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易”,“招生难”:人口负增长下的幼儿园加减法
▲ 2023年6月12日,四川内江,某幼儿园足球场上。(人民视觉 / 图)
自2017年开始,全国每年的新生儿数量都比前一年减少100万到200万,每一年出生人口的减少,都会体现在三年后的幼儿园生源缺口上。
2022年,学前教育毛入园率89.7%,比上年提高1.6个百分点;全国学前教育在园幼儿4627.55万人,比上年减少约177万人,这已是在园幼儿人数连续第二年出现下降;全国共有幼儿园28.92万所,较上一年减少5610所,幼儿园数量出现2008年以来的首次负增长。
如果生源不足的那一天到来,他们也许只能效仿乡镇公办幼儿园的经验,每天用校车接送孩子,保证适龄儿童有学上,将幼儿园重新调回到公共服务的角色。
责任编辑|吴筱羽
汐妈是厦门一位年轻母亲,2021年秋天,她“捡漏”成功,让孩子入读了一所福建省省级示范幼儿园。
之所以要“捡漏”,是因为汐妈一家是集体户口,“在幼儿园择校上,原本是比较弱势的”。
有了成功经验的汐妈,此后在几个社交平台组建了厦门区域内的幼儿园家长交流群,群内的家长,大多和她情况相似——集体户,或非厦门市户籍,焦虑的家长们在群里交流如何“捡漏牛园”。
然而两年后,汐妈发现,群内分享的信息变了——不时出现公办幼儿园仍有学位空余的信息。
对于变化,幼儿园比家长更敏感。2023年招生季,厦门市湖里区公布了20所可能有学位盈余、开放招收片外生的公办园名单。在往年,该区幼儿园学位颇为紧张。
类似的情况,在广州、北京、上海、成都、重庆、济南等多个城市出现。
中国出生人口数量在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后出现短暂回升,而后持续下降,2022年全年出生人口956万人,人口出生率为6.77‰,出生人口自1950年以来首次跌破1000万,且全国人口相比上年减少85万,标志着人口出现负增长。
出生率下降对教育领域产生的影响链条中,学前教育首当其冲。自2017年开始,全国每年的新生儿数量都比前一年减少100万到200万,而每一年出生人口的减少,都会体现在三年后的幼儿园生源缺口上。
但此轮民办幼儿园倒闭潮,原因不仅在于生源减少,对学前教育的结构性调整也是主因。
“来了就能上”
2023年以来,多个城市都出现上公办幼儿园“变容易”的情形。
广州市天河区在2023年7月7日发布公告称,64所公办幼儿园面向社会招收插班生。名单中,甚至包括一些往年极其热门、一位难求的幼儿园。
成都市高新区早在春天就有15所公办幼儿园发布空余学位招生公告。宁夏首府银川、湖北省会武汉,也都有传统公办名园发布学位空缺的公告。
对家长们来说,能上公办幼儿园无疑是个好消息。
“今年可供选择的公办幼儿园变得很多,很多甚至不限户籍。就连生源爆满的思明区(厦门市主城区),也有很多园开始放开接收片区集体户。”汐妈说。
官方信息显示,厦门市继湖里区部分公办园于2022年就开放招收片外生后,今年除思明区以外全部四个城区的招生方案中均写明公办园在完成片区招生计划后,如有学位盈余可以招收片外生。
事实上,思明区部分新办园也有跨片招生情况。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该区新近开办的将军祠幼儿园获知,截至8月13日,该园仍有10个小中班混班学位盈余,可以招收厦门户籍的幼儿,不限片区。
据汐妈观察,家长的择校考量也由此发生了变化,“从以前能上就行,到现在会细致考察备选学校的接送距离、环境、师资、课程设置等多元因素”。
生源紧张让公办园改变了以往的“高冷”态度。汐妈举了个例子,往年公立幼儿园都是不对外开放参观的,但最近两年,不少省级示范幼儿园举办亲子开放日活动、积极主动宣传、展示校园风采、介绍师资课程以吸引学生报名就读,“不再只是坐等孩子过来”。
类似的情形,江西省南昌市东湖区家长张成良也遇到了。
张成良的孩子生于2020年4月9日,今年报名幼儿园小班。住同一个小区的妻舅家里,孩子要年长两岁。
东湖区是南昌市区户籍人口最多的一个区,小区划片的公办幼儿园每年秋季招收4个班,每个班最多40人。2021年秋季,妻舅的孩子入学时,报名去晚了一天,就被告知学位已满,只能读开在小区内的民办幼儿园。
而2023年秋季招生开始前,社区工作人员陪同那所公办幼儿园的招生老师一起上门做意向调查,“老师说是教育局布置的情况摸底,一旦招生不足,公办园的老师数量都要调整,可不能让老师们闲着”。
张成良试探着问学位是否紧张,“没想到老师说,来了就能上”。
2023年7月13日,合肥,肥西县某幼儿园。图文无关。(人民视觉 / 图)
人口减少,公办园增加
相比公办幼儿园,其他类型幼儿园更早感受到行业的气候变化。
