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一个叫航航子的18岁女孩在网络上分享了一段经历：十三年前的今天，我的五岁生日，我坐在这里吃你买来的小蛋糕，你在旁边收拾衣服，吃完蛋糕你带我离开了那里，那是你那么多年来最勇敢的一次。配的照片里，她扎着羊角辫，捧着蛋糕在笑。她没有说「你」是谁，但大家很快就拼凑出了背后的情节，这是一个妈妈带着女儿逃离家暴的故事。令人意外的是，评论区里很快就聚集了更多有着相似经历的女孩。「那时我正在上课，妈妈跑来学校说奶奶没了给我请假，我懵着，后面发现妈妈带我上了去外婆家的大巴，还说再不回去了，我开心极了，从此之后，每天都是好日子。」「我8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我很高兴妈妈从没有放弃过我，净身出户只要我的抚养权，现在我23岁已经顺利长大成人，我不敢想留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离婚后，妈妈带着我和她最好的朋友去了她最想去的海边。」「二十年前，我妈逃离家暴，坚定离婚，是那里第一个提出离婚的女性，整个村子都吓死了，我妈还把我和我姐拉出来了，抢了抚养权逃离那个魔窟。我真的好爱她，谢谢她让我在没有家暴的氛围里长大。」「我妈妈也是，十三岁那年，我爸家暴，她第二天头上还缠着绷带就去办了离婚，离婚第二天偷偷接走了我，今年是我跟妈妈生活的第五年，很幸福。」「五岁的（时候）我妈把我抱上了公交，自此之后我妈埋头做生意，我们从小隔间，筒子楼，到电梯房，一直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马上下周我就要出国去读自己的第二个学位了！」简短的讲述背后，这些母女经历了什么？母亲是如何获得了逃离的勇气？当她们逃离之后，如何重建自己的生活？她们又是如何托举自己的女儿的？《人物》联系到了航航子及评论区的三位女儿和一位母亲，她们讲述了这背后更漫长、更真实的故事，如一位网友评论所说，「逃离是刻进女人身体里的史诗」。
5岁生日那天，妈妈趁爸爸不在家带走了我。13年过去了，我才知道那是妈妈最勇敢的一次。那天我一个人在家，妈妈突然从外面赶回来，拉着我去街上买了一块蛋糕。5岁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有蛋糕的生日。我很开心，坐在桌前咧开嘴大笑，妈妈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后来回忆起来，这样的笑容是只有我爸爸不在家，才会在我脸上出现的。他在家时，总是会突然冲出来吼我、骂我，我担心惹他生气，总是蔫巴巴的。
我开始吃蛋糕，妈妈在屋里快速地收拾衣服。蛋糕吃完了，妈妈就拉着我走到路上去，拦下一辆三轮车。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到了一个小宾馆。妈妈那时候身上没有多少钱，住的是很小很暗的宾馆。但妈妈把它收拾得很整齐，我每天都抱着妈妈入睡，睡前总是能闻到妈妈的味道。我不知道在宾馆住了多少日子，但那段时间我终于不再心惊胆战，我们母女俩变得格外放松，我们总是在傍晚去宾馆附近散步。宾馆楼下有一家卖冰粥的小店，路过的时候我总是很馋，但我隐约知道妈妈没钱，一直没有提起。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告诉妈妈我想吃，本以为妈妈不会给我买，但她却给我买了一杯。后来我只要回忆起那段时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冰粥的味道。
妈妈带走我是因为我爸开始打我了。以前我爸打她，她觉得能忍就忍了。但突然有一天，她看到我爸开始打我，心里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那时候开始就在酝酿逃跑计划了，她计划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从我3岁到5岁。我想，我妈可能之前就尝试过很多次了。我对妈妈挨打的记忆很清晰。一开始，我爸打妈妈还会避着我。后来，他就不再在意。但妈妈很不想我看到这些，每当她和爸爸开始争吵或者爸爸一有要动手的迹象，她就把我关进房间。我经常在昏暗的房间里听见外面摔打、嘶吼的声音，产生了很强烈的恐惧情绪。爸爸每次打完妈妈，就会跟她道歉，说再也没有下次了，但每一次都会循环。这些场景对后来的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从两个月前才开始敢一个人在房间睡觉，13来年我一直跟妈妈睡在一起。每次我一个人在房间，就会喘不上气，绝望的情绪就会从心底升起来。印象最深的一次，妈妈米饭煮硬了，爸爸在饭桌上突然发起威来，把刚盛出来的米饭直接扣在妈妈的手背上。妈妈烫得立刻甩开手，却也不敢顶撞爸爸。过了几天，我看见妈妈的手背上起了很大一个泡，我问她这是怎么弄的，妈妈说是不小心摔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忍让的妈妈，在我5岁生日那天，抱着多大的决心才跑出来。
