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污染水阴影下,靠海求生的人们
文 | 陈奕宁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圈圈儿
过了12点,唐凌雪的日料店才等来第一桌客人。而往常的中午,店里早已没有空位。一天之内,营业额从近2万元断崖式下跌至5000元。收入还在继续下滑。
这发生在排海事件后的第二天。
她的日料店在湖北随州,刚营业才三个月。三个月前,作为加盟商,她和丈夫将这家平价日料店开了起来,菜单上的海鲜很少,客单价在70—80元。
8月24日前,唐凌雪并未过多关注食材的来源,她只是按规定从公司拿货。在接到公司下发的货源核查通知后,她立即下架了帆立贝——这是店里唯一产自日本的食材。而其他的原材料从法国、俄罗斯和加拿大进口,国产的则以福建、大连和烟台为主。
至于作为招牌产品的三文鱼,则来自挪威,由唐凌雪在当地市场采购。在过去四年中,挪威一直是中国市场冰鲜三文鱼进口量最大的产区,占比接近50%。
唐凌雪日料店的进货渠道,某种程度上透露了一个业内的秘密,即许多开在国内的日料店,并不是真的使用产自日本的海鲜。
数据也支持这一结论。比如,日本农林水产省的公开数据显示,中国内地是日本2022年水产品出口数量排名第一的国家。但反观中国,2022年的日本海产品进口额仅占2.7%。
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唐凌雪也是矛盾的。虽然她准备了“未采用任何日本食材”的告知书,却一直未将其张贴出来,她隐约觉得,这与日料店的定位产生了矛盾——“日本食材当天空运”,曾是许多中高端日料店的噱头,平价日料店则很少将食材产地示人,这几乎成为食客和日料店双方缄口不言的默契。
然而,曾经的优势如今成了最大的风险。几乎一夜之间,日料与日本食材彻底脱钩,单纯只象征着日式烹饪方法。就连高端日料店,也会在门口放上连夜赶制的告示牌:“拒绝日本水产品。”而在许多平价和连锁日料店的公告里,又加上了一个时间限定词,N多寿司是“15年坚持原则”,夏树寿司则是“从未使用,不管之前还是以后”。
更多日料品牌,试图通过食材溯源报告挽回消费者的信任。曾在官网宣称“进驻日本各口岸及海鲜市场,实地挑选多种新鲜海产”的日本品牌元气寿司,在8月25日的公告中加粗显示“全店非日本食材”,并标注出店内招牌产品的产地:三文鱼刺身来自挪威,北极贝刺身来自加拿大,赤海虾大满足来自阿根廷。
揭开神秘面纱后,高端和平价日料店的食材产地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挪威或智利的三文鱼,加拿大或俄罗斯的甜虾,苏格兰的面包蟹,广东的鳗鱼。
有人会半开玩笑地问唐凌雪,店里究竟还有没有日本的食材。她就会把报告和证书拿来给食客们看,这些文件都被放在近处的抽屉里。8月24日之前,唐凌雪会主动告知客人店内菜品有日方参与研发,而现在她只能选择沉默,直到对方主动问起。
与此同时,在北京南部的知名海鲜市场里,变化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
9月初的一天,下午前来购货的顾客不多,店员潘际红坐在门口玩手机,身旁的许多水箱已经空了。产自澳大利亚的龙虾,被放在最显眼的入口位置,除此之外,大多数海鲜都来自国内的养殖户,价格平稳,并无明显波动。
尽管这里早已没有日本产地的食材,但并不影响商户们早做准备。潘际红的对面,是一排从事海鲜进口的商铺,其中一家的冰柜里,出售的海鲜比例下降,占半数的商品成了鸡肉串,店员在打给客户的电话中说:“9月1日已经没货了,9月3日全都在涨价。”
而普通商户,则在水箱前竖起标明国内产地的泡沫板:大连的生蚝,辽宁的海参,山东的梭子蟹。几乎没有国外的地名。
这份来自供应商的变化,也被日料店的经营者们所感知。他们面临两种选择:从别的国家进口,或是去国内市场采购。
