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自然里的芸芸众生相互依存、共同进化,并形成一个超乎想象的、复杂的生态系统。在这个盘根错节的整体里,人类与盖亚的命运紧紧相连。”
8月24日,日本正式启动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污染水排海,由此再次引起了大众对于生态环境的关注与担忧。每当到这样的时刻,我们似乎都会再次感叹人与自然之间脆弱、敏感而又紧密的关系。事实上,人类对于人与自然关系之间的思考,即便是单在动画这一媒介当中,也已经有过海量的讨论与表达了。甚至可以说,人类对自然力量之强、奥秘之深的低估,已是动画世界里的一大母题。然而不管经历过多少思考,我们在现实中似乎总是选择遗忘曾推想得出的总结。“在以宫崎骏为代表的这类动画作品里,自然是有主观是非意识的神;但是在另一位大师藤子·F·不二雄塑造的世界观里,自然灾害多来自客观的恶人,所谓的神明更多是人类或作恶或行善所需要的一面旗帜。”以大自然的角度来描写末世的动画为数众多,其中,宫崎骏和藤子不二雄的经典动画作品能够算是两种类型的代表。在宫崎骏的多部经典动画里,传递着这样的一种自然观:自然的神明对心诚之人进行挑选,甚至会报复人类对它的亵渎之举。比如,外形憨厚的龙猫是上千岁的森林守护者,它爱吃橡果、爱睡觉,只有纯真无邪的小孩子才能看到它。在《幽灵公主》的森林中,麒麟兽白天以鹿身、狒面、鸟足、双兽尾的四不像形象出现,夜晚则会变化成散发着荧光的半透明巨人。它能赐予万物生死的能力,象征着自然法则和大地的意志。在《悬崖上的金鱼姬》中,人鱼波妞的父亲是一位放弃了人类身份、生活在海洋里的魔法使。他鄙视人类社会,一心想将地球恢复到泥盆纪的“海的时代”。宫崎骏的这种自然观在其它跨越文化、地域的作品里也有所体现。比如,取材自敦煌壁画《鹿王本生》的林中九色鹿和迪士尼音乐奇幻喜剧《海洋奇缘》里的大地之母“塔菲缇”。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在1981年出品的动画作品《九色鹿》《海洋奇缘》中的“塔菲缇”全身铺满绿植,但在心被偷走后变成愤怒的岩石状态并且沉睡在海里。在以宫崎骏为代表的这类动画作品里,自然是有主观是非意识的神;但是在另一位大师藤子·F·不二雄塑造的世界观里,自然灾害多来自客观的恶人,所谓的神明更多是人类或作恶或行善所需要的一面旗帜。比如,在《大雄与日本诞生》中,企图支配远古世界的“巨尊比”其实是一名来自23世纪的时空犯罪者,而哆啦A梦也曾在救助平民时不得已扮演了一名巫师。在《大雄的海底鬼岩城》中,传说里失落的神之国度“亚特兰蒂斯”其实是一个藏在海底、掌握核武器的国家。他们的阴谋足以摧毁世界。而同样地,在《大雄的创世日记》里,新地球的地表人看到的“神的警告”实际上来自于地底昆虫人的幻影,而后者计划要征服地面。而最近在国内上映的《哆啦A梦:大雄的新恐龙》,则以白垩纪时期巨大的陨石灭绝了恐龙为故事背景。无论是将自然问题上升到神明的意志,还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反思自身的劣行,在这些涉及末世主题的故事里,我们能够读到人对大自然无法掩饰的敬畏。谷间树隙里的丛林法则尚不能为人们掌握,至于海底、地下那些我们从未触及到的力量,就更加不可被轻视了。“尽管人类对太空的探索范围已经超出了银河系之外,但对地球本身的了解还是非常局限,而这种神秘的不确定性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灵感和想象。”关于自然的幻想故事还让我们读到了人类对自然空间的想象。比如,观众能注意到,《哆啦A梦大电影》里面有多部作品都建立在“地心空洞说”的构想上,致敬了《海底两万里》《地心历险记》等“科幻小说之父”儒勒·凡尔纳的著作。除了前文的例子外,另一部长篇《大雄与龙之骑士》还构造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地底世界:中生代的太古森林和恐龙被完好地保存在地底空洞“圣城”里。