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图书千万册，绝版书也毁了

图书老板们没有想到，雨水和洪水先后来得如此迅猛。

仅仅一天前（8月1日10时许），网上书店“中图网”还在微博上报平安，“中图网库房暂时安全”，他们联系了沙袋、排水泵、发电机，准备24小时值守应对。

但11个小时后，中图网就发文对外呼救：“我们的库房被淹了……同事们正在办公楼最高层第四层躲险，等待救援。”他们的库房位于河北保定涿州市开发区。

8月1日晚21时许，中图网员工苏鹏告诉南风窗：“水已经快淹到二楼了。”为保证安全，他们只好到最高层4层避险。2个小时前，他们就联系了救援队。

没多久，苏鹏和同事就关上了办公室的窗户，他听说附近的胶带厂聚乙烯泄露，担心会损害健康。新京报引述涿州市高新区管委会相关负责人消息称，经检测，中图网仓储中心附近无有害气体。

公开资料显示，聚乙烯是一种热塑性树脂，无臭无毒，由乙烯经聚合制得，而乙烯是一种无色、稍有气味的气体。

8月2日上午10时，中图网在微博发文：涿州被困员工已全部安全撤离。

人尚能往高处避险和撤离，但苏鹏告诉南风窗，库房里的400万册图书遭了殃，他们的三个库房中，只有一个库房有三层，剩下两个都只有一层，为方便搬运，绝大多数图书都被放置在一楼，离地只有一米左右的高度。

涿州聚集着众多国营或民营图书出版商、印刷公司，在企查查上检索，就有超过800条相关结果。不只是中图网，同一时间遭殃的存书库房众多，遭水灾的图书不下千万册。

7月29日到8月1日9时，涿州遭遇了一场暴雨。

中央气象局数据显示，涿州所在的保定市，日降水量突破历史极值，整个华北地区，日降水量同样突破历史极值的站点共有16个。邢台更是在2天时间里就下了相当于正常年份2年的雨。

7月31日，暴雨持续了一整天，雨水又积聚形成了破坏力更大的洪水，而涿州，是6条河流的交汇地带，防洪压力极大。

这天一早，担心库房里的图书受积水内涝影响，位于涿州码头镇的一家小型图书公司老板刘旭，7点就赶到了堆码图书的仓库。

洪涝是猝不及防到来的。几乎是“哗”地一下，水就从脚面涨到了膝盖以上。刘旭连同五名工人一起急急地展开抢救措施，用麻袋装土、装沙，试图堵住仓库门口，水流越来越急，越来越高，人几乎站不住。

中午12点，他不得不和工人从仓库撤离，一本书也来不及带。

这时，水已经涨到了和人的脖子齐高。他身高一米七还多，也就是说，水已经有一米六深了。“人在走道上几乎走不动，一个不稳当就能被冲倒”，而这已经是最浅的水位了，村里的低洼处水深已经达到三四米，“一层房子都没了”。

袁昆是天问求索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板，“天问”是涿州规模较大的一家图书公司，库房面积2600平方米，销售有3万多种图书，总价值上亿元码洋（图书出版发行部门用于衡量全部图书定价总额的计量单位）。

袁昆告诉南风窗，31日大约上午9点，第一波洪水来了，水径直涨到地面上七八十公分的高度。这个高度将将与库房书架的底层齐平，差一点就要淹没图书。

好险，袁昆捏了一把汗。

事出突然，没有一点点迟疑的空间，袁昆和家人、公司工人迅速把库房地面上散落的书搬到架子上，把低层的书搬到高处，又搬来沙袋堵在门口。9个人从一大早忙活到下午2点多，想着“应该能堵上”。

可没想到，下午3点，第二波水来了，堵在仓库门口的沙袋很快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水位顿时涨到了齐腰深。水直接漫过了书架。

这时，袁昆才得知一个消息，涿州市领导来了，挨家挨户地让大家撤离，并提到了上午的行洪只是1/3，后面还有两次行洪。因为她在产业园区，所以没能得到提醒。

“就算是提前一天给你准备，也处理不了那么多书——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袁昆无奈。

袁昆明白，仓库里的书是保不住了。水太猛了，眨眼就冲垮了9个人半天的努力，她感到人的渺小。最后，他们只能把存放公司重要信息的电脑放在房顶。“什么也带不了，只来得及逃命了。”