这意味着,在餐饮领域,也逐渐出现了“国产替代”。比如,任心悦在一家日料连锁店上班,她在7月就发现,店铺经常更换国产供应商,是为了寻找到更稳定的“国产三文鱼和一些配料”作为替代。除此之外,许多大型连锁也已经转而采用国产海鲜,采购量大的店会得到优先供应。
实际上,日料品牌调整食材产地的时间可能更早,其中不乏许多中高端日料店。主打omakase(日语“おまかせ”的罗马音,意为主厨根据时令食材处理的无菜单料理)的东也寿司,从年初就开始逐渐采用国产海鲜替换日本食材,店内95%的食材产自中国,而万叶金枪鱼也相似,其专门店在一年半前,就将除金枪鱼外的食材完全换成了国产海鲜。
所以,股市也应声而动。8月24日,中国海关总署宣布“全面暂停进口原产地为日本的水产品”后,与水产养殖、食用盐相关的概念股上涨,獐子岛、好当家、中水渔业、国联水产、大湖股份5只个股涨停。
不过,离采购商更近的渔民们却发现:受日本排海影响,海鲜不好卖了。
郑南露的父亲在山东威海做渔民已经20年。在核污染水排海的当天下午,他回家的时间推迟了。曾经一小时内能卖完的货,如今需要花费翻倍的时间。
海鲜市场的老板和收购商变得谨慎,他们反复确认海鲜有没有变色,或是长出不该长的东西。哪怕是熟悉的渔民提供的海鲜,也要接受严格检查,“生怕吃出问题来”。
谢晓兰的父母在广西北海养殖生蚝,接到的订单正在变少。供应商们一次性只拿少量的几千斤货,但在此之前,通常一单就能卖几万斤。
而从事辽参养殖的李贝贝一家,则面临更严峻的情况:村里唯一的采购商不来了。她家在辽宁大连长山岛,这是一个消息闭塞的岛屿,人们需要坐一小时船才能到达城市的港口。由于缺乏与外界的交流,岛民们很难自寻销路。为了卖出海参,李贝贝的父亲曾提着鸡,去村里托了许多人。
在行情更好的时候,会有外地采购商主动上岛,向村民们一家家收购辽参。而多数时候,主要依靠村里一位早年离岛的采购商。往年,他会在辽参成熟的季节回到岛上,而今年的8月24日,他只通过微信向李贝贝的父亲告知了秋参的收购价:每斤下调了200元,比往年的成本价还低。
当天晚上,李贝贝隔着房门听到父母在争吵。母亲担心秋参砸在手里,想要直接交给采购商销售,父亲则不愿蒙受几十万元的损失,决定自己想办法。
海边的日出比内陆更早,四点五十分已经开海。李贝贝的父亲拿着工具上了渔船,他听说有餐厅需要鲜活的海参。而李贝贝听着海潮声,一夜未眠。
排海事件当晚,从事辽参养殖的李贝贝一家人低头吃饭,谁都没有说话。
这次事件对我国渔业也造成了直接影响。捞海参离不开大海,作为养参人,李贝贝父亲通常的一天是,穿着塑胶衣,背着半人高的氧气罐,戴上面罩,走向海边。海水的寒气依然紧贴皮肤。他需要下到30米左右的海水深度,把胸口的袋子装满,然后再浮上海面。一天往返十余次,20天才能完成一片海域的打捞和播种。
而接近傍晚,渔船需要立刻返回岸边,海参中含有的自溶酶让其不能离开海水太久,所以李贝贝的母亲需要开始煮海参,工作持续到深夜,而父亲则褪下那身在船上吃饭都穿着的潜水服。
住在海边,靠海为生,这句话形容李贝贝一家再恰当不过。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海洋渔业人口为1619.45万人。他们中的不少,是整个家族世世代代都从事整个行业。
早在1999年,李贝贝出生后不久,她的父亲就跟着朋友来到长山岛学习海参的打捞和种植。五岁那年,父亲的生意渐渐稳定,她和母亲被接到岛上。在那之后,她见到的永远是黝黑的父母,他们的皮肤被强烈的日光晒得红肿而脱皮。
在这个全靠海参撑起来的小岛,孩子们从一年级开始独自上学。大人的角色是缺失的,李贝贝说“这里的孩子总是互相玩,或者和狗玩”。只有每天晚饭的时候,她才能和父母说上两句话。聊着聊着,父母会突然对她说“对不起”,就像挑起了指尖上的一根不起眼的倒刺。
没有收成的时候,李贝贝的父亲会整天不说话。而捞海参的那几天,虽然掩饰不住疲惫,丰收的微小快乐却在父母之间弥漫。那时候,父亲会久违地喝上一杯小酒,然后哼起她从未听过的歌。
