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有关黑暗的挑战与探索
30岁的张军军盲杖使用得不算熟练。通常后天盲的人,很晚才愿意学习使用盲杖。
从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毕业后,张军军来到北京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黑暗地穿梭来去,撞到玻璃,掉下台阶,弄湿鞋袜,走错道路是平常事。“无障碍出行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从开始构建时,就由视觉者主导。”张军军说道。
张军军不是一个人。“明眼人”的世界里,张军军们总是被有意无意的忽视着,甚至被嫌弃,就连他们的父母也不例外,“啥也看不见还出什么门”“你就在家听听小说,吹吹空调不好吗”“出去也让人担心,不如不出去”……
很难说是社会上的无障碍设施尚不完善阻碍了盲人们的出行,还是人们的忽视让他们选择闭门不出,视障人士的无障碍出行之路显得额外漫长。但人总是要出门的,门外大千世界里的种种,属于来到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盲人打车
张军军是个软件工程师,现就职于中国视障文化资讯服务中心,负责阳光读屏软件的开发。这是一份“利他”的工作,但张军军却很谦虚,“我没有那么高尚,毕竟我是盲人,我也有需要”。
工作中的张军军
科技的发展“明眼人”亦有诸多不适应,对于视障人群而言更是把双刃剑。手机从按键变成了触屏,消费从现金变成了电子支付,他们需要依靠读屏和语音提示,触摸、想象、摸索、学习、适应一切新技术。
张军军的单位到住处只有5公里远,此前他一直地铁出行。最近这两年,张军军被滴滴聘请为无障碍出行项目的测试员,上下班都乘坐网约车。张军军把手机举到耳畔,手指快速在屏幕上划过,几倍速的语音提示正常人很难听清,但他熟练地打开了叫车软件。选取上车地点的时候,特意选了附近的吉野家定位,出门需要走一百米,“这样司机好找到我。”他边操作边说道。几分钟后,我们来到路边,司机刚好打来了电话。面前,一辆白色的车缓缓地停到路边,司机下了车,为张军军打开了后侧的车门。
司机师傅需要主动寻找盲人乘客,并协助、引导乘客上车
张军军从小钟情于计算机,中学时利用读屏软件自学计算机编程,曾获“首届全国盲校中学生电脑技能大赛”二等奖,读大学时做过小程序,也做过网站,工作以后一直从事盲文信息化的工作。正是这样的职业背景,让张军军能准确地发现软件的bug。在测试环节,他发现用滴滴叫车成功后,等待界面地图显示车辆行进路线时,由于界面一直在改变,适配的读屏语音软件就会一直刷新,每刷新一次,视障人群就需要重新读屏一次,再次寻找焦点。“这个问题只有军军能发现,因为他了解开发逻辑,并且能准确地提出并描述问题所在,我们的工程师能听得懂,方便下一步的升级优化工作。”王志华说道。
王志华是滴滴无障碍出行项目的负责人,他本人也是盲人,带着一只叫“芒果”的导盲犬。滴滴开始做无障碍出行的时候,他成为最早一批来到滴滴参与恳谈会的用户。他提了一大堆建议,不停给滴滴“挑刺”。但因为毛病挑得准,表达能力又特别好,2019年年底,滴滴邀请王志华入职,加入无障碍出行项目团队,一边让他继续“挑刺”,一边寻找问题的解决办法。
王志华和他的导盲犬“芒果”
王志华的加入,弥补滴滴内部产品设计与视障群体的“信息差”。更重要的是,“没有我们的参与,不要做我们的决定(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这是残疾人国际在 1981 年成立时确立的口号,王志华深以为然。“即便你戴上眼罩感受几天黑暗带来的恐惧,但并不意味着你了解我们如何生活。”王志华补充道。无障碍项目推进的初期,由滴滴企业社会责任(CSR)牵头,产品、技术、客服等多部门联手,着力解决了导盲犬上车的问题。但全国范围只有300只左右的导盲犬,于视障人群而言,这是“少数派”。当项目逐步完善,用户需求也跟着升级,面对着全国范围庞大的视障用户群体,王志华与团队都清楚,这需要更多的测试员参与软件的升级和优化。
从2020年9月滴滴无障碍出行服务上线,到眼下拓展到全国范围,只用了三年的时间。这三年中,大量的视障人群,分期分批地组成了软件测试员团队,继续给产品“挑刺”,滴滴无障碍出行项目团队持续不断地推进相应功能的设计与优化,最终完成落地。
测试与测试员们
