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 NFT 艺术家和我们聊了聊 Web3 新世界

2022-08-08 05:08

为了完成这篇报道，我人生中第三次开始尝试了解“加密”及其相关概念。毫无意外，第一次是在得知国内涌现出大量比特币矿场的时候，第二次是“NFT”字母组合一夜之间席卷艺术圈内外的时候。本文受访者之一，加密艺术领域先驱宋婷知无不言地跟我聊了两个小时以后，我意识到，显然，前两次浅尝辄止的学习没起到什么作用。

根据宋婷提供的线索，我在本子上写下“区块链”、“加密”，“web3”，“NFT”，“去中心化”这些关键词，开始了漫游式的第三次学习，方法包括：在 youtube 观看一些语速快到变态的科普视频（并且第一次使用了 0.75 倍速播放这个功能）；阅读每一个区块链网站上的“学习”和“了解更多”页面；向显然已是明日黄花的互联网中心化巨头天真地提问（“区块放在哪儿”“形容被时代淘汰的感觉，成语”），并尽量忽略它会将我的无知记录在案的事实；在随便进入的 Discord 社区群聊里观察一些人玩看起来极端无聊的数数游戏（事后发现这与本文毫无关系）；下载了一个狮头 logo 的浏览器并安装了一个狐狸头 logo 的钱包；当然，也尝试阅读了那篇作者署名为“中本聪”的著名论文，阿桑奇与密码朋克们的对谈录，以及各路作者的一系列指南及评论文章。

整整前三天我都在焦虑与惶恐中度过，就像一个被洋流推上新大陆的年迈冲浪手，发现目之所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认识。新大陆的原住民们以近乎疯狂的热情向我介绍此地之美妙，我却只觉得他们随时会把我重新扔回海里。我感到自己与未来的距离更加遥远了。而当我试图与周围的朋友分享我的震惊，一部分人立刻用躲闪的目光暗示我停止这骇人的话题，另一部分人则试图用“不过就是……”句式来勉强维持心态稳定。

很明显，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茫然被动。加密文化真正的先驱早在 20 世纪 90 年代就开始行动了；神秘“中本聪”的论文（《比特币：一种点对点式的电子现金系统》）发表于 14 年前，正式开启了今天这一切；2015 年作为市文科状元入读清华的宋婷正读大二，开始接触编程，并翻译了一系列去中心化存储技术文章，她 2018 年投身加密艺术创作时，使“NFT”成为可能的以太坊 ERC-721 协议才刚刚诞生。另一位受访者 Suki Violet Su 在同年第一次受到 NFT 艺术交易平台的邀请时，以为自己遇到了诈骗，但她随后开始了 NFT 艺术创作，在今年 6 月纽约的 NFT.NYC 活动中，她的作品出现在了时代广场的巨大屏幕上。

Suki 在纽约 NFT.NYC 活动中演讲

说到诈骗，后知后觉的我多么希望听到有人宣布，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否则，眼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的新世界在眼前展开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但宋婷坚定地告诉我：“只要加密艺术在中国一天未摆脱‘诈骗’之名，我的使命就没有完成。”我想这也是她愿意跟我聊上一上午的原因。我选择相信她。

到底是谁在骗谁？

经过三天痛苦的摸索，我逐渐能够辨认新大陆上的几个地标（但也仅限于此），恐慌之情有所缓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使用的这款浏览器的狮头 logo 令我想起了一款古早的杀毒软件，我心中甚至升起了一丝温暖的怀旧情绪。不过，这种情绪可能还有一个来源：此刻正在展开的所谓 web3 时代正是向互联网最初的开放精神的回归。

我们知道，最初的互联网（web1.0）是一个开放的乌托邦。随后，商业巨头和监管部门以某种“可信赖的第三方”姿态出现，维持互联网秩序，同时也成为了贪得无厌的数据收集者和专断跋扈的老大哥，将互联网推向了中心化的 web2.0 时代。经过密码朋克们的反复努力，一个去中心化的 web3（web3.0）如今正在形成，而“加密”就是重建乌托邦的关键技术。

“加密”并非是为了让中心无法阅读用户信息，而是一种自动维持秩序的方法，以此来排除权威中心存在的必要性（教室里秩序井然，无需授权一位班长来进行管理）。中本聪的论文开篇便提到：“互联网上的贸易，几乎都需要借助金融机构作为可资信赖的第三方来处理电子支付信息。……我们非常需要这样一种电子支付系统，它基于密码学原理而不基于信用，使得任何达成一致的双方，能够直接进行支付，从而不需要第三方中介的参与。”因此，“去中心化”才是这一片新大陆的本质精神。