排海事件之后,李贝贝觉得,这片海又变成了她年幼时的海,海潮声像是巨兽的咆哮吞没她。一个人的晚上,她会感到害怕,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海参的捕捞季本来就不长,一年只有两季,一季持续约两个月。相比之下,等待收成的时间显得漫长,至少五年才能一收。台风和海上多变的天气可能让时间延长。其余的时间也并不空闲,李贝贝的父母会把煮熟的海参晒在院子里。为了减少开支,晒海参的工作由他们两人承担,全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都来自70亩的海参种植场,如今,又新增加另一个不确定因素——核污染水。
同样有此感受的,还有郑南露一家。他父亲是山东威海的渔民。排海第二天,郑南露的父亲依然准时出海,他显得很平静。在他的朋友圈里,一艘船孤独地行驶在大海上,签名栏写着“大海你真好”。
小时候,郑南露不喜欢大海。父亲总是在凌晨三四点起床开始准备,晚上七点再脏兮兮地带着海腥味回家。从三月份到暑假,再从八九月份持续到过年,她觉得海浪仿佛无形的锁链,拴住了父亲。
直到八岁那年,郑南露随父亲第一次出海。鲸鱼跃出时激起浪花,父亲的手臂替她挡住寒冷的海风。她突然明白了父亲迷恋大海的原因。
但现在,这份纯粹的快乐也正在黯淡下去。
这次事件,也推动着产业链上每个环节上的人们作出改变。
多年前,为了拓宽销路,“去日本化”就被唐凌雪加盟品牌的总公司提上日程,排海事件则向这一进程投下了催化剂。8月27日,公司临时决定将九月的研讨会提前,并增加一项议题专门讨论未来的转型方向。
在公司提供的备选方案中,唐凌雪的日料店可以转型为融合料理餐厅,不再售卖日料的单一品类,而是加入各种异国料理。这样的突围之路充满挑战,小到菜单类目,大到厨师培训,都要作出相应的调整。
目前唐凌雪已经将店内的生食下架。而无论是否转型,矛盾的情绪始终纠缠在心头。作为生意人,她盼望着店铺有能尽快回暖的那一天。
而如同唐凌雪一样的日料店的经营者,遭遇的事情也大同小异。在他们背后,也有着共同的背景——中国是世界上拥有日料店最多的国家。根据大众点评2023年6月的数据,中国内地有79324家日本料理店,是排名第六的菜系。
在唐凌雪店里的日料受众中,平时来店里用餐的顾客大多在25到35岁。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到“240天”。这是清华大学模拟出的福岛核污染水扩散时间点:在排放后的第8个月,放射性物质开始出现在台湾东侧海域,之后迅速覆盖我国东南沿岸海域,并向东海和渤海扩散。
到了那一天之后,人们不知道还会有怎样的变化发生。毕竟,按照央视新闻报道,在国际上,这类核电站事故后的废水排海事件还是首次。而海洋究竟要面对怎样的未来,国际社会上也有剧烈的争议。
然而随着时间迫近,人们的担忧会愈发强烈。因为核污染水,北海这座旅游城市可能受到冲击,谢晓兰一家的生活将会更加艰难。她也担心家人的健康受到影响。对于更多渔民来说,捕鱼是半辈子唯一的技能,往常,就连做饭都在船上做。如今继续出海也成为仅有的选择。比如,在郑南露的母亲决定辞职帮父亲卖货后,一家五口的生计全靠父亲一人的收入维持,她们一家无法离开大海。
但这一次,也有人想出新的自救方法。在李贝贝家里,父亲第一次主动询问她的意见。她决定将自家情况发在社交平台上。在简介里,李贝贝的语气颇为悲壮:“排海后,对我们渔民是毁灭性打击。只能自救,扩大自家销路。”
帖子得到了许多网友的关注,有人询问应该如何购买。第一波海参是李贝贝借同学的闲鱼账号卖出的,当晚就售卖了一两斤。在网友的教学下,她拥有了自己的店铺,之后平台又拓展到别处。当地的加工商以成本价为李贝贝提供了包装,海参零售也逐渐步入正轨。
这几天,她频繁做梦,梦到有人上门收货,她和母亲正把院子里的海参打包起来。
在她的梦里,大海没有抛弃她。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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