母亲站在远处虚情假意地挥手,我上车后,回头见到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甩掉了一个大包袱,然后对着女儿一阵嘀嘀咕咕。

2005年的除夕,我便一个人,留在东莞虎门龙眼的租房一个人度过。

过完年后,这个女孩子就不再联系我,六年后我在塘厦偶遇到她时,她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儿子,都能抬起来头来管我叫叔叔了。

结束了这段匆忙的恋情后,2006年夏天,我母亲被查出患上了癌症,全家因为病情和巨额治疗费用,开始了一段水深火热的生活。我那时发完工资就全部寄回家治病,自己再借钱度日,生活重担压得我难以为继,常常在深圳的廉价出租屋里喘不过气来。

由于手头拮据,得想尽办法省钱过日子,我每天都要将生存成本压到最低,由于在公司点外卖从来只叫最便宜的饭菜,几乎不逛街,也从不像其他男同事那样主动请客,我那时在深圳工作时,常被其他女同事当众讥嘲,说我像铁公鸡一样一拔不毛。

深圳又是座没有任何人情味的城市,我稍晚一点点交房租,就算交过押金,房东也恨不得将我所有的行李扔到大街上去。

我没有在深圳见过一个温和的房东,他们总是像防贼一样打量着每一位租客,每次退房时都要占尽便宜,想方设法多扣一些押金才肯退租,不跟你大吵大闹一次绝不罢休。

我当时被生活毒打得奄奄一息,所以就算被同事当众羞辱,却连解释的兴趣都没有。

那两年我一直在借钱度日,甚至到我母亲去世时连安葬费都没有,还得打电话找网友借钱。

一直到母亲下葬半年后,我靠着微薄的薪水,陆陆续续还了一些债,这时候生活才有了点起色。

此时霉运尽去,因为在天涯还在连载小说,又吸引了一位女孩子顺着网线过来追我。

便是上文说的那位绍兴女友。

这段恋情维持了两三年的时间,算是我二十多岁时,唯一一次遇见的真挚情感。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我上来先把自己的经济情况介绍了一番,但对方好像不是太在乎金钱上的问题,她只是感兴趣我是怎么写出这些奇奇怪怪的小说。

她小我三岁,英语专业毕业,绍兴柯桥人,在当地一家做面料的外贸公司上班。

因为我也一直从事服装行业,对面料有些熟悉,因此一开始就能搭上话。

浙江人很会赚钱,她虽然在打工,但父母一直在昆明开园林公司,因此她打小就没为钱犯过愁,她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就要抱着一大捆一大捆的钱去银行存钱,家里很早就建了六层楼的大别墅。

她没有生存危机,性子养得又阳光又磊落,对万物充满了好奇心,成天叽叽喳喳地打电话过来问我各种问题。

我们从面料着手,一直聊到欧美音乐跟办公室斗争,找不到话题聊天时,两个人又顺着IMDB的电影排名一部部边看边聊,每周分析北美电影票房报告。

她知道我穷,付不起电话费,每天都主动打电话过来,每天都要聊两三个小时。

多年以后,当我在昆明郊区她家的苗木园里,站在那道浅水沟前说要分手时,她就泪光楚楚着质问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年跟你打电话,都要打掉两千块钱,你居然还这样对我?

我们俩都觉得找到了人生伴侣,半年后我飞去绍兴见她,确定了恋爱关系。

在杭州机场我们见了第一次面,看到我第一眼后,她说你知不知道,你长得有些像吴彦祖呢。

我说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她就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是傻逼。

以后她也就常常缺心眼地傻逼傻逼地叫我。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浙江,浙江整体的人文素质和良好基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部分浙江人都显得斯文客气,马路上的车辆遇到行人会主动礼让,大家说话都轻声轻气,而我在广东时,社会气氛要粗砺得多,人和人之间常常没有缓冲地带。

