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题材犯罪剧,向来噱头十足,引人入胜。
一方面,封闭狭小的地域空间,造成当地人观念保守,常常以偏执的态度处理凶杀案,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另一方面,由于人口稀少,居民之间世代相识,这就让凶手往往藏匿于熟人之中,令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类剧集,远一点的有2013年的英剧《小镇疑云》,近一点的有2021年的美剧《东城梦魇》,两部作品都因对小镇犯罪模式的独到演绎,而广受好评。
由亚马逊出品的澳大利亚剧集《戴洛奇小镇》也是同类之作,加之“骨格清奇”的喜剧画风和风格化的写实感,令该剧在烂番茄新鲜度高达100%,专业影评人无一给出差评。国内剧迷看完之后,也接连发出“好笑又直击痛点”“编剧是神,给编剧磕头”等溢美之词,豆瓣也给出了8.9的高分。《戴洛奇小镇》算是一部小成本剧集,导演、编剧和几位主演都相当面生,此前并未参与过热门作品。且从前两集的观感来看,是极易“劝退”观众的。大量生活流的对话叠加在一起,前一人的台词还没说完,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加入,聒噪无比,这对需要专心找线索的犯罪剧来说,简直是反面教材。与此同时,旁枝末节的人物接二连三登场,导致你还没对几位主角产生记忆点,就得跟随配角们进入支线,这也是许多观众还没入坑就接弃剧的原因。可一旦你熟悉了《戴洛奇小镇》的叙事节奏,从细枝末节窥探到小镇居民的心理,便会从闹心转为入情,惊叹这部剧在情节编织上的奇妙,以及在人物塑造上的丰满。剧中的这个虚构的小镇上,地处澳大利亚南部小岛,五年前,小镇的话语权从男性转到了女性手里。不管是财阀、镇长、警长,还是有名望的居民,统统都是女性。而海滩上突然出现的男尸,让原本剑拔弩张的男女关系进一步加剧。女警长杜尔西还未对案件摸排清楚,上级就从外地调来女侦探艾迪全权负责该案,让杜尔西从旁协助即可。艾迪只想敷衍了事,用贩毒团伙的利益冲突来牵强解释这一切。可吊诡的是,之后案情越发复杂,前四集中每集都有人遇害,第六集更为离谱,一次性出现六具死尸。这些遇害者统统被割掉舌头,且都是“顺直白男”(异性恋白人男性),吓得其他男性连夜逃跑。至于杜尔西和艾迪调查的嫌疑人身份,也经历了数次变更,从一开始的受害者亲属,到小镇上的女性,再到被家暴的妻子们,谜团不断扩大,每当我们以为两名女警终于找到正确方向时,情节立马反转,更大的迷雾笼罩在小镇上空。区别于经典犯罪片的模式,《戴洛奇小镇》的悬疑感不依仗虚张声势的侦探人设,也不来源于疑犯的诡异手段,更没有以影像风格经营凶杀迷阵。它所有的特质,都来源于一种风格化的写实感。就像上文提及的聒噪氛围,它确实容易扰人心神,但它也将案件的侦查放在了一个更日常的层面。杜尔西得整日应付上级的催促,得安抚妻子不安的情绪,得变着法子向懒散傲慢的法医求助,最头疼的莫过于这位上级调来的艾迪搭档,总会将调查引向荒谬的方向。对小镇琐事的描绘,几乎占据全剧一半的篇幅,这些扰人心神的琐碎生活,不只是呈现给观众看,也是杜尔西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的尴尬窘境。她不是神探,只是一个普通的警察,时常心力交瘁、濒临崩溃,在生活的边边角角里,找到那么一点蛛丝马迹。在这种写实风格的呈现下,连环凶杀案就成了一个引子,牵引着观众来看凶杀案笼罩下的整个戴洛奇小镇。在剧集一开始,你会以为这是一个开放的乐园,女财阀挥斥方遒,成为权力中心;女镇长公务繁忙,不亦乐乎;女警长镇静指挥,气派十足。就连女同性恋群体也生活富足,出入于高端派对和宴席,还会花大把时间参加前卫的艺术活动。但随着剧情深入,你会发现小镇上充斥着偏见和怨恨,原住民外来者对立:原住民讨厌外来人口,认为他们扰乱了秩序,抬高了生活成本;男女对立:当受害者都是男性时,大家便怀疑凶手是女性,仇女风波异常严重;异性恋与同性恋也对立:女性之间不是铁桶一个,“顺直女”(异性恋女性)与女同之间也互有怨言……矛盾设定非常丰富,阶级、性别、性向和种族冲突被巧妙的融合到一起。我们之前聊过,谁拿捏准了“社会情绪”,谁就掌握了爆款的流量密码。许多影视剧都爱把社会情绪、矛盾冲突当作贩卖点,但《戴洛奇小镇》胜在呈现出了这种社会情绪背后的矛盾张力和细密纹理,并且在努力打破刻板印象。
比如金发丰腴的凡妮莎,从小遭受性侵和骚扰,被男性轮番利用,但她对此毫不自知,她认为自己因性感妩媚受到男人们的宠爱,而其他女人被针对是因为她们魅力不足。
凡妮莎是个可恨之人吗?是,她曾葬送过其他女性的青春,令其遭遇不堪的折磨;但凡妮莎同时也是一个受害者,15岁被人诱奸,此后一直活在被操控的虚假世界里。还有女财阀玛格丽特,看似乐善好施,想要资助原住民女孩米兰达。可一旦后者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独立行事,玛格丽特便立马露出鄙夷的神色,甚至想要毁了她的人生。这让人想起艾迪听杜尔西介绍玛格丽特家族建立了这个小镇后,不无深刻地讽刺道:“这叫做殖民吧!”这些群像式的女性角色的设置让这个小镇面临的复杂性别议题、种族议题得以具体而深入地呈现,让人不禁反思,表面上夺得了权力,然后呢?其内部的遗留问题,阶级的,种族的,不同取向的,该何去何从?除此之外,剧集在反转上的精心设置也像是对人们先前各种刻板印象的打脸。
当所有人都以为是遭受家暴的妻子们联合杀害了对方丈夫时,结果凶手令人大呼意外,竟然是“男人杀死了男人”。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位凶手在犯下连环凶杀案前,竟然还屠戮过多个妓女。他之所以调转矛头,将刀刃对准家暴的渣男,只不过是社会的道德观发生了改变,以前人们将妓女视为肮脏下贱,如今大家把渣男看作公敌。整部剧越看到后面,你越会发现其中的荒诞和讽刺。它没有像其他剧集一样把社会议题当枪使,剑指敌对的群体,而是仅仅将它当做了一面镜子,折射出一些社会问题背后的复杂性和多义性,通过黑色幽默的方式试图让人们直视先前被忽视的问题。然后,在对这些复杂性和荒诞性的审视中,理解才可能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