盲人社群里有个著名的“找车梗”。接单的司机到达定位点,视障乘客主动打电话,说自己有视力问题,看不到车,“请你来找我吧”。司机说:“我就停在路边打着双闪呢,你难道看不到吗?”从那天起,滴滴司机接到盲人订单,语音播报提示从“乘客是盲人”变为“乘客是盲人,眼睛看不见,需要您的帮助”这样更简单明了、更直接的版本。司乘交流的短消息界面,也会给司机发条消息提示,避免司机师傅在较为辛苦的时候,忽略信息。下车的时候,司机端也会有语音提示,提醒关注乘客下车时,是否有后方来车,尽可能排除盲人下车时候的安全隐患。当然,这需要司机师傅的配合。“人家开了一天的车,我们也不能就强制要求师傅下车,而且路况很复杂,只是不断地提醒他们,了解这位乘客的情况,尽可能给予协助。”王志华说道。
当司机接到盲人出行订单时,接单页面和语音播报会同时提示
人们也不是不热情。有次张军军乘坐网约车,下车后要过马路。司机大哥人特别热情,立刻停好车,下车拉起他的盲杖就往前走。张军军一下子就慌了,只得不停地喊让他放手。司机大哥很意外,张军军解释,别抓盲杖,抓我的胳膊。张军军说:“热情的人其实特别多,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怎么伸手,怎么帮。”也正因此,产品一方面要满足视障人群的需求,但同时也要让普通人(驾驶员)了解视障人群的需求,这样才能有效地解决出行安全的问题。
傅高山是一加一职得盲人机构的负责人,他是弱视,要戴着极厚的眼镜,把手机贴在左眼前才能看得清。在外人看来,他和看不见差距并不大。他从事的工作,是要解决视障人群、尤其是后天致盲人群的一个关键问题:盲了以后怎么办。他说,其实只要是依托计算机为主要生产力工具的岗位,都适合视障群体。“公益不是最佳的手法。”傅高山说道。或许是傅高山福建人的地域buff,他从不拒绝商业行为,而且努力致力于“能用商业办法解决问题,就依靠商业解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自立,实现自我价值”。“这个很重要。你知道吗?我们内部常说,装可怜要钱容易,但是获得信任却很难。几乎所有的视障群体,都在需要社会授信的事上遇到过困难。租房子房东不信任你,认为你搞不定水电,银行不信任你,住房贷款申请会遇到困难。视障人群自身要找到解决办法,而社会需要做的是不要消费盲人,矮化盲人,而是要消弭视障人群‘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的刻板印象。”傅高山又说道。
陈瑾和陈晓雯都在一加一职得工作,是ai标注员,工作内容是完善人工智能的数据库,让ai学习人类的语言。对于盲人而言,这是一份新工作。能有更好的职业选择,陈瑾很高兴。
陈瑾上大学的时候,只有两个专业选择,中医推拿和音乐专业。她并不喜欢。为此家里人、学校的老师都反复做工作,理由是盲人都做这个工作。“你知道吗?曾经盲人不做推拿约等于离经叛道。”王志华补充道。工作原因,王志华曾经接触过许多老年盲人,几十年前没有互联网,盲人做什么工作?“糊纸盒、缠电机线圈,复杂一点得开机床。我认识几个北京的大姐,曾经在北京橡胶厂开铣床、冲床。冲一次40吨的力。她们说车间里的‘明眼人’因为疏忽都出过些小事故,但盲人组却从来没有,因为格外的小心在意。后来盲人不再有这样的工作,因为有了数控机床。”王志华说。他喝了口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说科技的发展是双刃剑没错。但是我们探讨一下,究竟是盲人自己没有能力,还是科技进步的同时没有给盲人创造条件?我们就大胆地想象一下,如果数控机床有读屏,如果在设计建造的时候考虑到了无障碍操作的可能,是不是这些盲人还有可能从事这样的工作?”这是他作为一名盲人的体会,也是他作为滴滴企业社会责任经理,负责无障碍出行服务项目时的思考。
视障人群也在努力地走进社会,图为盲人运动员和她的向导一起参赛
前些年,在视障人群的努力下,视障人群可以参加正常的高考来选择自己人生,这是制度上迈出的一大步。但是,视障人群到普通学校入学以后怎么办?教材怎么办?傅高山因此筹办了全国最大的盲人媒体,在央广做了10年《残疾人之友》节目,陈瑾是主持人。2010建立的热线电话至今还在使用着,形成了一个个的盲人社群。王志华找到傅高山协助做无障碍出行测试的同时,也促成了滴滴与中国盲协、傅高山所在的一加一职得公益机构合作,成立了专门针对中途失明人群的训练营,包括如何使用盲杖,如何过马路,如何使用手机,并教会他们掌握电脑,促进多元就业。同时滴滴企业社会责任团队还邀请了每一期的学员参与无障碍出行的测试,并承担了打车费用,让他们在无任何经济压力的情况下,参与到项目测试里来,唯一的要求是,“不能宣泄情绪,要给出具体的改进建议”。
“像滴滴这样的企业,带头做无障碍软件适配,不要说请我们免费测试,就是我自己花钱也乐意”。傅高山忽然插嘴道。言辞背后,是他们对出行的迫切需求。对于视障人群来说,独立出行的意义尤为更深刻,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帮助,他们需要能够在不求人的情况下,融入社会,独立生活。