2023年8月15日,厦门市湖里区的幼儿园招生结束之际,钟宅民族幼儿园只招到了目标半数左右的小班学生——这所幼儿园所在社区,是厦门岛内外来人口的主要聚居地之一,曾经常年学位不足。
这是一所创办十年的集体办幼儿园,由钟宅社区居委会举办,位于厦门地标五缘湾附近,2016年通过“厦门市示范性幼儿园”的评估验收。
该园招生负责人吴宝昌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们早在2020年的秋季招生中就感受到了生源减少带来的压力。
2019年秋季招生,该园依次招收钟宅畲族社区原住民、国贸润园(五缘西二里7—28号)户籍居民子女,并要求户籍符合“两一致”条件(适龄儿童与父母或者父母一方户口一致,实际居住地与户籍所在地一致),如有空余名额还可招收部分厦门市户籍的适龄儿童。2020年招生季,“两一致”的要求就取消了,片区内集体户子女和外来务工者子女也被纳入招生范围。
招生条件放宽的同时,班额数也在逐渐降低。
根据教育部《幼儿园工作规程》规定,幼儿园小班班额原则上为25人。但为了满足周边适龄幼儿的就读需求,钟宅民族幼儿园小班的招生规模长期保持在4个班,每班30人。
在2020年以前,这所幼儿园的班额还经常会超过40人。吴宝昌介绍,2020年秋季招生过后,有的班级不满30人,到2022年每个班级基本保持在20人左右,“与高峰时期相比几乎砍半”。
到了即将开学的2023年秋天,钟宅民族幼儿园只招收了3个小班和1个托班,未说明班额和招收总人数。吴宝昌估计,今年招生达不到预期数额,“可能视情况调整为2个托班,2个小班”。
这所常年“进不去”的幼儿园为什么会连续几年“招不满”?
除了人口出生率下降大环境的影响,钟宅畲族社区是厦门岛内最大的自然村,原本有非户籍人口3万多人,但随着2019年改造项目的进行,社区内房屋大规模拆迁,周边地区外来务工人员大幅减少。
公开信息中未见钟宅畲族社区的人口变化数据。不过,根据厦门市统计局公布的数据,钟宅畲族社区所在的湖里区2022年的人口总量由2021年的102.5万人下降至99.6万人,减少2.9万人。
此外,2021年,湖里区人口出生率8.85‰,人口死亡率2.89‰,人口自然增长率5.96‰;2022年的数据分别是7.56‰、3.01‰和4.64‰。2021年,全区公办(含集体办)幼儿园46所,民办幼儿园121所(合计167所),学年初招生10966人,在园36353人;2022年,全区公办(含集体办)幼儿园51所,民办幼儿园112所(合计163所),学年初招生9651人,在园34202人。
由此可见,湖里区出生率、人口自然增长率、民办幼儿园数量、幼儿园学年招生人数、在园人数都在下滑,但公办(含集体办)幼儿园数量却在增加。
这也是幼儿园招生难现象中不可忽略的因素。
2021年12月,教育部等九部门发布了《“十四五”学前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在原有“5080”上进一步提出了“5085”目标:到2025年,全国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达到85%以上,公办园在园幼儿占比达到50%以上,继续要求“推动普惠性资源扩容增效,新建改扩建一批公办幼儿园”。
根据2020年发布的《湖里区“十四五”教育事业发展专项规划(2021-2025)》,湖里区规划每年新、改、扩建一批学校,力争到2025年,建成公办幼儿园20所左右、新增学位7200个左右,公办幼儿园在园幼儿比例达60%,普惠率达91%,其中,在新建公办幼儿园方面,湖里区将力争每个社区至少有1所公办园。
2023年秋季,湖里区新开办公办幼儿园5所,新增公办学位1440个,其中一所位于钟宅社区。
民办幼儿园的命运
教育部发布的《2022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2年,学前教育毛入园率89.7%,比上年提高1.6%;全国学前教育在园幼儿4627.55万人,比上年减少约177万人,这已是在园幼儿人数连续第二年出现下降;全国共有幼儿园28.92万所,较上一年减少5610所,幼儿园数量出现2008年以来的首次负增长。
“现在招生太难了,比起往年要惨淡很多。”洪兰是河南省周口市一家民办幼儿园的园长,她在1998年创办了自己的幼儿园。
以小班招生为例,2020年之前,无论是春季还是秋季,洪兰的幼儿园小班都能招到2至3个班,一个班的规模是25人,最多的时候近八十人。
2021年,“招生难”初露端倪,小班勉强招到2个班,一共四十多个孩子。到了2022年,洪兰只招到一个班,24位学生。“成倍地下降,今年可能会更糟糕。”当地民办园秋季招生尚未全部结束,洪兰不免担心。
她的同行们已经遇到行业的寒冬。
2023年以来,广州市海珠区、黄埔区、花都区和番禺区都有公示民办幼儿园终止办学的批复。
