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要去馒头那里录个东西,实际上我俩都不知道录这个东西是为了什么,说卖书吧,这种老头闲扯可能大概率卖个几百本,出版方还得投入人力物力盯着、做海报等等,也辛苦。出于各种原因,录制时间还改来改去,一会说今天一会儿说明天一会儿又说今天,后来我们说就当是朋友找个机会聚聚,顺带也和大家见面吧。现在距离出发去他办公室还有三个多小时,我争取在这三个小时里写完。
在这两年多的疫情时间里,我写完了四本书,它们大多数会在今年上市。除了正在售的成绩还不错的《金庸女子图鉴》外,下一步会出的是《唐诗寒武纪》,是这两年多来个人最难、也最重要的一本。事实上,写书的环境、过程,都不对,完全不对。
那一定必须得是在某个地方度假,必须的,在山上,或者是某个不得了的岛。住处得是那种咬几次牙才能下决心的死贵的地儿。那里一定得云雾飘渺,曲径通幽,有着翠绿的竹子,“斑竹一枝千滴泪”的那种。必须有院子,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还有弯曲的碎石子小路,供我徜徉、思考,必须有躺椅,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杜子美。我一定会郑重叮嘱家人,可不要打扰我创作,洗碗、拖地、家里没钱了、水电欠费了都不要叫我,因为我在做一件彪炳史册的事,写唐诗三部曲,一旦耽误我彪炳史册,后果会很严重,史册会不同意。最后,必定要有一把几万块钱的工作椅,超级护腰的,就跟马伯庸那把一样贵,听说后来他搬那把椅子的时候把腰弄伤了。男人得对自己好一点,能力之内,买最好的,所以得弄一把贵椅子,仪式感要拉满。然而,疫情很快就来了,这之前一切的想象,都成了狗屁。什么度假,什么云雾缭绕的山和海岛,想多了,今天开了出门条没有?
2020年,疫情最严峻的时候,起初我也是烦躁的,完全不想工作。家里有六口人,全挤在孩子的外公外婆家,也不适合写书。一开始我还存了点幻想,以为疫情会是暂时的,再牛也牛不过非典吧,咱经历过,忍一忍就好了,到时候再开工。但很快地,形势就让我意识到了:这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你得穿越一个巨大的周期。疫情还早,日子还长,全面胜利不知道啥时候呢,你得和他一起活下去了。
每天早上不用太早,九点四十左右开车出门,大概车程十分钟,去到办公室。路上很少有人,也基本没有车,江里也不见了船,静悄悄的,时间像是停滞了,眼前只有江水滚滚,空中一两只鸟飞来飞去,活像是游戏里的特效地图。中午和晚上可以吃外卖。当时外卖一直没有完全断,只是选择很少,有一家四川菜馆,一家东北菜馆,都不算正宗地道,然而有就不错了。东北菜馆有一道烧豆腐,也吃不出是不是东北菜,但口味还凑合,经常点。在疫情期间还可以工作,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幸运。
在空荡荡的办公室,看到千奇百怪的人间真实,会有情绪不稳定,有时候愤怒,有时候惆怅,还有惶恐、迷茫,都会侵袭着你。有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没有意义,不知道大家需要不需要,甚至不知道等你写完了,这个世界还在不在。偶尔还会有挫败感,写作推进不下去,构思失败,立论不新,资料缺失,明明确定有的书,要用时就死都找不到……反正觉得自己的工作全是垃圾。我当时找了一种很管用的励志的方法——看迈克尔·乔丹的传记。总之就是看乔丹的一切,传记,纪录片,比赛录像,激励自己。一旦觉得写不下去了,灵感掏空了,那么就可以想:乔丹从进入联盟都打不进季后赛,直到他拿到第一个总冠军,足足用了7年。这漫长的7年里,他甚至被认为永远都不会成功了。碰到工作上有什么坎过不去,也会让自己想:乔丹连续三年输给底特律,当时他有没有某个瞬间觉得一辈子可能都跨不过底特律这个坎了?也许是有的。你这才哪到哪?遇到难关,迈克乔丹,这就是我当时的方法。
这两年多的疫情时间,回想起来都是一片空白,好像是凭空被人偷去的一样。以前的光阴好像是彩色的,是有声音的,唯独这一段是灰暗的,是默片。庆幸的是,在这一段“被偷走”的时间里,我抓住机会写好了几部书稿,还有几个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不得不说写字这个工作,是受疫情影响最小的之一了。确实是一种幸运。和许许多多失去了工作,关掉了店铺,不得不离开了自己喜爱的城市的人比,我是幸运的少数人。
如果在前几年你问:生活是什么?我可能说生活就是吃喝拉撒,是柴米油盐,是读读金庸读读古龙。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一生其实都在做一件事,让自己有和流氓讲道理的底气。庆幸的是,如今我会说,在自己的生活里,这几年,我和疫情打了一个平手。疫情侵扰了我,困住了我,激怒了我,扰乱了我,没错;但是反过来,我也利用了他,偷袭了他,蒙蔽了他,在他的威逼下做了自己的事,否则也写不出四本书来。按照以前的节奏,今年能有一两本出来就不错了。人不可能战胜周期。疫情就是一个巨大的周期。最好的结果,就是你活着,在自己的生命里和周期打个平手,生存下去。就好像生命,你如果生在太古代,那么必须坚持下去,撑过太古代,撑过元古代,等到生命爆发的寒武纪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