区块链（blockchain network）是 web3 时代的网络形态。区块是信息区块，分散在不同节点上，加密技术使得所有节点保持信息的同步更新。每一个新区块都包含全部老区块的加密信息，由此链接成链条，使已经写好的信息无法被篡改。比特币是一个区块链，以太坊是另一个区块链，如果你见过有奇怪“域名”的网址，它很可能也是链上的。没错，今后，“线上”（on-line）一词恐怕将逐渐被“链上”（on-chain）一词所取代。比特币区块链仅仅用来交易货币，以太坊则极大地拓展了区块链的应用。人们既可以交易各种各样的货币（同质化代币，fungible-token），也可以交易其他的东西（非同质化代币，non-fungible-token），后者就是 NFT。NFT 如同现实世界（除了货币以外的）一切独特事物在新大陆的代表，可以是作品、房地产、入场资格，甚至“灵魂”——个人身份。这一切现实中有形或无形的东西，成为链上 NFT 之后便可以方便地被识别、量化、抵押或者交易了。（邪恶吗？也可能这只不过是直白地描绘了现实。）让我们暂且不管它是否荒谬，首先关注它是否可行，因为一旦它是可行的，我们就不能对它闭上双眼——别玩了，此时此刻，全世界千千万万聪明绝顶的程序员们，正专注于将之实现。

NFT 艺术交易作为新大陆最热闹的一角，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攫取了过多的注意力，某种程度上也遮蔽了新大陆的全貌。Web3 最终并不是一个倒买倒卖小图片的大市场，它的影响比我们所能想象得要更大。因此，如果笼统地说“NFT 是一场骗局”，那也许只是自己骗自己。

“我们在经历信息时代的文艺复兴，这种大变动的时刻，是艺术家和人文学者要站出来的时刻，”宋婷说。

宋婷在 NFT.NYC 活动中演讲

做人就做达芬奇

“Opensea（NFT 交易平台）上的小图片搞得太燥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教育大家什么是智能合约，”婷婷飞快地说。尽管很早就投身加密艺术创作，并且是 2020 年中国 NFT 加密艺术拍卖纪录保持者，但她一直对 NFT 艺术现状不太满意。婷婷介绍，这两年 NFT 的主流商业玩法就是平台上的 PFP（profile picture，头像图片），这种项目大多使用 AI 技术随机生成 1 万件以上同一系列但各不相同的头像，在二级市场上反复流转。在婷婷看来，PFP 并非没有好的方面，首先，随着物质基础的改变，人们的生活从现实世界到虚拟世界的转移是不可逆的，使虚拟分身成为刚需；第二，虽然交易平台上充斥着毫无意义的视觉消费品，一些特别火的头像项目多少还有自己的独到之处（Crypto Punk——推进了 NFT 概念的实现，无聊猿猴游艇俱乐部——好有钱但好空虚）；第三，头像藏家形成社群在线下相聚，是一种全新的社交方式。但尽管如此，如果横空出世的 NFT 艺术最后只做单调的头像，就“把自己给玩窄了”。

Suki 也介绍说，“真正盈利的 NFT 项目大概率是团队化的，更多的是市场和社区的经营。我的创作还是追寻本心多些。”Suki 的作品“Sequence of Skin-Eastern Philosophy”以 3D 扫描的真人面部模型为基础，增加大量的饰品、妆发等细节，进行极其精妙的渲染。虽然看起来也是“头像”，但每一件作品具有独立完整的表达，是跨文化语境下东方哲学核心价值和新世代个体宣言的结合。游历了不同国家并在美国生活 6 年后，Suki 对生养自己的一方水土产生了更强烈的共鸣，“如今我对中国神灵故事和传统纹样的发展演变特别着迷，我的作品中也包含了神话故事和大量传统符号图案的演变，”Suki 说，这些个人化的印记清楚地展现在她的作品里。与此同时，Suki 也创造了实体雕塑绑定的 NFT 艺术项目，拓展简单的屏幕体验。