我第一次去瓜渚湖划船、去绍兴看秋瑾故居、学着说柯桥话、喝本地酿的黄酒,经历了一段很充实的时光。

回来后,我慢慢还完了治病时欠下的债务,感觉苦日子总算要熬出头了。

2008年秋天,我去绍兴找了一个月工作,尝试在当地定居,但绍兴没什么服装公司,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只愿意给三千块月薪,远低于我当时收入,我又被迫返回珠三角上班,俩人依旧靠电话保持联系。

我和她的感情越来越深,2008年冬天,我在虎门童装上班时,因为眼见同事送母亲毛裤,心里头难过,在楼顶大哭一场,哭完后,我便给她打了个电话,我说,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不要再跟亲人分离了。

她说好呀,傻逼你过年来见一见我父母,我们明年就结婚吧。

2008年农历除夕前,我到达绍兴柯桥,见到了女朋友的父母,也见到了他们家院子里的大狼狗,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以及六层楼的大别墅。

然后我经历了2005年深冬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局面。

女方家里通常有一个强势人物,2005年女方家里的话事人是她妈,2008年女方家里的话事人,则是她爸。

女友父亲用凌厉的眼神打量着我的到来,将我送来的礼物放到一旁,看都不看一眼。

他像是一具没有表情的雕像,板着脸将我的家世问了个清清楚楚,只问了几句,他脸上就布满寒霜之气,转过头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自己女儿。

这种熟悉的场景再一次出现,我顿时就预感前程不妙。

晚上在她家吃饭时,整个饭桌上七八个人,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家都不说话,只听得到筷子和饭碗碰撞的声音。

吃完饭,女友去跟她爸在房里沟通,他们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吵完女友气咻咻冲出来,拉着我的行李箱,跟我搭了一部出租车回到柯桥镇上,她安顿我在她住处落脚,想起父母不赞成这门婚事,躺着床上一声不吭,我走过去一看,见她哭得满脸都是泪痕。

但她看到我过来,心情又瞬间转好,她擦掉眼泪,从床上一咕噜翻起身,说傻逼你滚开点,我哭花妆了,不好看。

她带着我在绍兴闲逛了几天,没几日就要过年,她也不想跟父母闹得太僵,还是在除夕前回到了家里。

2008年的除夕,我又是一个人,留在柯桥一处静谧的小区里度过。

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一边看春晚,一边在QQ上和我点评节目,还一边上天涯的直播帖一起跟我吐槽。

她在努力维持着我和她家人之间的平衡。

春节过完后,我回到广东,迅速跟那位神经质老板辞职,应聘上了一家女装公司的企划部经理,这时我人生中第一次微微有了些积蓄,经济上略微有了好转,不用再过着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夏天时女友辞掉在柯桥的外贸工作,也尝试到东莞找工作,但她所学专业完全派不上用场,她待了一个月,父母催她去管理家里的生意,她只好转去昆明。

我在这家公司待到秋天时,发现干企划没什么前途,主动要求去干淘宝,从此转型做起了电商,年底我就从这家公司离职,打算拿着手头的积蓄去广州创业。

我和她都预感这段感情难以维系,但她还是劝我年前去一次昆明,再尝试能不能跟她家人处下去。

2009年除夕前,27岁的我乘坐飞机来到昆明机场。

女友跟她爸开着一辆新买的黑色雅阁来机场接我,我努力尝试沟通,怯生生地跟她爸打招呼,她爸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跟我说了两句话,将我拉回到他们的苗木园。

浙江人在昆明开了大片大片的苗木园,专门接政府的绿化单,城市里的公园、绿道都需要树木,2008年开始中国大搞基建,苗木的生意十分火爆,接不完的订单。

昆明路边常常看到一些铁牌,写着“咪咪小苗木”,女友说傻逼你看,咪咪小是我们绍兴话,就是很小的意思,这里做生意的,有我们好多绍兴人。

她爸不再对我表现出强烈的厌恶情绪,但也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我清晰地感觉得到,我来之前,女友跟他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他暂时选择了妥协。

女友试图将我培养成他们家族事业的一分子,希望我能融入到她们家庭经济链里面,她每天带着我在园子里绕来绕去,教我一株株认识小叶榕、高山榕、黄榕、四季桂、香樟树、月季、绣球花、杜鹃花等等,我这一生所有的植物学知识,都来源于这一段时间。

