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雷引发哮喘，这些小孩很危险

一场雷阵雨过后，家住呼和浩特的4岁男孩小希感觉喘不上气，并伴随剧烈咳嗽。

看着孩子咳红的脸，妈妈李叶有些慌神，可她只能强装镇定，给孩子迅速穿好准备去妇幼医院的衣物。李叶知道，小希的过敏性鼻炎又犯了，“元凶”是横跨“三北”防护林的沙蒿花粉。

9月2日晚间，“呼和浩特市暴雨后引发雷暴哮喘”登上微博热搜。

据内蒙古妇幼保健院公众号显示，当晚8时左右，由于雷暴天气导致哮喘、呼吸困难的患者激增，儿内科急诊短时间内涌进400多名患者。

李叶的儿子小希就是其中一位，陪孩子在医院做雾化治疗期间她看到，直到凌晨零点，缴费窗口还排着长龙。

很多就医的孩子处于学龄前和学龄期。该院儿内科副主任张玉玲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患儿的症状多为呼吸困难、憋气、大汗，部分患儿由于喘息憋气严重，不能平卧，不能说话，“病情危及生命”。

哮喘是过敏性鼻炎的并发症之一。内蒙古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宋威在接受央广网采访时提出，“这次聚集性发病的哮喘有一个特点，大部分病人都有过敏性鼻炎的病”。

患过敏性鼻炎的孩子，越来越低龄了。

榆林市第二医院变态（过敏）反应中心主任陈秀山有丰富的从业经验，他曾向我介绍，他见过的年龄小的患者，从几个月到半岁以上的娃娃都有。

俗话说，“疼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为人母后，每当带孩子去医院，李叶都恨不得生病需要住院的是自己。

虽然这是小希第一次出现哮喘症状，但对孩子哮喘的后怕，让李叶有了举家搬迁离开呼市的打算。对一位母亲而言，她容忍不了孩子健康上的任何风险。

发生在呼和浩特的雷暴哮喘，其实在国内并不是一个孤例。

2022年9月9日，与呼和浩特市同为“三北”防护林的陕西省榆林市，也出现了雷暴哮喘事件。

家住榆林神木的苏敏敏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送 5 岁儿子去幼儿园前，她照例给孩子服用了抗过敏的开瑞坦。 

久病成医，她对儿子的过敏性鼻炎已经有一些治疗上的经验。在 7 月至 9 月的花粉季，只要早晚各服用一次抗过敏药物以及配合其他喷剂，就能极大缓解孩子过敏性鼻炎的症状。 

没有得过鼻炎的人，很难想象鼻炎发作时的感受。

作为一个过敏体质的人，我怕极了春秋之际的过敏性鼻炎。除了鼻子因为擤鼻涕擦被擦得红肿，呼吸不畅、眼睛痒、流眼泪、喷嚏不断等症状，极大影响了我日常写稿的工作，脑袋变得昏昏沉沉，与人交流的反应可能都会慢半拍。

根据苏敏敏的描述，她儿子的过敏症状相较我会更严重些。

过敏季时她孩子的鼻炎症状，轻则是打喷嚏、流鼻涕、眼睛痒，重则是平躺无法呼吸，夜里得坐着才能睡着，有时甚至还会引发哮喘、心肌梗塞等问题。苏敏敏说：“过敏季期间，孩子和我们大人，很难晚上睡一整个囫囵觉。”

北京协和医院变态（过敏）反应科主任关凯教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任何疾病都是可能进展的，由轻到重是过敏性疾病的自然进程，“半数以上的过敏性患者都会发展成哮喘”。

过敏性鼻炎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会引发哮喘。但往常被人忽视了的雷暴天气，才是引起内蒙古、宁夏与此前陕北榆林地区大规模哮喘患者急剧增多的主要原因。 

过去 30 余年，全球范围内关于雷暴相关严重哮喘发作事件的报道逐年增加，主要发生在英国、澳大利亚等地区。 

中国医学科学院与北京协和医学院北京协和医院变态(过敏)反应科等单位合作的一篇论文指出，目前世界上最引人关注的一次雷暴哮喘事件发生在2016年11月21日的墨尔本，雷雨过后墨尔本地区出现了哮喘爆发。

