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平时在短视频平台上,有没有刷到过一类很特殊的女性——这位如今粉丝超千万的网红,八年前因为爱情,一个人义无反顾从非洲嫁到中国。她长着一张异域的面孔,却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烧一手地道的江浙菜,完美符合人们对“贤惠人妻”的追捧。
但随着我对这个群体的关注,我发现这种“反差感”更像一个困境。正面看,因为“外国人当中国新娘”的叙事,她们得到了流量与吹捧。
可反面看,这种叙事仿佛在告诉我们:无论什么面孔,都逃不过婚姻的不平等一面。褪去滤镜后看,异国婚姻的幸福美满,更像一种海市蜃楼。
最近随着大环境转好,时隔六年后的她终于踏上回非洲的旅程。与当初孤身远嫁不同的是,这次回家,她成了妻子和母亲,还带上了老公吴建云和儿子吴子安。结婚这么久才第一次上门的姑爷,处处都在争取好印象。他会分担家务,主动帮Rose的姐姐照顾小孩,更把儿子的暑假作业跨越大半个地球带到了非洲。在非洲的田野上,他一手抱着婴儿,一边监督着儿子写作业。自然,在对男性一向宽容的抖人评论区里,他赢得了一致赞赏,成了宠妻好男人的代表。
类似现象,也出现在了另一位非洲媳妇菲利丝的视频里。和Rose情况类似,来自坦桑尼亚的菲利丝和丈夫杜宾恋爱后,2019年远嫁到了陕西,随后,以“外国人妻”身份开始拍视频。如果仅从生存维度看,非洲新娘们在中国无疑能享有更好的生活条件。由于杜宾常年在外地上班,菲利丝的日常工作囊括了,干农活,操持家务,带两个娃,以及照顾杜宾有眼疾的爸爸。不光菲利丝有这一切全因他的“默默付出”,甚至觉得男方当初没抛弃老婆就值得点赞。
女方吃苦耐劳,男方又是“男德标兵”,这些跨国婚姻在一些看客眼里,自然是美满又幸福的。带着怀疑,我又详细翻了翻他们视频,一直追溯到了这些异国婚姻的起点。1993年出生的Rose遇见吴建云时,才20出头。那时,她在乌干达首都一家中资家具城上班,吴建云的表妹见Rose十分热情真诚,便把自己的表哥介绍给了她。图源|@遂昌融媒吴建云比Rose大十岁,没读过什么书,因此只干过木匠、厨师这种手艺活。而这对跨国夫妇最神奇的地方还在于,一开始他们连正常沟通都做不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靠翻译软件。那时吴建云已经32岁,生活在农村,事业上没什么突破,时刻要承受着婚育的压力。站在Rose立场,吴建云会嘘寒问暖,也足够有诚意,兜里只有几万块时也敢承诺会负责她的来回机票。以及更为现实的层面:中国的生存条件肯定是比老家要强些的。而这种“搭伙过日子”式的婚姻,往往是不允许计较得失的。Rose到中国后很快就怀孕了,由此也快速融入了本地传统,成为标准的底层主妇。那时,她需要一边打工一边带小孩。白天把小孩送到学校后,会立刻返家采茶叶,就为了赚几块钱能贴补家用。而吴建云则和婚前没什么两样,依旧辗转各地打工,拿着并不高的薪水。我们常常在谈在外养家的人之辛苦。却鲜少有人看到,留守的人同样也在付出、支撑着家庭的重担。那时作为建筑工人的丈夫奔波在各地的工地上,无暇顾及家中的妻儿长辈,只能用手机维持着感情。我并非不体谅丈夫们外出务工的苦衷,但在经典的“男主外女主内”叙事里,女性太常被塑造成“享福”的获益者。之于“异国新娘”这类形象,人们只愿意关注自己在意的方面,例如她们如何在中国被宠爱,又如何用爱报答这个“第二故乡”。殊不知,这和美婚姻的背后,依旧是新娘在工作和家庭的夹缝中尽力维持着平衡,是她们日复一日对自己的家庭不断付出。
更残酷地是,这样的牺牲,也不会因为女性来自一个更发达的国家、有比条件更优越的家庭,就改变其本质。女方米粒来自瑞典,同时是个高材生,本科就读于瑞典顶尖的隆德大学,之后又到复旦大学当交换生。也就是在复旦,她遇到了自己如今的老公,来自青海的永鸿。而比起米粒为了探索世界,会主动学习不同文化和语言不同,永鸿更多时候,还是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在两人已经结婚6年,且已在瑞典居住超过半年的情况下,他的英语和瑞典语还停留在一些简单词汇上。图源|@西北永鸿和北欧米粒(视频里,永鸿和当地人交流时,全程需要老婆帮助)老公不愿改变,在婚姻生活中米粒就成了那个付出更多的人。在瑞典时,她身兼多职,是妈妈,老婆,翻译,司机……不仅要包揽一切生活琐事,还得兼顾着老公的生活。到了中国,她又要支持老公拍摄事业,是出镜达人,是策划,甚至一些高质量视频从文案到导演,也全靠她一手包揽。另一方面,她家庭职责也不能丢,是陪伴婆婆的好媳妇,也是两个小孩的好妈妈。在日本时,阿雅是标准的来自中产家庭的女孩,在日本城郊住着一栋带宽阔阳台的两层小洋房,家里有自己的工厂和仓库。可到了山东农村,光生活条件上就能看出和之前的落差。阿雅曾经讲述过自己刚来老王家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吃不起肉,没有马桶,没有像样的浴室,冬天没燃气,夏天没空调……有的,是一台坏了的冰箱。之前用惯的现代化厨具,成了老公老家的土灶和原始的生火方式。当两个人隔了四年好不容易回了趟日本,老王一路只顾着买各种自己感兴趣的电子产品,花了20万日元。反观阿雅,全程想着怎么存钱,因为她有个买房梦想,这样一家人就有更好的生活了。当她头头是道地掰扯起自己的梦想,直到最后一个,她才敢留给自己,还得加上“我的任性”的前提。
