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生活随感十五则公众号新闻2023-10-11 17:1001我不易忘记,那坐的地方,雕着一只屁股的模子,中间还有一条凸起,坐时可以把屁股精密地装进模子中,好像浇塑石膏模型一般。大抵中国式的器物,以形式为主,而用身体去迁就形式。故椅子的靠背与坐板成九十度角,衣服的袖子长过于手指。西洋式的器物,则以身体的实用为主,形式即由实用产生。故缝西装须量身体,剪刀柄上的两个洞,也完全依照手指的横断面的形状而制造。那种有屁股模子的椅子,显然是西洋风的产物。但这已走到西洋风的极端,而且过分了。凡物过分必有流弊。像这种椅子,究竟不合实用,又不雅观。我每次看完,常误认它为一种刑具。02发开十年前堆塞着的一箱旧物来,一一检视,每一件东西都告诉我一段旧事。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为主角的影戏。结果从这里面取出一把油画用的调色板刀,把其余的照旧封闭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这调色的板刀,并非想描油画。是用它来切芋艿,削萝卜吃。这原是十余年前我在东京的旧货摊上买来的。它也许曾经跟随名贵的画家,指挥高价的油画颜料,制作出画展一等奖的作品来博得沸腾的荣誉。现在叫它切芋艿,削萝卜,真是委屈了它。但是芋艿、萝卜中所含的人生滋味,也许比油画中更为丰富,让它尝尝吧。03十余年前有一个时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写字。买三五个铜板洋青莲,可泡一大瓶紫水,随时注入墨匣,有好久可用。我也用过一回,觉得这固然比磨墨简便。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我嫌它颜色不好,看久了令人厌倦。后来大家渐渐不用,不久此风渐熄。用不厌的,毕竟只有黑和蓝两色:东洋人写字用黑。黑由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和而成,三原色具足时,使人起安定圆满之感。因为世间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产生,故黑色中包含着世间一切色彩了。西洋人写字用蓝,蓝色在三原色中为寒色,少刺激而沉静,最可亲近。故用以写字,使人看了也不会厌倦。紫色为红蓝两色合成。三原色既不具足,而性又刺激,宜其不堪常用。但这正是提倡白话文的初期,紫色是一种蓬勃的象征,并非偶然的。04孩子们对生活的兴味都浓。而这个孩子特甚。当他热衷于一种游戏的时候,吃饭要叫到五六遍才来,吃了两三口就走,游戏中不得已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场,勒住裤腰,走回来参加一歇游戏,再去放出后半场。看书发见一个疑问,立刻捧了书来找我,茅坑间里也会找寻过来。得了解答,拔脚便走,常常把一只拖鞋遗剩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划袜子走了七八步方才察觉,独脚跳回来取鞋。他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搭火车,几个星期热衷于着象棋,又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查《王云五大词典》,现在正热衷于捉蟋蟀。但凡事兴味一过,便置之不问。无可热衷的时候,整日没精打采,度日如年,口里叫着“饿来!饿来!”其实他并不想吃东西。05每逢赎得一剂中国药来,小孩们必然聚拢来看拆药。每逢打开一个小包,他们必然惊奇叫喊。有时候一齐叫道:“啊!一包瓜子!”有时候大家笑起来:“哈哈!四只骰子!”有时惊奇得很:”咦!这是洋囡囡的头发呢!“又有时吓了一跳:”啊唷!许多老蝉!”……病人听了这种叫声,可以转颦为笑。自笑为什么生了病要吃瓜子、骰子、洋囡囡的头发,或老蝉呢?看药方也是病中的一种消遣。药方前面的脉理大都乏味;后面的药名却怪有趣。这回我所服的,有一种叫做“知母”,有一种叫做“女贞”,名称都很别致。还有“银花”,“野蔷薇”,好像新出版的书的名目。吃外国药没有这种趣味。中国数千年来为世界神秘风雅之国,这特色在一剂药里也很明显地表示着,来华考察的外国人,应该多吃几剂中国药回去。06《项脊轩记》里归熙甫描写自己闭户读书之久,说“能以足音辨人”。我近来卧病之久,也能以足音辨人。房门外就是扶梯,人在扶梯上走上走下,我不但能辨别各人的足音,又能在一人的足音中辨别其所为何来。“这回是徐妈送药来了?”果然。“这回是五官送报纸来了?“果然。记得从前寓居在嘉兴时,大门终日关闭。房屋进深,敲门不易听见,故在门上装一铃索。来客拉索,里面的铃声响了,人便出来开门。但来客极稀,总是这几个人。我听惯了,也能以铃声辩人。有时一种顽童或闲人经过门口,由于手痒或奇妙的心理,无端把铃索拉几下就逃,开门的人白跑了好几回,但以后不再上当了。因为我能辨别他们的铃声中含有仓皇的音调,便置之不理了。07盛夏的某晚,天气大热,而且奇闷,院里纳凉的人,每人隔开数丈,默默地坐着摇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发的吟声以外,没有别的声响。大家被炎热压迫得动弹不得,而且不知所云了。这沉默的静默继续了半小时之久。墙外的弄里一个嘹亮清脆而有力的叫声,忽然来打破了这静默:“今夜好热!啊咦——好热!”院子里的人不期跟着他叫:“好热!”接着便有人起来行走,或者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气。炎威似乎也被这喊声喝退了些。08尊客降临, 我陪他们吃饭往往失礼。有的尊客吃起饭来慢得很:一粒一粒地数进口去。我则吃两碗饭只消五六分钟,不能奉陪。我吃饭快速的习惯,是小时在寄宿学校里养成的。那校课很忙,饭后的时间要练习弹琴。我每餐连盥洗只限十分钟了事,养成了习惯。现在我早已出学校,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我常自比于牛的反刍:牛在山野中自由觅食,防猛兽迫害,先把草囫囵吞入胃中,回洞后再吐出来细细嚼食,养成了习惯。