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顶了

有件事情和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无关，但我还是想说一说，憋了好几天，不说心念不得通达。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我读了一本美国侦探小说，直接把我给看顶了。不是说写得不好，恰恰相反，它写得还不错，质量中上水平。有凶手，有悬疑，有破解，结尾有道德救赎，所有该有的都有了，但依然把我给看顶了。

顶在哪里呢？这本书从头到尾都对，作者本身就是美国的一位著名编剧，同时也是一名作家，不可能不对。他知道所有正确的技法，也能正确地加以使用，但恰恰是因为这种一路对到底，让我感叹：我这究竟是看了个啥？

太过工整，太过正确的东西不好看，这是我的结论。那本书从第一个字开始，就符合任何一本英文写作教程的要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场景，都是教科书级的复刻。因为作者是编剧的缘故，大概一早就已经想好要把小说改编为电影，于是每一幕场景在结构和衔接上也都丝般顺滑流畅，我都能想象拍成电影之后是什么样子。就有一点毛病：我想把主人公整个删除掉，因为实在是太无聊太讨厌的一个人。

我有一种偏见，认为好作品看上去应该有“毛刺”，好作家创作的故事应该经常在失控边缘才对。许多男性作家的第一部小说往往都是自己的青春回忆录，其中我最讨厌的部分就是都有一个大美妞死气白咧地爱上了主人公。不是说我讨厌固定模式，而是说这一切都太顺滑：有青春就一定有爱情，有爱情就一定有女人，有女人就一定会爱上自己，全是顺着来。一旦都那么顺着来，在这个基础上的所有恩怨情仇，生死离别就显得非常无聊无趣无味---因为全都符合作者的自我期待，故事情节全完在作者的操控之下。

如果一个青春回忆小说是这么写的：一开头，男主人公在学校里想要追求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对方直接给拒了。这是正常开头，后续一般都是男的不要脸，女的假正经，搞来搞去，大家又好上了。然后用数学家纳什的技巧，男主人公一看被拒了，就去追求漂亮女同学身边长相普通的女伴。纳什教授说了，这里有个什么数学定律，反正定律大多数时候会起效，那个漂亮女生一看：哟呵，你瞎啊，我那么大美女你看不见？还有眼光么？还有美德么？那容我拿你练练手。就这样，漂亮女生会主动过来倒追。

但又不要写倒追，因为依然太顺滑。最好是将将要倒追还没倒追的情况下，漂亮女生的女伴把男主人公给约了出来，说是大家去学校小树林谈一谈。男主人公犹犹豫豫，怕纳什教授害了自己，万一弄假成真那就麻烦了。鸡贼了一下午，最终还是去了小树林。见到女伴之后，对方二话不说，从书包掏出刀来一刀就给当场攮死了。男主人公进入灵魂状态，在无法沟通，无法显现，在世间最后只能存在7天的条件下，他想找出对方果断干掉自己的原因---这样的残酷青春回忆加侦探小说我愿意看。

想看的原因是这些角色的行为我预估不到，但是想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看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然后在这些想法的指导下产生了行动。当我以为故事的走向是个三角恋的时候，故事突然脱线了。当故事脱线的时候，在我的偏见里，那就是角色有了灵魂，有了自我意志的时候，他们要主动进入另外一条时间线，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继续故事。

副作用是这样会带来许多“毛刺”，故事衔接会出现问题。但我作为读者不会在意，当我问出“为什么”和“接下来呢”这两个经典问题的时候，故事就可以和一千年之前一样，一把拽着我疯狂地拖曳而去，开始一段无法预知的旅程。在这种旅程之中，谁会理会座位有没有毛刺，车子是不是颠得厉害。

一部小说也好，一篇文章也好，一次餐桌闲聊也罢，要想愉快地进行下去，认为最少需要满足三点：1、告诉一点我不知道的事；2、告诉一点我知道开头完全没预料到结果的事；3、告诉我这两件事背后的原因，但别让我全信。只要满足这三点，文字是否通顺，讲话是否结巴，叙述是否颠三倒四，逻辑是否周延，一点都不重要。

反过来，我每猜到一句对白，每猜对一次情节，我都会感到自己被顶了一下。如果一本书从头到尾读下来，大部分时间我都能猜对，那我会感觉自己像是个倒霉的西班牙斗牛士，那头悍勇的牛用角尖把我挑到半空，在我每次落下来的时候又一扭头再一次把我给挑起来。于是，我就那么一下又一下地在空中起落，就像是一张破布。

标题：《夜晚的森林》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所有图片AI算法提供：Stable Diffuion

关于Stable Diffuion的详情，请参考文章《介绍一下Stable Diffusion》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微信号】Bitsea

个人转载内容至朋友圈和群聊天，无需特别申请版权许可。

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话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赛博佃农》

和菜头的小肉手

Stable Diffuion

南派三叔专区

π，你说，我今天的题图达到图书插图的水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