我有4个目标
第一个是给婆婆买退休金
第二个是想把公婆现在的旧房子翻修一下
第三个想在临沂买房子
其实还有第四个
算是我的任性吧
有条件的话想在日本有自己的房子
我没有批评谁的意思,只是,当这对夫妻面对同样诱惑,他们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选择。这些新娘们看似与本土的女性不同,可她们的际遇又太过雷同。不难看出,她们不远万里来到异乡,尝试各种方法,不断改变自身,就为让感情更稳固一点,让自己的小家更好一点。可对于这些努力和付出,这些男性往往没有感知,更无相应的回报。当阿雅因为舍不得离开娘家大哭时,老王拿着阿雅哥哥送的名牌包在一旁笑。
尤其当这些异国新娘花费难以衡量的精力,努力融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时,这些新郎似乎从来未尊重过她们的文化、她们的家人、她们的乡愁与困难。但这些女性面临的,其实是比丈夫更大的困难,她们是从头开始在学做“中国式媳妇”,也同样面临着自我与家庭的抉择。是永远把维持婚姻、撑起家庭放在首位,有人只花三个月就突破了语言关,有人除了面孔已经完全蜕变成了本地人,有人完全放弃了自己原有的亲友和环境,她们甚至在背负责任的同时还能自己开拓一番事业。“异国新娘”的新奇之处,在于她们长着不一样的面孔,却干着和我们一样的事。
我们不必大唱反调,却仍要学会对“跨国婚姻”祛魅。
或许因为北欧恬静的乡下风光,非洲充满野性美的大草原,或者仅从他们展示的美好生活方式,很多人会为这种婚姻带上滤镜。
但如果把滤镜撕开,这几对跨国夫妻其实只是对常见的不平等婚姻的复写。
这是传统婚姻最常见的模式——
妻子从思想到行为都在不断向前,丈夫则止步不前。
陈铭曾经被问过一个问题,现代女性为什么不想结婚了?
他的回答是,实际上女性们从来没有排斥过婚姻,她们只是排斥一套陈旧,落后的婚姻制度。
图源|《非正式会谈》
在一百年前,女性们没有工作机会,那时的婚姻是她们的归宿,是生存的唯一指望。可在今天,社会已经变了,女性完全有能力独立了。
生产力已发生巨变,但婚姻观念因此变了吗?
还是在用生育机器、免费保姆这一套古板教条的理论来解释婚姻,约束女性。
图源|《非正式会谈》
有人觉得,中国新郎们至少从物质上拯救了妻子,她们若待在非洲大概率只会为更没有人权与自由的婚姻努力。
然而,比烂并不会创造文明,主观的滤镜更不会制造客观的幸福。
若终点总会是苦闷的婚姻生活,那其实去到哪里都一样。
我还是只愿意夸奖,这些坚毅且智慧的女子——
当看客们还在为丈夫们跨出的每一步欢呼鼓掌时,她们早已向前迈出了百步。
这些男人们离成为真正的贤夫良父其实还差得远。
是Rose和菲利斯强悍的学习适应能力,给了家庭如今的生活,以及美满的表象。
是阿雅的牺牲与付出,满足了更大的利益,令其他家族成员都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更是米粒的无私与宽容,让丈夫在外能享受北欧发达的生活条件,在内又能维持传统的中式婚姻关系。
是这些女性,让她们的老公有机会成为外人眼中的好男人。
在传统文化里,婚姻并非是爱的果实,而是一种掠夺。“娶”字上取下女,来源本是远古时代劫女为妻的抢亲风俗。
《封神榜》中土行孙靠抢婚娶得邓婵玉
而许多人吹嘘“异国新娘”,其实也正是这种婚姻暗含的“征服”意味。当异国人不单嫁到自己的地盘上,还被自己的文化同化,这无疑是一种能让很多人找到爽感的叙事。
就好像广东地区的名著《外来媳妇本地郎》,主打的也是一个“外来”妻子融入本土家庭的矛盾——
儿媳们不会做粤菜,不懂本地的规矩和禁忌,不够听公婆话,相夫教子也有大把毛病……
但,这部剧之所以成为几十年的经典,恰恰在于他们没有把“外来媳妇”当作战利品。
当儿媳有意见,她们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
图源|《外来媳妇本地郎》
当长辈犯错时,他们能拉下脸向媳妇致歉。
图源|《外来媳妇本地郎》
更重要的是,这整部剧都带着对“外来者”发自内心的包容与尊重,而并非带着主人翁视角,仅把她们视作来膜拜我朝的外邦使者,或是受到恩惠理应卑微的外人。
图源|《外来媳妇本地郎》
无论对来自哪里的媳妇,“驯服”“顺从”“牺牲”,从来都不是夸奖。
真正的善意是正视她们的付出,并且不再用异己的眼光猎奇她们——
在婚姻里她们已经孤独够久了,不该在这种边缘化里愈发孤独。
图源|《外来媳妇本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