其中一部分恐龙在经过数千万年后进化成具有较高程度文明的恐龙人。由于地底空洞顶部存在着少数可通往地表的开口,因此偶有迷路的恐龙会跑去地表——这也解释了人类为何会看见尼斯湖水怪等未知生物。此外,还有一集关于大雄在通过“任意洞”藏零分考卷时意外发现地底空间并通过道具建立了一个独裁体制王国的故事。哆啦A梦在为大雄科普地底空洞的知识。《大雄的地底王国》虽然地壳只占据地球厚度很小的一部分,但它仍能达到80-100公里的深度——藤子·F·不二雄曾说,他对地底世界的创造是受到该说法的启发。脚底下那片知识空白诱使一个又一个好奇如藤子的创作者们猜想它可能埋藏的秘密。也许因为对地层的粗浅认识,许多人在对地底结构揣测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远古,寻思历史会在深处留下了什么。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里,那些人类无意间揭示宇宙混沌期存在(旧日支配者、古神等)的事件往往发生在地下;在“怪兽宇宙”(Monster Verse)系列电影的世界观中,金刚、哥斯拉等也都是居住在地底空心世界里的古泰坦巨兽;在动画《来自深渊》中,阿比斯巨穴也是奇妙生物和古老传说的栖所。然而,“地底世界”这个概念在古代就出现了,但大多都和人们对“地狱”的幻想联系在一起。比如,中国宗教信仰里很早就有“黄泉”一说。后来随着道教发展,汉代出现了“阴曹地府”的推想;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后,因受其影响,道教在原有基础上发展出了一套系统的“十八层地狱”体系。同样地,在西方,但丁在《神曲-地狱篇》里为世人展示了一个上宽下窄、如漏斗般的九层地狱景观。改编自美国艺电游戏,由美国、日本、新加坡、韩国一起合作,于2010年发行的《但丁的地狱之旅:动画史诗》。除了编织宗教幻想,人类亦努力地使用科学对地底进行研究。早前,地质学家们探测到在固态的下地幔和充满熔浆的外地核之间存在着一些如陆地般大小的块体物质。其中,最大的两块“地下山岭”分别位于太平洋和非洲的下方,而且它们的高度竟超过了珠穆朗玛峰的百倍以上。
今年6月,美国马里兰大学的地震学研究员 Doyeon Kim 发表了他对此的进一步分析:
上述的太平洋块体附近存在着一种未曾被探测过的结构,意味着这座“山岭”也许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然而,除了这些表征现象,我们依旧不清楚这些块体的来源,也不知道它们会对人类造成什么影响。
三十年的地震波数据为人们显示了一个神秘的地底结构(黄色轮廓)。动图来源:Doyeon Kim,马里兰大学。可见,尽管人类对太空的探索范围已经超出了银河系之外,但对地球本身的了解还是非常局限,而这种神秘的不确定性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灵感和想象。“腐海是工业废墟滋生的混乱菌落,而天空之城则是由漂浮机器搭建的伊甸园。但事实上,它们都是人类(或其产物)与自然共生的结果。”既然深不可测的地底世界尚不可语,学者们还是更多地将目光放在了地表——这一层地球的“薄薄的皮肤”之上。在地质学中,它被称作关键带(Critical Zone);在生物学中,它被叫作生物圈(Biosphere);在宗教与哲学领域,它也被比作盖亚女神(Gaia)。它是这颗星球上最鲜活、瑰丽的圈层,是地球上众多生灵的栖所,充满了未解之谜与玄幻色彩,存在着偌大值得探索、学习的空间。在这层被暗喻为“女神”的生态系统里,自从约240万年前人属生物出现后,人类活动逐渐频繁地参与其中。据此,研究臭氧层破坏机理的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Paul Jozef Crutzen) 提出了人类世(Anthropocene,又译作人类纪)的地质概念,来强调人类对地貌结构以及生态系统的显著影响。