“搭把手”远比科技更重要
业余时间里,陈晓雯喜欢旅游。她和先生一起去迪士尼体验“飞跃地平线”——那是一种坐在5D椅子上,面对荧幕,通过座椅的超重与失重,配合喷雾、气味与屏幕中故事进行互动的场景体验游戏。“其实那是个纯视觉的东西,照理说我应该觉得很无聊。可是我却玩得很愉快,我先生说,我们一会在山顶上,一会又到海边。而我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像是屏幕里的大象向我丢了一坨土。”陈晓雯笑呵呵地说道。
谁说盲人不能看到世界?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并不只视觉一种。但想感知世界,必须走出门,进入到这个世界中去。科技可以辅助他们走出去。但是,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帮助视障人群最重要的核心恰恰不是科技,而是社会中的人。人的关心,人的爱护,人的理解与帮助。当人们有了概念,有了认识,有了足够友善的环境,盲人也就不会不敢出门。
曾经盲文打开了视障人群“看见”世界的大门,如今科技力量应该让视障人群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
张军军举了个例子。北京某一个养老机构修建的时候,曾请他们过去测试无障碍设施。楼很高,电梯距离大门有些距离。如何方便盲人准确地找到电梯?人们提了很多增加科技产品或是辅助物品的建议,有说安装语音提示的,有说用NFC手机。张军军说:“为什么不能让前台或者保安带人走到电梯前?其实搭把手就行。”可这要我们“明眼人”看得见才行。盲人曾经“成功的”在这个社会里隐形了,因此人们无从了解,也因此漠视盲人的存在,无形中加剧他们出行的障碍,成为恶性循环。
盲人不被看见,比他们看不见这个世界更可怕。
我们都生活在喧嚣、多彩的城市中,但对于盲人而言,走出去的每一步都充满了风险与挑战。傅高山和陈瑾说,盲人出行时首选地铁,其次是打车,最次是公交或者步行。“地铁因为更经济高效,并且不用求助别人。 而打车绝对是刚需,尤其是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地铁无法直达的地方。”傅高山专门强调了出行的“优先级”。他说,公交、步行出行的变数多,充满不确定性,哪怕是一条走过了几十遍道路,仍有可能险象环生,这是“明眼人”无法体会的。而遇到下雨下雪天气,打车是几乎唯一安全的选择。
拥挤的道路、恶劣的天气都让视障人群在出行时困难重重
滴滴的盲人无障碍服务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并且致力于解决它。滴滴出行APP中的无障碍适配辅助功能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项目团队经过与视障人群长期接触,深入了解了他们痛点,弄清他们的需求,摸索、总结,不断根据盲人测试员的建议和意见逐步优化完善的,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自从有了滴滴无障碍出行,王志华很享受打车的过程,尤其是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关上门的时候,“我为什么很享受?因为我可以很顺利的独立出门了,很方便。”王志华笑道。
目前滴滴出行APP在各大应用平台都已恢复下载。盲人打车服务,也渐渐覆盖了滴滴的各个产品线,随着无障碍服务全国推广。滴滴相信,经过不断地努力,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盲人能够了解、掌握软件的使用,进一步便利出行。
张军军正在展示APP如何使用
同样看不见世界的荷马,并没有因为眼盲影响他西方文学鼻祖的地位,他曾说:决定问题,需要智慧,贯彻执行时则需要耐心。滴滴有这样的耐心,这注定是一个投入远远大于产出的公益事业,出发点和最终的愿望,就是给盲人出行“搭把手”,让这个人群的出行能够顺利一点。
狄德罗说:盲人的灵魂在指尖。对于盲人来说,触碰是感知世界真实存在的方式。能自己出门,并且顺利找到车门把手,这就找到了进入这世界的另一个开关。
策划丨三联.CREATIVE
微信编辑丨幸鹏
作者丨三布
设计排版丨韩冰
图片来源丨受访者、视觉中国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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