她跟我说,傻逼,你好好在昆明做生意,再也不用去广东打工了。

她还说,傻逼,我们家生意很好的,你以后可以一边赚钱,一边写小说了。

她父亲也在努力接受我,带我去见过一次生意场上的人,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对方问起我是谁?她父亲指了指我,用一种虚弱的语气说:女婿。

为了肯定这种关系,他像是强迫自己吃药一般,用一种微带痛苦的表情又说了一次:女婿。

我知道他还是看不上我,他只是不想让女儿难过。

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时,我们还是没有任何话可以说,筷子和饭碗依旧碰得叮当响,我实在无聊,会把骨头扔到桌下给小狗吃,一边吃,还一边跟小狗说话。

女友妈妈便忍不住用绍兴话说了几句什么,女友转告我说,妈说你吃饭时不要跟小狗说话。

我嗯了一声,开始默默扒饭,心里却想,我不跟小狗说话,我能跟谁说话呀。

在昆明待了一周,女友他爸没有笑过一回,也再也没跟我说过什么。

时间接近过年,天气越来越冷,我的心也越来越冷。

终于有一次在园子里认树时,我忍受不了这种痛苦,打断女友的课程,我说你们家嫌我穷。

她说我没有嫌你穷。

我说你没有,你家里人有。

她知道我说中了要害,但她也没什么办法,只是过来挽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过了一会,她一直不作声,我转过头一看,正见到她鼻尖发红,眼眶里热泪夺眶滚出,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和她走到一道浅水沟前,听得细水潺潺流动,我帮她擦掉眼泪,她说傻逼别擦了,我尽力了。

我说我知道你尽力了,但我真的做不了这个上门女婿,实在太痛苦了,太没有尊严了。

我停顿了片刻,我说我要回广东。

她看着我说,你明明在电话里说过,我们不要再分开了,你明明说过要在一起的。

她哽咽着又说,你知不知道,我每年跟你打电话,都要打掉两千块钱,我这么努力了,你居然还这样对我?

我其实很明白,我可能这一生,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精神伴侣了,但这个上门女婿,当得实在没什么尊严。

我还是决定回广东。

我们挣扎了两个早上,第一天早上我收拾东西时,她从后面抱着我,求我不要走,我心都化了,便多留下来一天。

到第二天早上,还是忍受不了,又在收拾行李。

这次她也不想阻止我了,她知道我去意已决,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说你要走就走吧,这辈子别再来见我了。

我收拾好箱子,走到床边去看她时,她翻过身不让我看,但那一瞬间,我已见到她又哭得满脸都是泪痕。

我跟她道了声保重,就在凌晨走出了房间。

我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在浙江人无际的苗木园缓缓而行,我穿过无数的小叶榕、高山榕、黄榕,还穿过大片大片培植好的月季、玫瑰、杜鹃田。

我看着朝阳从东方正面缓缓升起,我迎着太阳,一边走,一边哭。

我走到了马路边,迎来了晨间郊区的第一辆公交车,坐车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卧铺票。

火车启动,我呆呆地坐在窗边,想起这几年的过往,想起病逝的母亲,想起和女友相处的细节,想起再没有人亲切地叫我傻逼,突然悲从心起,躺倒在卧铺上,蒙着被子,全身哭得一抖一抖。

像一株暴雨里的小叶榕。

2010年春节过后,我去广州做淘宝创业,半年后失败回到职场,从那以后,一直到2018年年底,我有8年时间,没有再写过东西。

偶尔听前女友的朋友说起,才知道她第二年结了婚,后来生了两个女儿。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2015年结婚,也生了两个女儿,还靠淘宝,赚到了不少钱。

婚后我常常开车等红绿灯时,就不由自主地坐在那儿发呆,我妻子问我在想什么,我趴在方向盘上说:

“我想写小说。”

我还补充说:

“我的天赋一定是写作,虽然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将来我一定会写出来的,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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