进入8月,安徽省阜阳市临泉县就有50所民办幼儿园终止办学。临泉县户籍人口230.7万,是中国第一人口大县。
此外,浙江温州、山东潍坊等地均有民办幼儿园接连倒闭。
同时,各地相继发布了自己的“十四五”学前教育计划,例如,河南于2022年新建公办幼儿园253所、改扩建406所,新增公办学位13.65万个,2023年继续大力发展公办幼儿园,计划扩充10万个公办学位;江苏计划全省新建、改扩建幼儿园1000所左右;山东计划重点支持农村公办幼儿园的改造提升力度;北京则提出公办幼儿园占比达50%的目标。
洪兰强调,尽管同样面临“招生难”的困境,但相比公办幼儿园,民办幼儿园办学成本更高,教师工资、场地租金都是不小的开销,要承担的风险也更高,一旦实际报名人数远低于计划招生数,民办幼儿园就会面临运营困难甚至倒闭的局面。
但在吴宝昌看来,公办和普惠性幼儿园的持续建设代表了一种趋势:学前教育在社会面上真正走向普惠,同时倒逼市场中资质不足的民办幼儿园自行退场。
“这就是一个优胜劣汰的过程。”吴宝昌说,“我们希望的是,所有孩子都有公办幼儿园可以读。与此同时,还有部分民办幼儿园来补足普惠性教育无法提供的高端服务,满足社会上不同层次人群对学前教育的期待和需求。”
“入园难”仍然存在
城市幼儿园遭遇的生源不足现象,目前尚未蔓延至更外围的城乡。但即便如此,在人口形势逆转的大背景下,这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
“今年招满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浙江省台州市三门县机关幼儿园园长郑静红对今年的情况很有信心。
三门县是浙江省山区26县之一,经济和社会发展程度长期落后于浙江全省平均水平。在幼儿园建设上,包括上述机关幼儿园,该县在城关中心区域只有4所公办幼儿园。“这在各地公办幼儿园里算是很少的”,郑静红介绍,周边同属山区26县、县域面积相当的天台县在城区就有超过十所公办幼儿园。
郑静红介绍,由于发展滞后,县财政投入学前教育建设的财政资金就偏少,城区内小区配套幼儿园也没能及时跟上,长期需要依靠民办幼儿园补充学前教育的供给。
三门县教育局公布的数据显示,在该县县域范围内,公办幼儿园学位占比只有32%,在位于中心城区的海润街道,这一数值甚至只有9.07%,与教育部在“十四五”规划中提出的50%目标相差甚远。因此,生源爆满,摇号才能入学是三门县4家公办幼儿园招生的常态。
但情况也不容乐观。三门县统计局数据显示,今年招生面向的2020年出生的幼儿仅有3600余名,而2015年以前的平均值在5500名左右。三门县入园适龄儿童峰值出现在2017年,有6648人。
然而,城镇发展带来的聚集效应,让中心城区的适龄幼儿数量仍然保持在高位。公开数据显示,三门县中心城区在园幼儿数占到全县在园幼儿总数的一半以上。
公办园建设不足叠加人口流动因素,使得三门县中心城区“入园难”的问题仍然突出。
但郑静红也观察到,在中心城区之外的乡镇或街道,出生人口减少带来的生源问题已经凸显:非主城区的沙柳街道往年可以招收七八十人,但今年只招了不到40名幼儿。“总的来看,这和当地人口变化趋势是一致的。”郑静红说。
福州市闽清县的情况与三门县类似。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获悉,闽清县县城内公立、民办幼儿园目前尚未出现招生不足的情况,虽然存在热门公办幼儿园学位难求的现象,但部分乡镇的幼儿园已经开始遇到招生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三门县、闽清县都是各自省内发展水平不高的县城。普通地级市的幼儿园生源情况如何?
江苏省徐州市贾汪区一位不愿具名的公办幼儿园园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调研情况,该园今年计划招生4个小班共计120人,但实际报名人数为140多人,仍然出现了生源多于预期的情况。
公开信息中未见贾汪区近年来公办幼儿园数量变化情况。但根据徐州市对学前教育的规划,“十四五”期间徐州将新建幼儿园125所、扩建幼儿园8所,确保公办园覆盖率达65%。
不过,相比往年的“激烈竞争”,今年只超出二十多人已经大大缓解了入学压力。该园园长说:“今年之前,一到招生季,家长起码排一夜的队。园领导都不敢接电话,怕打招呼塞人。”
这位园长也意识到,如果生源不足的那一天到来,他们也许只能效仿乡镇公办幼儿园的经验,每天用校车接送孩子,保证适龄儿童有学上,将幼儿园重新调回到公共服务的角色。
(应受访者要求,兰红为化名。南方周末实习生张阚、钱楚怡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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