SKINSEQ-EP 3, Oriental Moon, Suki Violet Su

SKINSEQ-EP 5, Innate Evilness A, Suki Violet Su

婷婷家里有四位古典文学大学老师，从小学习舞蹈，接受了良好的审美教育。进入清华大学文科实验班后，她学习中文、哲学、艺术史和编程等诸多科目，拓展了知识结构，一个无界限的 web3 超人即将被激活。最初吸引婷婷进入加密艺术领域的，就是信息技术之美。“不是因为长得美而美，而是本质的美。那是 14、15 年，互联网快速发展，很多工程师的创新想法很有文化突破的意义，充满能量，朝气蓬勃。”去年，中国嘉得拍卖的首件 NFT 作品是婷婷导演的沉浸式戏剧《牡丹亭 RÊVE》中的一件道具，名为“牡丹亭 Rêve 之标目蝶恋花——信息科技穿透了 ‘我’”，她用“穿透”（penetrate）这个词来表达信息技术给人文学科带来的不适和不得不面对的冲击，以及其中蕴含的、可能打破自己的新机遇。作品中，穿透花朵的平面由区块链上 AI 和区块链下 AI 共同参与生成，多位志愿者对于爱的期待、困惑和希望的表述被 sha1 算法加密的哈希（hash）碎片，与《牡丹亭》文本的原句一起藏在平面中。而花朵的上半部分是真实的，下半部分是虚拟的，她希望这朵花在不得不面对被穿透的境地后，保留自己也解构自己，成为新的花朵。

牡丹亭 Rêve 之标目蝶恋花——信息科技穿透了 “我”，2021

区块链上 AI-Human 协作影像及 NFT

宋婷

婷婷在加密艺术创作中总是毫不犹豫地全方位应用新科技，在她看来，NFT 艺术必须同时拥抱形式语言与科技之美，她的作品中充分打开了人们对 NFT 艺术的想象。婷婷的线上美术馆 Ting Museum 里有不同的展厅，每一个展厅都是一件可编程的 NFT，购买后，藏家可以将自己购买的其他 NFT 艺术作品放在展厅里。婷婷在其中一个虚拟展厅里放了一台游戏机，玩家在游戏机上玩到八万分，虚拟钱包里就会被空投一件音乐 NFT 作品。另一件名为《Blockchainism》的作品，某一时刻看起来像一件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极简主义绘画，但它的外观将会不断变化，因为其四个子图层各自都是一件可编程 NFT，不同藏家通过区块链上的智能合约选择是否要将某一个子图层的透明度降低，从而影响最终的画面呈现，以此“隐喻区块链技术核⼼参与者将对产业景观和⻛貌健康与否起相当关键的塑造作用”。这四个图层分别代表消费主义、多态性、理想主义和自由意志主义。

Blockchainism，2022

区块链上可编程分图层交互艺术

宋婷

逆赛博格艺术史：物理为加密，宋婷个展，展览现场，Latitude Gallery，纽约

En-Crypto, 2022，图像投影及 NFT

宋婷

尽管已经被信息技术“穿透”，婷婷也并不允许作品的人文性被技术遮蔽。“我觉得科技产业和艺术表达，要基于对对方学科的真正尊重，才能激发有创新意义的 idea。如果艺术（仅仅通过表面的科技感）向技术献媚的话，首先在灵魂上没有批判，第二也没有（表现）力度。”进行中的项目《牡丹亭RÊVE》是一部 AI 与人协作的沉浸式戏剧，主角由区块链上的 AI 扮演，人类担任配角，每⼀样道具都由宋婷和不同种类的 AI 算法共同完成，包括⾳乐、图像、诗歌和服装。演出过程中，人类演员用毛笔书写二进制算符，观众被鼓励朗诵 AI 写出的中国古典诗词，投影月相根据以太坊区块数量实时变换，甚至有一段音乐由钱包私钥（相当于身份验证密码）加密转化而成，邀请观众通过绝对音准与密码学知识现场解密……在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交互渗透中，婷婷想要探讨“什么是⼈绝对不可为 AI 替代的特性”。以 AI 写的诗为例，“它无法超越人的灵性中最好的一部分，但又好过没有受过古典诗词训练的一般观众。我想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做一个坐标系，看看 AI 在哪儿，我和你又在哪儿。”

《牡丹亭RÊVE》现场答题卡

婷婷说她的偶像是达芬奇，因为他领先于科学家对科学发展进行了思想论证。婷婷也相信“艺术品的定义是后发的，什么是 2022 年的当代精神，可能要 100 年后的人来决定”。

挑战现有秩序

《牡丹亭RÊVE》剧照，1.5 幕

第⼀幕《牡丹亭Rêve：语⾔是我的⽪肤，也是你的》于 2022 年 4 ⽉在美国迈阿密上演，《牡丹亭Rêve》戏剧的⽀线宇宙，第 1.5 幕《Like Icarus We Fly》已于 2022 年 6 ⽉在纽约布鲁克林演出。本剧计划向全球推⼴