当地有3365 例患者去急诊就诊，是往年同期平均就诊量的6到7倍。其中，有476例哮喘患者住院，为往年同期平均住院量的9.9倍。疑似雷暴哮喘致死病例则为9例。

这种因天气因素导致的哮喘发作或加重的雷暴哮喘（thunderstorm asthma），多发生于花粉季节，学界认为与花粉或霉菌过敏有关。

虽然雷暴哮喘的机制尚未研究清楚，但据关凯于2020年发布在《中华临床免疫和变态反应杂志》上的一篇论文表明，可能是花粉颗粒在雷暴天气时被破碎成直径更小的颗粒或碎片，这些颗粒或碎片随下降气流或雨滴返回地表。

花粉过敏患者在短时间内暴露于高浓度的花粉或其释放的颗粒，且后者的大小更易进入下呼吸道，从而导致哮喘发作。

有人因雷暴哮喘，再也没能醒过来。

36岁的户外工作者王辉（化名），怎么也没想到，鼻炎几乎要了自己的性命。

李辉的表姐告诉我，去年在被单位领导安排到户外工作时，家人曾提醒患有过敏性鼻炎的李辉，不能在户外工作。但他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即便过敏季来临也能扛过去，并未把家人的劝告放在心上。

谁曾想，突发的雷暴天气，让当地因过敏性鼻炎引发哮喘的患者陡增，李辉也身处其中。

因大脑长时间缺氧，李辉倒在去医院就诊的路上，被医生判为大脑严重损伤。留下2个还未上学的女儿与年迈的父母。

榆林市第二医院变态（过敏）反应中心主任陈秀山认为，过敏性鼻炎是由过强免疫导致，所以患者主要集中在儿童与青壮年群体。

为了缓解过敏性鼻炎带来的痛苦。像候鸟一样迁徙，成为目前能够躲避鼻炎困扰的手段之一。

让苏敏敏下决心离开榆林，让孩子到西安读小学一事，除了因孩子哮喘到住院一周外，在她认识的人中，也有因哮喘晕倒差点心肌梗死的案例。她有些焦虑地对我说，“每年这几个月太难熬了，哮喘真的会死人的”。

三北防护林地区的鼻炎问题，并不是近几年才出现。

榆林市第二人民医院变态反应科陈秀山主任告诉我，早在2005年时，榆林就有不少过敏性鼻炎或哮喘患者进京就诊。

“专家来榆林调研，发现致敏源是蒿类。沙蒿是蒿类的一种，榆林的老沙蒿、黑沙蒿，就是其中的典型品种。”

沙蒿引发过敏性鼻炎，过敏性鼻炎又会进一步诱发哮喘。

2003年10月《陕西医药杂志》刊发的《变态反应性疾病 201 例致敏原分析》研究发现，榆林市痔瘘医院201 例患者中，花粉症 167 例, 患病率 83.1%, 其主要致敏花粉大籽蒿占 87%。

2010年1月《陕西医药杂志》刊登的《哮喘108例过敏原检测及临床分析》中，神木县医院108例夏秋季花粉变应性哮喘，主要致敏花粉大籽蒿占96.3%。

在榆林市第一医院2021年3月发布的《榆林市 640 例变态反应性疾病患者过敏原检测结果分析》研究中，得出蒿类植物是榆林市的主要过敏原的结论，约在过敏原中占比59.8%。同时，他们还证实了7月至9月是变态反应性疾病、即过敏性疾病的高发季节。

榆林市卫健委在2014年一份《榆林市过敏性鼻炎流行病学调查报告》中显示，自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榆林市过敏性鼻炎患者呈逐年上升趋势，但发病率无准确数据。

榆林市政协委员何彦兵，在上世纪末被确诊为过敏性鼻炎。每到过敏季，何彦兵就涕泗横流、喷嚏不断。他自嘲自己是天天抱着纸巾不离手，为国家造纸业做出“不少贡献”。

2002年何彦兵从榆林到上海工作了几年，期间一点过敏性鼻炎症状都没有，直到他2006年回到榆林，不仅所有症状全部回来，甚至还发展成过敏性哮喘。

何彦兵告诉我，“这个病真怪，还能留在本地。就跟咱们衣服一样，走一走把它脱掉放下，出去回来一看，哎还是得穿上。”

