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研夏令营：中国顶尖大学生的角力场

凌晨三点，陈思依旧无法入眠。保研夏令营的面试环节就在明天。同寝室的营员正在争分夺秒地复习，而她躺在硬板床上，将自己未来失败而归的不同情景想了个遍。这是她决定参加保研夏令营以来最焦虑的时刻。

要想保研到理想的大学，成绩优异、获得本校的推免资格只是最基本的条件。除此之外，还需要通过目标大学的考核，否则就可能因为没有学校愿意接收而功亏一篑。

保研夏令营是中国知名高校考核推免生的重要方式之一。2000年，北京大学率先开展保研夏令营。2017年，这一制度已经覆盖所有985高校和大部分211高校。以往在九月举行的推免考核时间较紧，方式也较单一，而夏令营使高校有了更充足的时间、更多元的方式与学生交流，也使得高校可以通过授予“优秀营员”的方式提前“掐尖儿”。对学生而言，得到高校的“优秀营员”往往意味着半只脚踏进了该校的校门。

获取“优秀营员”并不容易。能够拿到夏令营入场券的学生，无一不是履历光鲜的天之骄子。除了成绩排名靠前之外，他们常常还积累了多个校级及校级以上的奖项，手握高质量的学术论文，或是拥有令人惊羡的实习经历以及学生工作经历。

当周琦怀着希冀第一次踏入985大学的校门时，关于保研的战争早已悄悄打响。

大一时，她“根本没有保研的意识”，等到大二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落下了一大截，于是拼命追赶。她努力提高绩点，大二之后的每一门专业课都名列前茅，“没有95分以上，也有90分以上”；她穿梭于各大竞赛之间，拿到了三项国家级奖项以及多项省级、校级奖项；她与伙伴一同撰写了一篇EI会议论文，并且从大二就开始参加实习，在大三升大四的夏令营开始之前已有三家知名企业的实习经历。

即便如此，仍有三所大学拒绝了她的夏令营入营申请。幸好她在加入的四个夏令营中大获全胜，成功推免到了理想的学校。

陈思的夏令营经历更为坎坷。她向20多所学校投递了入营申请，收到了9所学校的入营通知，最终选择参加两所学校的夏令营。期末考试的时间与夏令营的时间挨得很近，她需要一边为期末考试而复习，一边为不同学校的夏令营做准备。重重压力之下，陈思的情绪控制能力越来越差，她变得多疑，头发掉得厉害，经常失眠，甚至有时候心脏都很不舒服。

陈思所参加的保研夏令营在北京，从陈思的家乡到那里，只需坐两个小时的高铁。因为紧张，她一路心绪不宁，甚至萌生了退缩的想法。进校之后，学长学姐带领她参观了校园，接着是各种讲座与会议，然后便是面试环节。当她走进面试的教室时，满屋子大约20位老师望向她。她抽到的问题与她事先准备的回答毫不相干，这使她有些措手不及，所幸她依然回答得很好，在最后的闭营仪式上拿到了“优秀营员”。那一刻，她打心底里为自己骄傲。

不过，欣喜只是一瞬间的，压力则如影随形。由于不确定自己的成绩是否足以赢得本校的保研资格，陈思依然时常感到痛苦和焦虑。“也许只有等到保研尘埃落定后，这样的心情才能烟消云散吧。”

千辛万苦拿到了保研资格和“优秀营员”，就一定能顺利入学吗？

不。

为了稳妥，一些学生会选择参加多个学校的夏令营，最终正式推免时只选择最满意的一所，放其余所有学校的鸽子；一些学校为了招揽优质生源、避免被“鸽”到招不满学生的境地，则会颁发超量的“优秀营员”，在最终推免时放弃部分学生。学生们会将这类高校列入“保研黑名单”，在社交媒体上呼吁大家“避雷”。