库房里的水漫到了腰部，室外的水则已经淹到了脖子。袁昆的丈夫在最前面开路，一行人手拉着手才在水里走出一条路来。

袁昆了解到，西刘庄村是受灾最严重的村子之一，因为它紧挨着两条河流——东侧是大石河，西侧是北拒马河。当时整个村里只有一只皮划艇，截至受访时的8月1日傍晚，还有人没被救出来。

同一天，图书出版商“北京集文天下”在涿州的库房里，没有人来上班，雨太大了。

办公室负责人袁媛告诉南风窗，直到晚上，才有人去库房看了一眼，发现大部分书都被淹了。此时，水位仍在上涨，大家只好先撤退，转移到安置点。

袁媛人在北京房山的办公室，她几次联系在涿州的经理，信号也总是断断续续。

刘旭也在当地出版业的微信群里看到，很多人手机没有信号，处在失联状态，有人跑到楼顶找信号。一幢楼房的一层、二层已经淹没，人们就站在三楼房顶等待救援。

刘芳的图书公司位于涿州码头镇的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涿州园）。

7月31日这天，洪水刚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大喇叭广播里通知大家撤离。她还记得，村干部在广播里喊：有亲戚的投靠亲戚，没有亲戚的上高处去。

起初她没有太放在心上，“什么地方算高，在我看来，我家二楼就算高了”，抱有一丝侥幸，她选择和夫妻俩辛辛苦苦打拼了十几年的家当待在一起——她说，那是她的身家性命。

可她没想到，洪水来得那么快。

当刘芳发现情况不对劲的时候，水位已经及腰，“差不多得有一米二三”，仓库外面都是水，最深的时候，已经远远没过了高台，估摸着能有三四米深，所有的车都淹了，他们也已经走不了了。

她在群里呼救，想要知道洪水从哪里来，还有多少。“其实我们是有机会逃出来的，但是我们错过了。”刘芳说。

刘芳开始拨打救援电话，不论是朋友圈里的，还是抖音刷到的，她都不放过。

手机信号也在一点点变差。

凌晨5点，在手机还能发信息的时候，她告诉了家人自己的处境，通过妹妹，她最终联系到了正在附近救援的救援队，才得以脱险。

当地的救援难度不小，回想7月31日当天的场景，刘旭告诉南风窗：“（洪水）水流特别大，武警和消防官兵开着皮划艇、冲锋舟，也很难掌握方向。”

洪水水位之所以前所未有的深，除了突破历史极值的暴雨，也和园区的低洼地势脱不开关系。

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涿州园）集中着众多图书出版商，2018年一份招商信息显示，其库房面积约13万平米，位于涿州市码头镇，当时已入驻出版社及出版商60余家。

从地图上看，码头镇地势较周围明显偏低。一名出版商向南风窗透露，西南物流园区的地势类似于一个“坑”，后来被填起来，在上面建了园区，但园区地势仍比路面低一个斜坡。

更重要的是，涿州还是一个水系发达的城市，河流密布，六条河流交汇于此。与此同时，保定市水利防汛抗旱服务中心督察专员张晓兰2021年也指出，涿州所在的保定市上游有93座水库，下游有三个蓄滞洪区。

从库房撤离后，刘旭和工人们先是被拉到了镇上的一家医院，又被转移到涿州市职业教育中心，临时安顿在学生宿舍。

官方信息显示，涿州职教中心位于涿州市区，占地面积238亩，建筑面积约12万平方米。刘旭估计，职教中心安置了能有上千人。

刘旭向南风窗展示了安置点的状况，8月1日下午6点，被转移的受灾人员坐在宿舍的钢架床上，床上光秃秃的，“后续还会安排用的、盖的（用品）”。

距离刘芳脱险已经有24小时，她继续在朋友圈里转发着各种可能有用的救援信息，她“希望这（些信息）是真的”，能够帮到还没有逃出来的人。

刘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总是编辑一条长长的语音消息，然后再撤回。

她发给南风窗的最后一条语音消息这样说：“我今年四十多了，我们不知道台风意味着什么，其实我一开始在济南，我是来这避险的，结果回来了，却迎接了更大的台风。”

8月2日凌晨两点，她更新了朋友圈，她似乎多了一点乐观：“感谢大家的惦记，孩子已经安全撤出。谢谢每个帮助想办法的朋友。”