但这个提议目前尚未得到国际标准分类法 (ICS) 和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 (IUGS) 的官方认可。关于“人类世”的起始时间也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划分——人们提出过很多不同的时间节点。有人认为它开始于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之际。比如,在动画《冰河世纪》里,几名主角发现了一个人类小孩并设法将他送回人类部落,就从侧面提到了人类早在冰河纪晚期就可能对自然造成的影响。另外,古气候学家威廉·拉迪曼 (William Ruddiman) 认为人类世开始于农业和聚落文化发展时期,正如在背景设定为室町时代的《幽灵公主》中,人类与百兽的交恶正是来源于“达达拉城”人民为炼铁对木头资源的滥砍滥伐、对森林里神衹的伤害。在2015年《Nature》杂志上发表的一片论文《定义人类世》中,作者西蒙·路易斯 (Simon Lewis) 和马克·麦斯林 (Mark Maslin) 指出大气中二氧化碳水平的骤升与欧洲人到达美洲的时间吻合,因此提出“人类世”的出现与殖民行动息息相关的观点。迪士尼的动画电影《风中奇缘》就以主角——印第安少女宝嘉康蒂的视角展示了英国殖民者登陆弗吉尼亚州后为挖掘金矿对树木的焚烧、对美洲原住民生活的打扰。宝嘉康蒂与英国人史密斯在森林中相遇,在相处期间,宝嘉康蒂教导了史密斯对世界观看的新角度:万物都具有美和灵性,而原住民族人们也并非“野蛮人”。在路易斯和麦斯林的基础上,偌多学者进而认为,“人类世”与土地殖民后的全球贸易、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工业革命以及大加速时期(Great Acceleration) 等等的到来都有着紧密的关联。此外,1945年的首枚核弹爆炸以及1963年《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的签订都曾被提议作为“人类世”的起点。宫崎骏的许多作品也提及大加速时期人类活动对自然的作用。比如,《悬崖上的金鱼姬》里的海洋生物因为被人类排放的工业垃圾污染而无法生存;《风之谷》中在“火之七日”战争后崩塌的高度产业文明以及此后将整个世界掩盖其下的菌类系统“腐海”也是对这段人类历史的讽刺。还有,让观众们印象深刻、在千寻的帮助下被洗去满身污泥的河神也是对现实中人类垃圾污染的影射。尽管“人类世”还不能算一个正式的地质年代,但上述的一系列人类活动对自然的影响确实显著。同时,高度的全球化为学者们带来了重新审视自我和母星关系的新视野。也许正因如此,同样身处大加速时期的独立科学家詹姆斯·洛夫洛克 (James Lovelock) 在1972年提出了盖亚假说 (Gaia Theory)。他认为,地球与栖于其内的整个生物圈构成一个能够自我调节的“超级有机体”。这个假说随后被琳·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 用她建构的内共生学说(Symbiogenesis) 所完善——马古利斯曾用苔藓的例子来比喻,如今的地表景观是地球上有机物和无机物互相作用的结果,而人只是有机物中的重要一员。插画《内共生:致敬马古利斯》,Shoshana Dubiner这个比喻与《风之谷》中的“腐海”还有《天空之城》的城市系统尤为相似。这两部作品里的生态可谓是一对反例——工业文明在自然里的两种极端表现:腐海是工业废墟滋生的混乱菌落,而天空之城则是由漂浮机器搭建的伊甸园。但事实上,它们都是人类(或其产物)与自然共生的结果。与宫崎骏的其他作品不同,《天空之城》里传递的人与自然的态度是乐观的。“我们并非单纯地 ‘住在地球之上 ’ (live on Earth),而是在“与盖亚共生” (live with Gaia)。”“盖亚假说”在全球受到了许多宗教与神秘主义人士的追捧(尽管马古利斯对他们有所批判)。可以看出,各地区的文化传统里都有仰望大自然的共识。例如,在亚洲的许多地区——包括中国、日本和东南亚等地——都存在着对自然多神崇拜的文化。宫崎骏就曾受到照叶树林文化学说的巨大影响。