其实，我家里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比我大10岁左右。哥哥惹爸爸不开心，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扇耳光或踢肚子。后来，哥哥有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只要用稍微大点的力气碰到他的脸，鼻血就会止不住地流。我犯错的时候，爸爸会强迫我去厨房面壁思过，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我，面对黝黑的墙壁总是焦灼又委屈，惩罚似乎永远不会结束。妈妈带着我在宾馆住了些日子，就去了山东姥姥家。后来不久，爸爸从辽宁赶过来，他们两个人才在几轮拉扯下离婚，我妈当时坚持一定要我的抚养权。成功离婚后，我们母女的生活才一点点回归正常。妈妈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阴影，起初她看到爸爸的来电就开始紧张。后来的很多年，她经常在噩梦中醒来，梦的内容是爸爸家暴她……我姥姥本身是辽宁人，再婚后嫁到山东，我妈跟着过来后感觉条件不好，就一个人跑回辽宁找工作。起初她在一个理发店里做学徒，结果店主儿子看上了她，一直骚扰她，她逃跑，丢了第一份工作。之后，她就在工厂遇到我爸。我爸年轻时候挺帅，又比我妈大许多。在外面没什么依靠的我妈，就和他恋爱了。不久我妈就怀孕了，第一个孩子在肚子里被查出来是男孩后，我爸要求堕胎，因为他已经有一个儿子，再养不起第二个。过了几年，我妈又怀上了我，结果我爸告诉我妈：「先不结婚，先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是男孩就打掉，是女孩就留下，到时候再跟你爸妈（我姥姥姥爷）提结婚的事情。」查出来是个女孩后，我爸才跟我妈结婚。据姥姥说，我妈在孕晚期还跟着我爸一起在货车上卸货。怀孕八个月时，姥姥从山东赶过来准备照顾妈妈，妈妈才没有继续干活。我出生时，医院操作有误导致我妈难产大出血，不得已被切掉子宫，医院赔了我们家八万块钱。这八万块钱是妈妈在那场离婚官司，唯一拿到的物质补偿。其实我妈生我挺晚的。在和爸爸在一起的前些年，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年龄还比较小，我妈一直在照顾他。他摊上这样的爸爸，又长时间在家暴中长大，性格变得很孤僻，经常和爸爸吵架。哥哥很早就辍学了，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我不敢想象，我和妈妈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我会变成什么性格？妈妈也不敢想，所以带走了我。在山东的前半年，我和妈妈的生活几乎都是我大姨和姥姥照料的，连我上学都是大姨四处托关系找的学校。之后，妈妈用那八万块钱开了一个小宾馆，旁边还连着一个小超市。我后来学费和生活费几乎都来源于这个小宾馆，妈妈也攒下了一笔钱。起初开宾馆当然是很艰难，妈妈手头的钱不够，雇不起太多人。她就不分黑白地连轴转，一个人既当前台又当清洁员、服务员。只有在人少的时候，妈妈才有时间眯上几分钟。后来，妈妈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小超市也兑了出去。再后来，宾馆的生意不景气，就关掉了。妈妈开始卖保险，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在物质上，她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她也一直保持我记忆里那种温柔的样子，我们一直保持着很亲密的关系。今年，妈妈和大姨新开了一家美容院，我和表姐在暑假也过来给她打打下手。妈妈晚上回家睡，我和表姐则分别住在二楼的两个房间。开始一个人睡觉后，我发现黑夜原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不会突然有人冲出来打我们。