苏鹏无法准确评估存书受损的实际情况，但他告诉南风窗，中图网被淹的库房里有许多绝版书。

前几天他才去过库房，看到了放置在一层的《王安石变法》，“零几年出版的，比较稀缺，现在网上已经溢价了”，大约有三四十本，而这仅仅是稀缺图书的其中之一。

“我们那边很多中华书局的书估计全都没了。”苏鹏告诉南风窗，仓库中还有许多90年代出版的图书，以及市面上比较难找到的大部头……这些老书大概率都毁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中。

“书本来就是纸质的，即便是带上塑封，也会进水。即便现在进水不多，但是一旦塑封进水的话，由于接下来的高温，这些书很快就会霉变。”

中图网另一名员工杨鸣告诉南风窗，仓库漏水是图书储存过程中常见的问题，他们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但是洪水不像雨水或自来水，洪水里面混杂着许多污泥，图书一旦被这种污水浸泡，已经没有了任何二次利用的价值。

“天问”公司专营图书馆装备，给全国各地的大中小学、农家书屋等配货，库存规模在业内较大。因为数据都存在电脑里，很难估量库房内具体的书籍册数。袁昆清楚的是，仅是书的品种就有3万多种，码洋总量价值上亿元。

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是全国最大的图书物流仓储基地，除了河北涿州园，还下辖丰台园、房山园，这些地方也是此次暴雨的重灾区。

8月1日，北京西南物流中心发函致受灾客户，公司所属涿州、房山园区受到不同程度的洪水灾害。

北京西南物流中心宣传片介绍，三个中心园区占地面积1200余亩，仓储面积达70余万平方米，图书品类的年吞吐量达到200亿码洋。

多位出版商都认为，这一次灾害直接冲击了出版行业的半壁江山，多家大型出版商也发布公告称，订单延期发货。

刘旭的公司之前开在北京，搬来涿州不过五六年光景，这是现今涿州大部分出版商的共同经历。据北京媒体千龙网报道，这些集中于涿州园区的图书企业库房在2017～2018年集体迁出北京。

在涿州园区的西北方向4公里外，可上京港澳高速，东南方向也可接入北京南六环。刘旭说，更便宜的房租和便利的交通条件，是吸引文教图书出版企业在此聚集的主要原因。

刘旭担心的是，出版行业因此元气大伤，造成短时间内的图书供应紧张，更重要的是，一众图书出版商此时也遭遇资产受损，面临着资金链断裂的危机。

“现在库房的书全都不能要了，之前有好多供应商的货我们还没结账。”袁昆说，“单靠我们的力量太难了。我们希望供应商能减免一部分货款，不能减免的，延长我们的付款时间，还有客户能尽快付掉之前的欠款。我们也希望能给一定的经济补偿。要不然，我们真的太难了。”

不同于农业受灾有更健全的保险保障，图书受灾也缺乏保险兜底。

袁昆对南风窗回忆，2018年时，保险公司还有为图书出版企业提供意外险，主要对洪水、火灾等意外灾害造成的损失进行理赔，曾有同行买过这类保险。但她听说，这个险种近年来已经取消了，她也没想到，这里会突然遇到如此罕见的洪灾。

另一名书商告诉南风窗，北京对图书管理较严，许多公司在北京设有办公室，但仓库在河北，仓库异地经营，“保险公司不一定会管”。

据界面文化报道，一位中型财险机构地区负责人称，她所在的保险公司不会单独给图书提供投保服务，因为“水淹和火灾风险太高”。该公司曾经接受过新华书店的投保，还是在把书和楼、车等资产统一打包的情况下，而且计算的图书价格为实洋价格，而非码洋价格，收不抵支。（编者注：可以简单理解为，码洋是书的定价，实洋是实际销售的价格。）

在等待洪水褪去的当口，袁昆已经开始谋划灾后公司重建。

“洪水结束后，我们要重新找库房，重新买书架，重新组织货源，让公司尽快运作起来。16个工人，我们要保证他们有饭吃。起码得弄得像样一点，有那么点规模，货架就得花大几十万，库房、进货加在一起，最少也得几百万。”

（文中苏鹏、刘旭、刘芳、杨鸣为化名）

首图为天问库房，书淹在水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者袁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