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拍成电影吗

《前任4》的平庸与烂俗，让人难以提起兴致去研究：它为什么不好看。

但不得不写。

因为在这个看似热闹但实则平淡的国庆档，上映头几日，《前任4》的排片和票房一度遥遥领先，如今稳居第二，仅次于张艺谋导演的现实主义大戏《坚如磐石》，力压陈凯歌导演的主旋律大片《志愿军》。

这部没有名导、群星和大制作的爱情片，似乎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

《前任》系列为什么这么热，反而值得仔细写一写。

这个话题，总是被附以“小镇青年崛起”的解读，在5年前《前任3》上映时已经被讨论了太多次。

但放在2023年的语境中，紧随刚刚过去的暑期档的爆火，一种针对中国电影市场的担忧与疑惑正在若隐若现：

我们的电影，是不是变得越来越“短视频化”了?

某种程度上，《前任4》的不好看令人惋惜。因为它其实抓住了两个颇富话题性和讨论空间的关键词：结婚冷静期、爱无能。

叙事上采取了双线结构，而上述两个关键词分别是郑恺饰演的余飞与韩庚饰演的孟云，他们两个角色感情故事的凝练。

余飞向女友丁点求婚，两人随即决定同居，实验性地过一阵婚后生活，美其名曰“结婚冷静期”。然而，两人从一开始的幸福和睦，逐渐因生活中的琐碎生出隔阂，大吵一架后分手，但最终还是挽回。

这一边，人过中年的孟云迫于父母催婚的压力去相亲，遇见了律师柳柳，两人一见钟情。可孟云因为独身太久，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太过害怕进入一段新的亲密关系，最终还是与柳柳错过。

粗粗捋下来，这两个话题与其各自对应的故事线没什么问题，甚至称得上贴切、规整。

可是，经不住细看。

《前任4》知道自己应该讲个怎样的故事，只需丰富细节、添足血肉即可，然而，这么一副工整的骨架中，被塞进的却是粗浅的段子、尴尬的笑料，小品一样浮夸单薄的桥段，令人看得不知所云，又难以笑得尽兴。

就比如，孟云在片中与数位女性相亲，每一位相亲对象都奇葩而个性，把憨厚发福的中年男人耍得团团转。孟云与每一位相亲对象的谈话都能被剪辑成短视频在短视频平台上传——

事实证明，片方恰好也是这么做的。

但是，孟云为什么会恐惧一段新的亲密关系、这种恐惧体现在哪里，在这些相亲段子中，没有体现出缘由。

这就直接导致了，当孟云最终拒绝了柳柳，坐在影厅中任何一位在乎剧情逻辑的观众都会觉得突兀、莫名其妙。影片只是配以寥寥几句人物独白，一段忧伤的音乐，实在难以将“都市青年的爱无能”刻画得生动细腻、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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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男主角的故事线，存在同样的毛病。

与女友的每一次嬉笑怒骂、争风吃醋，都合适单拎出来重新加工成一则脱口秀段子，去酒吧逗笑其他男人，但也仅此而已。除了还原小情侣稀松平淡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反思与超越。

《花束般的恋爱》也曾描摹过这种爱情的“质变过程”。简单将两者进行对比会发现，《花束般的恋爱》中的两人，除了爱情，他们还有各自的趣味、事业和人生追求。

这些志趣于他们而言，甚至比爱情更坚定、稳固和可靠。而山音麦和八谷绢爱情的枯萎，就与他们的人生追求与生活步调日渐失调紧密相关。

或许是因为结局先行，迫于余飞和丁点最终必须和好的剧情要求，《前任4》刻画两者的爱情摩擦时，仅仅限于了生活习惯的不合。两人除了“谁来收拾衣服、晚上是做饭还是点外卖”，似乎就再没有其他个人意志，遑论人生趣味与事业野心。

这些细节刻画的失真，指向《前任4》创作思路的某种偏离。导演田羽生在介绍《前任3》的创作模式时曾说，电影一共有四位编剧，有人负责台词，有人负责段子，有人负责结构，最终再由田羽生执笔统稿。

或许这就是《前任》系列电影太过于像段子合集，而不是一部完整的戏剧作品的原因。一幕幕或逗笑或煽情的小品，一段段极具传播价值的金句，单拎影片任何一段出来都能极强地煽动起观众的快乐或悲伤。

但，真的有必要组合成一部长片、在电影院上映吗？

我不愿意将《前任》系列电影的成功归功于票仓的“下沉”。或者，这不该仅由三四线城市观众和小镇青年的崛起来承担。

一个或许被人们忽略的事实是，任何院线电影都需要“下沉市场”。全国337个地级以上城市，一线只有四座，对院线电影票房贡献只有10%左右。其余众多而隐秘的四线小城才是商业电影最广袤的票仓。

拿这个国庆档的同期影片来比较，即使是张艺谋导演的《坚如磐石》，来自四线城市的票房也占比高达38.5%，陈凯歌导演的《志愿军：雄兵出击》，四线城市贡献了41.4%的票房。

而《前任4》的这个数字是46.7%。有区别，但或许不至于成为决定性因素。

“口碑越烂票房越好”，这的确是电影市场的某种怪象。但我始终认为，“烂”不是“票房好”的原因。强行给两者之间嫁接起因果关系，然后让“小镇青年匮乏的审美趣味”来当这个因果关系之间的破折号，或多或少有些傲慢和一厢情愿。