过敏性鼻炎让何彦兵成为了“候鸟”群体，每年一到过敏季，就得离开榆林向南方远离沙蒿的地方迁徙。

在官方的声音中，甚至也鼓励这样的生活方式。

针对过敏性鼻炎患者不断增加的情况，2017年9月榆林市卫计局在回复市民问政询问过敏性鼻炎防治时，给出建议，除了脱敏治疗、对症治疗外，患者最好在过敏季节留在家中、减少外出，出门佩戴防护口罩和眼镜。而对于有条件的患者，卫生局建议“可以去外地度假，过敏期过后再回来”。

15年前就有人选择了如候鸟一般的迁徙之路。如《北京青年报》的报道中，就有妈妈为了带孩子“躲鼻炎”，每年开学前几天就为孩子请假，迁徙之路从西安到海南，一路向南。

可并非每个家庭，都能够付得起这种时间与金钱上的代价，多数人只能留在当地硬扛。而随着时间的变化，过敏性鼻炎不仅仅只对个体产生影响，对城市而言也会产生更多的隐性损失。

何彦兵的另一重身份是民营企业家。据其观察，7月到9月期间的过敏季，榆林很多商户都不敢做重大决策。“呼吸不畅加上药物副作用，人会丧失思考能力，总想昏昏睡去，感觉整个城市生产都变得缓慢起来。”

何彦兵以自己为例称，数年前他的鼻炎一度异常严重，曾出现连续一周昏昏欲睡的状况。在犯鼻炎前原本谈好了一笔生意，因当时客户与员工都联系不上他，最终丢掉了那笔数值客观的订单。

何彦兵还了解到，一些资产净值在千万元以上的朋友，为躲避鼻炎造成的困扰，减少了在当地的投资，甚至有些居家搬迁至其他城市。

提至此事，何彦兵难过得红了眼眶。“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儿，我爱这片土地，可是却被鼻炎折腾得痛不欲生！这怎么办？”

患过敏性鼻炎的孩子越来越多，患病年龄也有低龄化趋势。

除了医院变态反应（过敏）科医生的一线感受之外，有23年幼儿园办学经验的王仙林（化名）院长也向我表示，幼儿园里患过敏性鼻炎的小朋友越来越多。在她所在的园区，约有1/10的孩子患有过敏性鼻炎，还有部分兼有哮喘，“过敏季时每个班里都要请假两三个”。

最惊险的一次，是有位5岁的小女孩，因过敏性鼻炎引发哮喘，在幼儿园内发生休克。王仙林记得那个孩子因为过敏性鼻炎引发的哮喘，不能跑跳与做大幅度运动，“后来家长实在没办法，只能把娃转学到西安读书”。

幼儿园入园报名后，向家长了解孩子的过敏情况，成了王仙林所办幼儿园的老师们，必须要做的工作之一。

每年王仙林都会向家长了解孩子们的过敏情况，她发现，过患敏性鼻炎的孩子越来越多，哮喘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年年统计的过敏学生数都有增加。

数据可能会更清晰地呈现这一趋势。首都儿科研究所谷庆隆教授团队在2022年发表于《中华预防医学杂志》的一篇文章中，得出与王仙林一样的结果分析——近10年来，患过敏性鼻炎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团队通过分析2001年至2021年发表的20篇中国儿童青少年过敏性鼻炎患病率相关文献与总计54886例样本，发现从时间维度上，中国儿童过敏性鼻炎患病率呈显著增加趋势。2012~2021年合并患病率（19.75%），显著高于2001~2011年合并患病率（14.81%）。

研究显示，若以中国七大行政区做分析，华东与华北的儿童青少年过敏性鼻炎患病率较高，均在20%以上。华南地区最低，患病率为7.29%。

目前，中国儿童过敏性鼻炎患病率为18.46%。也就是说，大概每5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患有过敏性鼻炎。并且在不同地区，有着明显差异。

以《中国变应性鼻炎诊断和治疗指南（2022修订版）》的研究为例，通过网络搜索引擎数据发现，东北、华北和西北“变应性鼻炎”搜索量与“花粉过敏”和“尘螨过敏”相关，华东、华中、华南和西南则只与“尘螨过敏”相关。并且就诊高峰为8月和9月，有45%的患者集中于这两个月去医院。

