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岁女指挥家,登上直播间
► 文 钟文
2020年,91岁这年,郑小瑛开始了新尝试:同意团队在抖音上开设“郑小瑛工作室”的账号,更近距离地接触乐迷。
她是中国第一位交响乐女指挥,也是中央歌剧院“终身荣誉指挥”。8月19-20日,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与福建省歌舞剧院联合制作的歌剧《弄臣》中文版,首次在福州福建大剧院上演,并在抖音同步直播,在线观看人数突破了700万人。
三年时间,“郑小瑛工作室”积累了163万次点赞数。年轻人被郑小瑛身上蓬勃的生命力吸引,亲切地称其为“硬核奶奶”、“漂亮的郑老师”。
利用互联网传播平台上将艺术歌剧传播给更多观众,完全符合“音乐战士”郑小瑛的艺术理念:阳春白雪,和者日众。
“硬核奶奶”
9月3日,因为患上重感冒,郑小瑛咳嗽不止,但她还是如约参加了“郑小瑛线上会客室”的直播活动,长达两个小时。这是工作室向外连接的一个新尝试,面向媒体记者和一些乐迷。
“是什么力量支撑你一直站在舞台上?”记者问。
“也没什么力量。小车不倒继续推。一句话就答完了,哈哈哈。”郑小瑛的语态始终爽利。
这场感冒来得并不突然——她太累了。上个月19日和20日,郑小瑛指挥了两场完整的中文版歌剧《弄臣》,加上前面两天彩排,她每天工作时间长达八个小时以上。忙活到深夜十二点,她还会仔细翻看后台的观众评论。
她一度担心自己身体撑不下来,找来以前的学生、现任国家大剧院音乐艺术总监吕嘉做“救火队员”,后者做了充分准备。结果她完成了这场“超强体力和脑力的挑战”。吕嘉跟她说,94岁还能够指挥歌剧,恐怕她是世界上第一人。
根据抖音平台实时在线数据,2.5小时的直播看播人数达709.9万。“我们平常一场演出 1000 多人,这一场演出就有 700 万人在看。哪怕是浏览,观众也知道了有这么个品种。”郑小瑛很兴奋。
她比年轻时更忙了,排练、演出、上课、讲座,日程满满当当。2020年6月,武汉新冠疫情结束后,郑小瑛举办了一场名为《致敬最美逆行者》的公益演唱会。工作人员将她在后台的一个片段上传到抖音:她穿着黑色长裙从化妆间走出,旁人夸:最美老太太!她边笑边说自己已经老了。眼睛弯成一条线,表情娇俏又自信。这个短视频很快获得了500多万的流量,点赞量近20万。
半年后的上海新年音乐会让郑小瑛第二次爆红。大家喜欢她的神采和精神魅力,快乐地叫她作“硬核奶奶”。评论区写到:“94岁高龄,你是这样年轻充满活力,向你致敬”“向郑老师致敬”“郑老师真漂亮”。
“我真是受宠若惊啊。”过去郑小瑛只是听到现场的掌声,从没有过这样跟观众直接交流的机会,“终于知道观众是怎么想的了。”
三年来,郑小瑛工作室做了三次直播演出。2021年6月,郑小瑛举办《毛泽东诗词组歌》交响乐专场演出,并同步进行线上直播。2022年8月,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携手福建省交响乐团上演意大利经典歌剧《茶花女》,演出同步直播,获302万次观看。
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组织了直播团队,其中音频团队负责录制现场的声音;画面切换由音乐导播负责,需要根据剧情来给观众最重要的画面,包括大景和特写相结合。
传播结果比团队预想得还要好,许多观众都能够捕捉到歌剧艺术的美,“这个平台足够大,能够将作品传给更多的人。”还有些观众在后台感慨,“居然能在抖音上看到交响乐和歌剧!”