现在牛已被人关在家喂养,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据我推想,牛也许是恋慕着野生时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习惯的。09新点着一支香烟,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上去敲烟灰。敲得重了些,雪白而长长的一支大某某(因涉嫌广告隐其名)香烟翻落在痰盂中,“吱”地一声叫,溺死在污水里了。我向痰盂怅望,嗟叹了两声,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觉得这比丢弃两个铜板肉痛得多。因为香烟经过人工的制造,且直接有惠于我的生活。故我对于这东西本身自有感情,与价钱无关。而两角钱可以买二十包火柴。照理,丢掉两角钱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样。但丢掉两角钱不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别人不说暴殄天物,自己也对不起火柴。10我似乎看见,人的心都有包皮。这包皮的质料与重数,依各人而不同。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单层的纱布包的,略微遮蔽一点,然而真的赤色的心的玲珑的姿态,隐约可见。有的人的心用纸包,骤见虽看不到,细细摸起来也可以摸得出。一旦有时纸要破,露出绯红的一点来。有的人的心用铁皮包,甚至用到八重九重,那是无论如何摸不出,不会破,而真的心的姿态无论如何不会暴露了。我家的三岁的瞻瞻的心,连一层纱布都不包,我看见常是赤祼祼而鲜红的。11人们谈话的时候,往往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样。我觉得太紧张,太可怕了,只得默默不语。安得几个朋友,不用下棋法来谈话,而各舒展其心灵相示,像开在太阳光中的花一样。12花台里生出三枝扁豆秧来,我把它们移种到一块空地上,并且用竹杆搭一个棚,以扶植它们。每天清晨为它们整理枝叶,看它们欣欣向荣,自然发生一种兴味。那蔓好像一个触手,具有可惊的攀缘力。但究竟因为不生眼睛,只管盲目地向上发展,有时会钻进竹杆的裂缝里,回不出来,看了令人发笑。有时一根长条独自脱离了棚,颤袅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个摸不着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怜。这等时候便需我去扶助。扶助了一个月之后,满棚枝叶婆娑,棚下已堪纳凉闲话了。有一天清晨,我发见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叶和许多软垂的蔓,惊奇得很。仔细检查,原来近地面处一支总干,被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未曾全断,但不绝如缕。根上的养分通不上,凡属这总干的枝叶全部枯萎,眼见这一族快灭亡了。这状态非常凄惨,使我联想起世间种种的不幸。13散步中,在静僻的路旁的杂草间拾得一个很大的钥匙。制造非常精致而坚牢,似是巩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在何人手中因何缘而落在这杂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遗”所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来寻;但也不愿意把这个东西藏进自己的袋里去,就擎在手中走路,好像采得了一朵野花。我因此想起《水浒》中五台山上挑酒担者所唱的歌:“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这两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个牧童,拾得旧刀枪时定有无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枪的柄曾经受过谁人的驱使?那刀枪的尖曾经吃过谁人的血肉?又不知在它们的活动之下,曾经害死了多少人之性命。也许我现在就同“牧童拾得旧刀枪”一样。在这个大钥匙塞在大洋箱的键孔中时的活动之下,也曾经害死过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14有一回我画一个人牵两只羊,画了两根绳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绳子只要画一根。牵了一只羊,后面的都会跟来。”我恍悟自己阅历太少。后来留心观察,看见果然:前面牵了一只羊,后面数十只羊都会跟去。无论走向屠场,没有一只羊肯离群而另觅生路的。后来看见鸭也如此。赶鸭的人把数百只鸭放在河里,不须用绳子系住,鸭群自能互相追随,聚在一块。上岸的时候,赶鸭的人只要赶上一二只,其余的都会跟了上岸。无论四通八达的港口,没有一只鸭肯离群而走自己的路的。牧羊的和赶鸭的就利用它们这种模仿性,以完成他们自己的事业。15一位开羊行的朋友为我谈羊的话。据说他们行里有一只不杀的老羊,为它颇有功劳:他们在乡下收罗了一群羊,要装进船里,运往上海屠杀的时候,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他们便牵这老羊出来。老羊向群羊叫了几声,奋勇地走到河岸上,蹲身一跳,首先跳入船中。群羊看见老羊上船了,便大家模仿起来,争先恐后地跳进船里去。等到一群羊全部上船之后,他们便把老羊牵上岸来,仍旧送回棚里。每次装羊,必须央这老羊引导。老羊因有这点功劳,得保全自己的性命。我想,这不杀的老羊,原来是该死的“羊奸”。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