东北、华北和西北等地区，恰好位于“三北”防护林地带。在这些地区困扰过敏性鼻炎患者的“罪魁祸首”，在过往媒体报道中，被指向一种名为沙蒿的植物。其范围覆盖几乎整个三北防护林区。因耐旱速生、经济易得，曾为治沙植物中的主力军。

中国四大沙漠之一的毛乌素沙漠，位于陕西省榆林地区和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之间。早些年间，毛乌素沙漠的风沙草滩区占榆林市总面积的36.7%。不少老一辈榆林人还有村子周边是沙地、春天一张嘴一口沙的记忆。

防风固沙在当时的榆林属于重要任务。榆林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便使用沙蒿进行飞播造林，据榆林市林业部门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当地白沙蒿保存面积10多万亩，黑沙蒿保存面积400万亩左右。

现在的榆林，已从五十年前的黄沙漫天，到街边绿植葱郁。可新的问题又出现，困扰市民的过敏源沙蒿，到底可以怎样防治？

从治沙功臣到鼻炎元凶，沙蒿花粉引发的过敏性鼻炎，像不断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说不清事情从哪一环开始变坏，但确定无疑的是，有些悲剧已经发生。

有人在沙蒿花粉季时“出逃”榆林，有人因鼻炎无奈举家迁至西安，还有内蒙的学子在社交平台上留言，“大学考出去，再也不回来”……但更多的鼻炎患者无法离开，于他们而言“家在这里，根在这里，我们还能去到哪里？”

地方政府也意识到沙蒿带来的过敏难题。内蒙古呼和浩特等地，自2019年起就开展沙蒿清理工作。

有不愿实名的专家向我表示，蒿草拔是拔不完的，“这样做，无疑是以卵击石”。

那在8、9月过敏季到来之时，人们只能学习与蒿草共处吗？

过敏性鼻炎虽没有根治的医疗手段，却并不意味着过敏性鼻炎患者只能束手就擒。在花粉季做好相应的举措，如做好口鼻眼的防护，或是在过敏症状发作前使用生物制剂奥马珠单抗，依旧可以有效控制或缓解症状。

上述的奥马珠单抗是一种不含激素的阻断剂，可以用来治疗严重过敏性哮喘，没有副作用也比较安全。唯一的“缺点”是价格比较昂贵，上市价格为3599元。

“这么贵的药，全国几乎没几个城市把它纳入医保合作范围，但榆林做到了。”陈秀山有些自豪地说。除此之外，其所在的榆林二院还会在每年过敏季的周末时，邀请两位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专家来榆林坐诊，尽力解决当地鼻炎季时患者们遇到的难题。

2019年，榆林市首次把“开展过敏性鼻炎流行病学调查，在市二院和儿童医院分别成立变态反应诊疗中心，过敏性鼻炎纳入医保报销”等举措，写进了榆林市政府工作报告。

2022年，榆林把过敏性鼻炎的防治工作作为“2022年民生十件实事”之一，要求引进专家团队开展过敏原特异性免疫和微生态临床治疗、开展蒿属类植物替代行动和抑制花粉试点工作、在2022年8月前完成所有二级以上综合医院变态反应科（门诊）建设等。

其实，令过敏性鼻炎患者闻声色变的雷暴哮喘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如果官方能提前预警，患者也能遵照医嘱提前防治，是可以避免雷暴哮喘的发作或减轻过敏症状的。

一位专家告诉我，“理论上，气象局是可以根据过去一至两天的花粉浓度，以及未来气象如风力、风向、气压、湿度、雷暴等做出大致判断的”。

随着科技与医学的进步，也许我们没法全部除掉曾作为“防沙功臣”的沙蒿，但可以研制出更有效的药品或是更有效的预警。

经历9月2日晚间的雷暴哮喘前，内蒙古自治区卫健委9月1日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对“过敏性鼻炎解决建议”留言进行回复，称自治区政府高度重视过敏性鼻炎防治工作。全区12个盟市均确定了过敏性鼻炎定点医疗机构，成立了过敏性鼻炎（变态反应疾病）专病门诊。

影响数亿人的过敏性鼻炎，亦牵动数亿个家庭关注。孩子是一个社会的未来，伴随着气候变暖与极端天气的增多，希望雷暴哮喘的血泪教训，不要再重演。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