“抖音作为一个流媒体,它代表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经典音乐、歌剧和交响乐。”
郑小瑛熟谙新媒体技术。“她就是个网络小达人,”工作室行政总监程远说,郑老师经常在线上转账、网上购物、发朋友圈。在一次直播会议中,她甚至指导旁边的年轻工作人员调整字幕。
“哪怕每天多一个观众,我都是喜悦的”
郑小瑛对流媒体的积极拥抱,归根究底还是出于她所秉持的艺术观念:艺术是为观众服务的。“哪怕每天多一个观众,我都是喜悦的。”显然,短视频能帮助她找到更多受众,包括那些原来对歌剧并无多少认知的普通人。
她很在乎观众。因为有一位观众提出希望有字幕,这次团队在直播时上了即时字幕。歌剧字幕非常复杂,某些片段同时会存在好几个声部,颇费功夫,“最高的时候是八个声部唱。那如何在即时字幕中准确表达出来?这是难解的技术问题。”
传播才是第一位的。“阳春白雪,和者日众。”郑小瑛强调自己的心愿,“让大众走进歌剧,让歌剧走进大众”。
这个信念来自她早年经历的挫折。当时她在首都几大剧场连续上演数场《茶花女》,剧场内座无虚席,但当台上的灯光暗下来,观众有的吃东西,有的谈笑,这使她感到特别痛心。“当时国内的文化艺术表演就是一片废墟,观众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干嘛。”
郑小瑛决定在开演前办一个小讲座,拎着个录音机,讲解歌剧知识,“你看,音乐家要用一段音乐来表现人物的情绪。”观众的噪音突然消失。媒体将这种普及高雅音乐的方式称为“郑小瑛模式”。
图说:1982年,郑小瑛在天桥剧场二楼休息厅为听众做“20分钟歌剧音乐欣赏讲座”
这种将深奥艺术浅白化的讲解模式也延续到了抖音平台。“郑小瑛工作室”账号有一个短视频叫《指挥棒的奥秘》,视频里有一排字幕:指挥在舞台上晃的是什么?一位观众写道,“我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打工人,每次我看到郑老师的视频我都会认真地看,谢谢郑老师。”
一个特别的现象是,郑小瑛工作室的粉丝大多喜欢社会、时政、美食、亲子,其次才是音乐。“很欣喜。不是非得是喜欢音乐的人才关注我们。”
同样出于为观众考虑,郑小瑛多年来大力推行洋戏中唱——这件事很难,也很少人做。她经常看到世界各地艺术家都在用母语表演国外戏剧,因为歌剧的音乐和歌词是紧密贴在一起,“人们希望懂得你在唱什么,希望了解你的情感。”她在意语言表达的准确性,拿《弄臣》来说,中文唱词由知名音乐文学翻译家周枫译配,她还找来意大利汉学家萨布琳娜进行重新校对。
归根到底,还是从观众出发。
在她看来,跟成千上万的观众交流“简直太好玩了”。有同事担心负面评论会影响工作人员的心态,但她并不在意,说“让所有人都有表达的权利,我们是开放的。”
《茶花女》直播结束后,她在朋友圈里写:“坐在观众席里,耳朵听着台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观众的各种提问,脑子飞快想出简明扼要的导赏词,手指忙乱地点着键盘,生怕漏答了一个好问题。”
郑小瑛常常强调自己和观众的感情。一次她在杭州演出,有一对老夫妻要见她,说:“我们忘不了你给我们普及歌剧知识的场面,那时我们还在谈恋爱,如今我们的孙女都已经开始学钢琴了。”
还有一名观众平日在厦门嘉庚剧院门口摆摊。进去听了一场演出后,他跟郑小瑛说,你们这样的音乐,我听了可以高兴三个月。郑小瑛跟他说,你这样的评价,我可以高兴三年。
2021年4月,92岁的郑小瑛在国家大剧院指挥《土楼回响》。结束后,突然有观众高喊“郑老师,我爱你”,一连三遍。郑小瑛忘不了当时的感动:“好多年没演出了,人们都还记得我,可能不是因为我指挥得多好,是因为我一直希望给大家分享音乐的心被看到了。”