赵晓梦在夏令营中表现优异，获得了一所985高校的“优秀营员”。推免系统开放当天零点，她向该校投递了申请，却迟迟等不来拟录取通知，只等来一句“没有查到你的信息”。她惊觉自己“被鸽了”，又惶恐又愤怒，一直打电话到凌晨五点，发现面临同样情况的不止她一个人。其中一位招生老师承诺会解决问题，另一位老师却突然询问她是否愿意直博。她对这所大学失去了信心，转投另一所尚有名额的大学的怀抱。凌晨五点以后，那所双一流高校的招生老师不耐烦地重新打来电话：“给你发拟录取通知了，快点接受，我们把别的同学的名额撤销了才给你的。”赵晓梦想：“这对那个同学公平吗？”

保研夏令营背后的公平问题堪忧。一些学校在夏令营报名通知中就写明，申请者应为“全国重点大学/知名高校”的应届本科毕业生。双非院校的学生，即使再优秀，也很可能在第一时间被pass。

胡涟是广东省一所双非院校的学生，她以3.96（满绩为4.0）的绩点位列全年级200人中的第二名，奖项、论文应有尽有。夏令营报名期间，她向十几所985院校投递了申请，结果只收到了两所学校的入营通知。在夏令营的面试环节，有些高校会要求学生上来就介绍自己的本科院校，有些高校则禁止在面试时透露相关信息。在胡涟看来，后者比前者更加公平。

最终，胡涟在入营的两所高校都拿到了“优秀营员”。985院校向她敞开了大门。但她又有些犹豫，不想离开南方北上。

除此之外，参加夏令营需要付出的金钱成本也给家境贫寒的优秀学生设置了障碍。在一项有217位网友参与的网络投票中，约45%的人表示自己为保研已经花费了3000元以上。

“保研是我活到二十一岁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最内卷最痛苦最焦虑的事情，没有之一。”

“保研是对身心长达三年的凌迟。”

“我没有见过保研不焦虑的人。”

……

社交媒体上，有关保研焦虑的帖子屡见不鲜。

今年6月，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16-24岁劳动力调查失业率为21.3%。这是自2018年有该项统计数据以来的最高值。严峻的就业形势之下，许多本科生渴望通过读研提升学历，为未来寻找工作增添筹码。据新东方《2023硕士研究生招生数据解读报告》，2023年考研录取率不超过20%。保研似乎是获取硕士学历的最佳通道。

保研焦虑的另一大来源是学历内卷。能够参与到保研大战中的很多人都是永远在意他人看法、永远害怕失败的“好学生心态”的受害者。

网友Lucia_a说：“我怕大家会觉得我没有成功保研的人厉害，我想保研，我想证明自己，想让爸妈以我为骄傲。”

陈思说，她的焦虑可能是因为无法接受与她实力相当的人成功而她失败了。这样的结果一定会使她产生严重的自我怀疑。

孔雅雯也是如此，她在去年的保研夏令营中没能获得“优秀营员”。她后来反反复复梦见夏令营面试当天的场景：是不是她竞赛经历不够？是不是她科研能力不突出？是不是她英语口语很差？还是因为不小心说错了一个词，给老师留下了很差的印象？她说：“我一定要知道一个答案，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但实际上，交谈中，她口齿伶俐、逻辑清晰。

预推免阶段，孔雅雯向31所学校提交了申请。预推免面试结束后的几个夜晚，她手心紧紧攥着“梦中情校”的校徽，一边鼓励自己，一边努力入眠。校徽冷冰冰的，她的心则如遭火煎。

最终，孔雅雯通过预推免保上了研，只不过没能去到最想去的学校。尘埃落定之后，她觉得保研除了综合实力，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只有少数人能达成自己心中最完满的结果。不管去到哪里，都是新的开始，都能获得独一无二的宝贵经验，“不要因为其中的一些不顺意就否定自己，否定全盘。”

*参考资料：郭圣莉，唐秀玲：《保研夏令营:硕士研究生招生的高校策略行为及扩散研究》，《复旦公共行政评论》，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