我更愿意将《前任》系列的成功解读为“破圈”。

从《前任3》开始，这部系列影片的影响力就不再限于每个月都会去看一场电影的主流影院观众，而是伸向更广袤的“泛电影群体”，吸引了平时对大荧幕观影需求不高，更多通过小屏幕完成观影娱乐的人群走进影院。

这种强大的吸引力从何而来？不完全是影片内容。

为什么这么说？这个系列电影，头两部的票房表现其实无功无过、平平无奇。2014年《前任攻略》票房1.29亿，2015年《前任2》2.51亿，不好也不差，小成本都市爱情喜剧电影的正常体量。

真正是2017年末上映的《前任3》，在与冯小刚导演的《芳华》同期竞争中狂揽下19.41亿票房，且一举创下华语爱情电影难以企及的最高纪录以后，“前任”才构成了一种影史奇观。

从内容质量上，这三部影片其实不存在明显的高下之分，豆瓣分数依次是6.1、5.2、5.5，始终在及格线边缘挣扎。如果以控制变量法理性分析，第三部的“爆”，原因不在于内容的忽然下沉，还会在于什么呢？

营销手段。

日新月异的技术化浪潮中，电影营销最重要的就是选对渠道。

《前任》系列营销负责人宋晓荻曾在采访中说，前两部时还没有短视频平台，到了《前任3》的2018年，“渠道更加丰富也更加下沉，对传播有共鸣性话题性的东西，比较有用。”

让我们一起回顾2018年元旦的冬天，短视频将兴起，尚在争相瓜分传统媒介的流量。一组“在影院痛哭”的视频忽然蹿红，各色男女，或埋着头，或仰着脸，或跪坐在地上，对着荧幕痛哭流涕。个别视频中，甚至出动了保安和护士去劝阻和宽慰，有如民生新闻的野生画面与猎奇视角。

短短几秒，就勾起人强烈的好奇心：这个人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这个电影究竟讲了些什么？

好奇心像病毒一样迅速复制裂变，随着平台算法推送给更多人。当一些核心影迷和电影从业者还在对这部平庸的爱情电影所创造的奇观诧异与鄙夷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尚未意识到，《前任3》的火爆，即将在中国院线电影市场掀起一页新的篇章。

过去这个大热的暑期档，无论是突破30亿大关的《孤注一掷》《消失的她》，还是票房逆袭的《封神第一部》，关心电影市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了，短视频平台之于电影票房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说，“决定性作用”。

一位电影市场研究者曾分析发现，他关注的13部电影的票房成绩，与其官方短视频账号的获赞数、主话题的播放量呈正相关性，其中某部电影的单日票房走势，也与其短视频热度走势相符。

“短视频”与“电影”这两个名词的奇妙组合，在2023年的夏天孕育而生。

“短视频电影”有两种阐释，一种是营销策略上的，一种则直指内容创作。

前者因短视频营销而取得票房成功的电影，五年前的《前任3》是一则开创性例子，今年还在院线上映的《孤注一掷》也是一例优秀代表。

《孤注一掷》官方短视频账号获赞总数2.4亿，发布的310个作品中，不完全统计点赞破百万的共计73条，这是其他同档期电影难以企及的数据量级，也对应着《孤注一掷》38.41亿、影史第十一的惊人成绩。

这部现实主义影片之所以在短视频平台上实现破圈，功劳主要得归给王传君饰演的诈骗集团头目陆经理这个角色。对着窗外做出杀人指令，后一秒转身双手合十紧贴额头、虔诚礼佛，这一极具恐怖氛围与戏剧张力的镜头在短视频平台突破500万点赞，引起了博主争相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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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问题随之而来。为了在短视频平台上博取关注，不只是《孤注一掷》，越来越多的电影纷纷不惜将影片中高光的华彩片段剪辑出来，任其流传。

于是一些观众走出影院后，会产生这么一种感受：关键剧情都在短视频平台上刷过了，再去看全片，“好像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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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就在前几天，我们国庆档观影指南的推送评论区，读者留言点赞最高的一条也在印证这种现象的普遍性：“《坚如磐石》，最好看的情节都在他们短视频号上”。

适度利用短视频媒介去宣传电影内容，的确可以实现破圈、反哺票房，但如果在无止境的行业竞争中过犹不及，令人担心会反过来阻碍观众走进影院。一次次失望过后，难免会让对大荧幕观影没有硬性需求的观众觉得，“如果就是这些，还不如在家刷刷短视频”。

更令人担心的是，短视频传播效率对票房成绩的重要作用，或许会在未来扭曲电影创作者的思路，让像《前任4》这类不只是营销策略上、更是内容创作上的“短视频电影”越来越多。

高歌猛进的技术化与信息化浪潮中，每一个人都平等地被抢夺、撕裂。已经少有人心平气和地花一整个下午去读完一本书，我们中的很多人日常生活中注意力最为专注的时刻，就是坐在影院里，周遭一片漆黑，只有荧幕亮起的两个小时。

就我个人而言，我十分珍惜这段“被迫专注”的时间。而如果被割裂是一种必然，请留下至少一片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