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中秋夜，父亲的烦恼

二十岁那年离家读书，在外过了四个中秋，但并不孤独也不寂寞，女朋友在旁，浓情蜜意如常，节日气氛只是夜晚的浪漫略添了糖分，中秋不中秋，都一样。到了第五年第六年，女朋友换了，中秋的意义却未变，依然是同样地约会拍拖，以及，你懂的。

第七个在外的中秋可不相同了。独自赴美留学，农历八月十五的公历九月下旬，有“风城”之称的芝加哥已经冷寒彻骨，我租住校园附近一幢老木房的小阁楼，女朋友则在远方台北生活和工作，互相依靠缓慢的越洋书信倾诉衷情。中秋那天的傍晚，我从图书馆走路回家，推门后见到木餐桌上搁着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我的，薄薄的，白白的信封，上面写着她的字，平面的字，但之于我，却有声音有香气有画面，仿佛是她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发香飘进我的鼻孔，她的脸容在我眼前；她坐在火炉旁边，浅笑着，期待我的拥抱与其他，你也是懂的。

定下神后，我把桌上的信抱进怀里，咚咚咚地走上二楼，关妥房门，慢慢地，慢慢地拆开；再更慢地，更慢地细读信上的每只字。这是中秋节啊这便是无可替代的节日礼物，像灯笼像蜡烛像月饼，她不在却仍在，我满足着，却又感到强烈的孤单。我虽不熟唐诗，但仍是读过感动过的，张九龄《望月怀远》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此刻此际，我是额外地懂。

其后的中秋节，不再有“怨”了。女朋友已成妻子，一起住在比芝加哥更北的威斯康辛州麦迪逊城。麦迪逊，Madison，亦译“陌地生”，渗透着词人墨客的乡愁，然而此时我们已为人父人母，跟尚未满一岁的女儿共渡节日，有的只是满满的感恩。但毕竟身处洋地，也因为是穷学生，不想花钱去唐人街买月饼，于是灵活变通，买回一个小号的披萨，在八月十五之夜，一家三口驱车到“梦到她湖”畔，切披萨，吃披萨，想像那是甜甜的月饼，而披萨确实甜，只因身让你心甜的人都在了。梦到她湖，Lake Mendota，好梦成真，此时此刻之于我和她和她，是最妥贴不过的译名。

然而人在异乡，初尝身为人父的味况，必须承认是意料之外地想念故乡的双亲。所以脑海不期然冒起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的“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月起愁升，忆起童年的诸个中秋的诸个灯笼，远地的亲人，昔日的欢聚，苦的都忘记了，记得的皆美好，亦如仍在。美国作家福克纳说“过去的并未死亡，甚至过去的根本没有过去”(The past is not dead. The past is not even past)，也许是真的，只要记忆在，所在的，都仍在。

今年的中秋又有新的意义了。

父亲马松柏病逝于去年底，这是父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早已约定母亲和家人们共聚赏月，在我家，大概十三四人，各自张罗月饼和其他食物，和酒。

酒是必须的，不可缺的，为的并非我们而是亡父。他嗜杯中物，在报社工作数十年来，夜夜下班后无酒不欢，丧礼那夜，灵堂挂起我写的不算工整的挽联：“一径松风慈荫拂，柏叶开枝，忽焉期尽今朝，逍遥掷杯归天上；满惭慈泪辞严诲，浮光映月，乞图缘续来世，伴父再醉好人间。”

转眼到中秋，如同此后的每个节日，答应了便是答应了，不可能不备妥父亲生前最喜欢的XO洋酒，和他最爱吃的炸春卷，在餐桌上替他布置一套碗筷和酒杯，敬如在，一家人和父亲好好地吃喝聊笑。如果你问我在中秋之夜可会念及唐诗，我的回答是，会的，会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尤其这几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对了，中秋那夜亦已约定家人打麻将，像以往一样，在吃饭前陪伴父亲攻打四方城，在噼哩啪嘞的搓牌打牌声浪里共享热闹。麻将和酒，是亡父的最爱了，除了他的妻和我的母。所以岂能有酒无牌？岂能不再在牌声里纪念亡父？

但问题来了：猜想姐姐和舅舅和姐父在坐下前必跟我一样，暗暗祈求亡父庇佑每手都拿一副好牌，而父亲在天之灵收到我们的所有讯息，岂不非常烦恼，无法判断该让谁在牌局里取得最后胜利而不伤我们的感情？这可是亲情大考验，亲爱的父亲啊抱歉了，要害你大伤脑筋。

没法子了。世事难求完美，谁胜谁负，好牌烂牌，也不一定可由亡父说了算。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做，只在我们看不见的空间里，欣慰地，陪伴我们打麻雀。这是他最大的满足，亦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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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丨抖音、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