不设限的人生
舞台上,郑小瑛满头银发,身着黑色燕尾服,自如地举起指挥棒。一个粉丝形容,“没戴上眼镜时像是路上普通的奶奶。一戴上眼镜,就像全身武装的将军,指挥着成千上万的兵将。”
无论走到哪里,旁人总能听到她洪亮自信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爽朗大笑。在程远看来,郑小瑛之所以吸引抖音上这么多年轻人的喜爱,“因为那股昂扬的生命力。就算是短短几分钟,观众就会被打动。”
鲁豫曾经问过郑小瑛:您知道“躺平”这个词儿吗?郑小瑛回答地干脆:谁爱躺谁躺,我躺不了。
为什么94岁了还能这么坚持?“只能说我走运,上天给了我还能折腾的身体。我活到了今天,而且还有劲,那就做吧,不做我也想不出来干什么。”她并不喜欢炫耀自己老了还很能干。
而实际上,68岁那年郑小瑛被查出癌症。住院之前,她只问了医生一个问题:“我还能指挥吗?”确诊后当天下午,她就骑着自行车继续到团里排练。
2014年和2015年,80多岁高龄的郑小瑛,体内又接连两次发现癌细胞。令程远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次郑小瑛刚做完化疗,头发还是光的,戴上假发后的一个星期,就飞去了芬兰指挥。“有的人一旦得了癌症,精神上就垮掉了。但郑老师说,病来了就去治呗。
她有一种超出年龄界限的精神力。因为歌剧表演消耗能量,94岁的郑小瑛不可能有跟年轻人一样的身体素质,但她表现出来跟年轻人没有差异,完全是因为“超人般的惊人毅力和智慧”。
从来不给自己设限是郑小瑛人生的一大特点。首先是年龄不受限。60岁时,她与一群志同道合的女音乐家创办了我国第一个女子室内乐团——爱乐女乐团,利用业余时间到学校、工厂、农村无偿为群众演出,6年里演了241场。
2022年1月,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注册成立。她坦言由于高雅音乐教育本身的难度,“做这件事遇到非常多挫折,缺钱缺人。”一度,郑小瑛带着学生们在公交车的停车场练习。直到2022年,厦门市委市政府开始支持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以下简称“艺术中心”),经济困难才得以缓解。
无论在哪个时代,从事歌剧这样的小众艺术都不容易。这次《弄臣》的表演,起初没有固定的演员和合唱团,凑人非常难。但郑小瑛带着团队挺过来了。很多国内外的歌剧演员专门从繁忙的日程中挤出时间参与,一位歌剧演员专门从澳大利亚回来参与。“他们还能出现在舞台上,给了年轻人一些鼓励。”郑小瑛说。
其次是性别不受限。在国际上,女指挥家并不常见。但女性身份也没有成为她走上指挥舞台的障碍。她觉得自己在那个时代没有受到过性别歧视,“要求的是你有足够高的专业能力。”
1929年,郑小瑛出生在上海,6岁学习钢琴,14岁登台演出。19岁放弃大学医学专业,和同学一起奔赴解放区,成为文工团的一员。新中国成立后中苏关系一度处于蜜月时期,热心的苏联专家主动提出办一个指挥培训班。在由全国各地选拔而来的25名指挥班学员里,只有郑小瑛一位女性。
从此,她成为了中国第一位交响乐女性指挥家,艺术生涯持续至今。
毫无疑问,郑小瑛将步履不停。驱动力来自何处?她强调自己想得很简单,“没有什么远大抱负。我看到社会的需要,尽力做了一点事情,看来这个选择是对的。”接着又是孩子般的调皮语气,“嗯,有点沾沾自喜”。
来源|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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