该学说认为,从喜马拉雅山南麓东经不丹、阿萨姆、缅甸、中国云南南部、泰国、老挝、越南北部、中国长江南岸直至日本西部这一辽阔地域的这块“照叶树林带”孕育出了不同于其他自然地理带的农耕以及其他植物同质文化圈。也许因为地貌和部落式生活的相似性,这些地区都存在着多神信仰与精灵崇拜的文化。在动画《虫师》中,“虫”既非动植物也非菌体,而是一种接近生命之源的物质。它们以各种不同形态生存于自然中,与人接触会引发令人费解的异象,需要由职业人“虫师”来解决。而另一部动画,《夏目友人帐》则讲的是能见到妖怪的少年将祖母契约书里的妖怪逐一归还的故事。从这些改编自日本古代“八百万神明”和“百鬼夜行”等传说的故事里,我们能看到其与中国民间“巫蛊”、“道术”等传说一脉相传的悠久信念——人需对自然保持敬畏之心。相似地,在十九世纪的西方,在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以后,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 (Edward Tylor)以他为基础定义了人类学的科学研究语境。泰勒认为,“万物有灵论” (Animism) 出现在所有宗教的萌芽阶段——泛灵主义者相信所有物质现象都能够成为精神与物理世界之间的介质;灵魂、精神和感官不仅存在于人体,还存在于动植物、地理环境之中。在谈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奇幻作品里,我们能看到这种“万物有灵”的思想反复地出现,就当代人类对自然的入侵进行现象级的思考。除了前文列举的宫崎骏、藤子不二雄等日本动画外,我们在欧美的经典作品里也能看到这样的反思。比如,《泰山》中被猩猩抚养长大的男主泰山与从英国抵达非洲森林的捕猎者搏斗,保护了猩猩的族群;又如,在《犬之岛》中,我们看到为掩盖罪行而将所有狗驱逐到垃圾岛的市长得到了制裁;再有,《雪人奇缘》里的雪怪大毛得到善良小孩相助重回珠峰。《泰山》的故事内核和《金刚》非常相似,可见为了满足人类猎奇欲望的捕兽行为十分之多。大毛的原型是传说中喜马拉雅山区里的大雪怪,它们在动画里具有与自然沟通的神力,《雪人奇缘》。另一类主流作品则是对人类在未来可能遭到的自然反噬的科幻式发散。怪物之王哥斯拉那坑坑洼洼的皮肤表面是对核弹受害者身上皮肤病的模拟,所以它们的出现其实象征着人类将来的自食其果。此外,像《奥特曼》《人猿星球》等影片也表达了这类末世主题。人类逐渐转变了受殖民主义影响的自然观,不再理所当然地视自然资源为可从其他生灵身上掠夺的资产、战利品,而是像洛夫洛克和马古利斯信奉的那样,开始相信:我们并非单纯地“住在地球之上” (live on Earth),而是在“与盖亚共生” (live with Gaia)。这种共生的模式仍在探索之中,它可以是像《幽灵公主》结局中阿席达卡和珊约定的那样,互不打扰、各自欢喜。阿席达卡和珊的约定:为了避免战争再次发生,阿席达卡向珊邀约——你在森林,我在达达拉城,我们一起活下去。也可以是像《宝可梦》里人类和小精灵的关系那样,紧密合作、携手冒险。又或者,人类和地球甚至可以像拉普达城的机器人和动植物那样交织出奇妙的和谐共鸣。
我们与自然里的芸芸众生相互依存、共同进化,并慢慢形成一个超乎想象的、复杂的生态系统。在这个盘根错节的整体里,人类与盖亚的命运紧紧相连。参考资料:
1.D. Kim, et al. “Sequencing Seismograms: A Panoptic View of Scattering in the Core-Mantle Boundary Region,” Science, June 12, 2020.
2.《从宫崎骏的电影看日本人的自然观——以《幽灵公主》和《风之谷》为例》,秀儿丶,知乎,2020年3月。
3.《挑战受虐极限,豆瓣9.2的它不止“黑深残”》,怀剣,动画学术趴,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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