希腊神话里，年轻的伊卡洛斯不听父亲的劝告，挥舞着蜡做的翅膀向太阳飞去，翅膀融化，他跌进海中溺亡。《牡丹亭RÊVE》1.5 幕名为“像伊卡洛斯那样飞翔”，在婷婷看来，年轻人飞向太阳是唯一的选项。“为什么，不能挑战既成标准？为什么，不能违背父亲的忠告？”采访中，婷婷说到这里语速竟有些放慢，每个字都变得更加有力。因为年纪轻轻就站在了很高的位置上，婷婷看到自己可做的有很多，也反复提到自己的使命感。她对当下全球以美元结算的经济秩序不满意，对以剥削为本质的公司制不满意，对第三世界国家很多人被排除在银行系统之外不满意。她向我介绍了 web3 去中心化的结构为冲击现存秩序提供了哪些可能性，而这里正是年轻人的主场。

上文提到的智能合约（smart contract）是以太坊区块链引入的一种能自动执行商定条款的程序，排除了第三方的必要性。这使去中心化自制组织 DAO（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sation）成为可能。“这就像网络人民公社的实验，太给劲了，我学了那么多哲学，发现这就是行动哲学，我期待区块链产业里面有更多的 DAO，”婷婷兴奋地说。在区块链漫游过程中，我也访问了不同的 DAO 网站，看到他们摆脱老板-雇员关系，在重大问题上，由全部成员根据持有代币（token）的数量进行投票。早在 web3 之前，不同规模和性质民主自治组织在全球各地已有各种形式的尝试，收留了诸多想要逃脱剥削系统的年轻人，而加密技术显然为推进了这一进程提供了更完备的基础建设。

此外，全球大量年轻人及没有银行卡的人民正在通过玩游戏赚钱，用在区块链游戏上赚取的 NFT 兑换现实生活中的货币，这被称为 GameFi（游戏金融），为许多 web3 的倡导者津津乐道。菲律宾游戏公会 Yield Guild Games （YGG）专门帮助菲律宾农民使用区块链打金，帮助他们度过疫情以来的经济低迷期。

婷婷提到，数字货币虽然有非常多缺点，但其中一部分的确可以对美元的垄断地位造成一定的挑战，给一部分发展中国家更多的机会。婷婷本人十分关注发展中国家的政策研究，也利用自己的知识与影响力，帮助委内瑞拉等国家发展 NFT，她不久前刚去越南考察了当地的 GameFi 现状，年底又要去非洲。一些发展中国家正是通过婷婷看到了挑战现有秩序的潜力，而年轻的中国女孩得以推进这项进程，本身不也是对现有秩序做出挑战的实例吗？

《1×1×1》

金属雕塑和 NFT

宋婷，李⻜

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婷婷实际上为国内外许多科技公司做顾问，并有机会通过影响政策决定来为国内的区块链产业赢得多一点发展空间。婷婷知无不言地教育互联网企业 web3 的本质是什么，文化如何重要，以及为何不要走直接发币变现的短视路线。为此，她把关于个人财富的考虑在后面，“我一直很克制，希望能跟中国大陆的一些特定的能量体保持良好的沟通，他们不会对我一杆子打死，这个过程中，我希望我的存在能够为戴着沉重镣铐的中国区块链艺术和中国区块链经济提供多一点的可能。”

剩下的人会完蛋吗？

Web3 也许是一场革命，但又不会是一场革命，至少它不会以摧毁地球的形式到来。技术搭起一座通向新大陆的桥梁，但只有人们自己才能决定什么时候从桥上走过去。眼下，尽管 web3 指南已随处可见，大多数人面临的仍然是“跟着大家一起跑”的冲动和面对未知的恐惧之间的较量，跟技术本身或 web3 都没有太大关系。整理完采访，我问自己，新世界到来了，我会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我吗？似乎不太可能。面对属于自己的问题时，web3 既不是摧毁者，也不是拯救者。在微博上翻看 Suki 的一篇旧文，她写下自己在艺术追求和人生发展上的迷惘，我相信，这也是属于她自己的问题。“这个领域对大家都很新，一起摸石头过河。我的障碍是评估自己能承担多少风险和有多大野心，”Suki 说。如果说我由衷地在心里为婷婷和 Suki 鼓掌，那不会是因为她们之于 web3，而是 Suki 之于 Suki，宋婷之于宋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