我永远都会记得8岁的秋天。一天早上出发去学校前，妈妈很郑重地告诉我，自己要和爸爸去打离婚官司了，她什么也不要只要我。但她没有十足的胜算，所以她一遍遍告诉我：「下午放学见不到妈妈就不要走，不要跟爸爸走。」下午放学时，妈妈迟迟没有出现，我其实不知道败诉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妈妈如果那天不出现，以后见面就很难了。和妈妈关系很好的班主任把我接到了她的员工宿舍，安抚我安心等妈妈。我后来才知道妈妈那天做了万全的准备，她和班主任交代，如果她没有出现就替自己看住我，千万不要让爸爸带走我。她的想法是抢也要抢走我。天黑了不知道多久，妈妈出现在员工宿舍门口，抱着我开心地一遍遍说：「妈妈赢了，妈妈赢了！」爸妈原本婚后一起买了一套房，我妈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妈妈很少主动跟我说离婚的原因，这一切都是外公外婆告诉我的。爸爸一直希望妈妈趁着年轻再生个男孩，妈妈不愿意，爸爸态度坚决，认为没有儿子就是断后。在一次次的争吵中，妈妈看清爸爸重男轻女的面目，认为我如果继续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早晚性格会扭曲或者变成很自卑的小孩。如果后面真的生下弟弟，我一定会是那个被忽略的小孩。妈妈就这样产生离婚的想法，她趁着我上学住在外婆家，开始准备离婚相关的事情。外婆很反对离婚，况且不愿意生儿子就离婚，在那个年代的重庆农村算是一个奇闻。仿佛生下儿子、延续香火，是每个女人应该有的责任。加上外婆曾经被外公抛弃、被迫离婚后，被人戳了不少脊梁骨，她特别担心自己的女儿步后尘。但妈妈很执拗，外婆就不好说什么了。事实上，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印证了妈妈的猜想，也印证了外婆的预测。爸爸二婚后生下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弟弟。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弟是在爷爷的七十大寿上，我印象中总是沉默寡言、僵着一张脸的爸爸，经常对着弟弟露出很慈祥的笑容，甚至愿意开车十几公里去镇上给他买烟花和大包小包的零食。这些都是我童年不敢想的。我记忆里的父亲常年在家，但很少对我说话、对我笑。在我印象中，那时候的家里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平和的交流几乎只发生在我和妈妈之间，再有就是大人的争吵了。妈妈从不在我面前数落爸爸的不是，她认为就算我爸做了不好的事情，那也是我爸，血缘是不可逆转的。后来，有人问起我爸对我怎么样，我总下意识说挺好的，但脑海中却想不起一件对我好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不知道爸爸是真的对我好，还是妈妈想让我这样认为。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爸爸并不爱我，但为什么要和妈妈争我的抚养权呢？爸妈刚离婚时，我总是在遗憾自己没有爸爸，或者说感觉自己被爸爸抛弃。我从爷爷奶奶家里回来的路上，总是委屈大哭，又怕外婆伤心，只好在回家前把自己收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后来，随着我对爸妈的事情了解得越来越多，我就不再有这种遗憾。在我出生前，我爸就已经表现出了很强烈的不靠谱的特质。结婚之后，爸妈生活在重庆的市区。一天，我爸在外面和人斗殴被关到了派出所，那时候我妈已接近预产期。没几天，我妈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痛，强行撑着跑到门外打了车。实在没办法的我妈，只能给工友们打电话，一个人去医院生下了我。我妈还没出月子，就四处筹钱拿去派出所保释她的丈夫。我听到这些事情后，感觉很荒谬，但和爸爸一比对，又觉得合情合理。离婚后，妈妈一个人去了厦门打工。只要有假期她就会回家来看我，每次回家前都在电话里问我想要什么玩具。芭比娃娃、玩偶、游戏机，妈妈总是能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惊喜。我在老家的小镇子上，几乎是有玩具最多的那一批小孩。有一次，妈妈给我买回来一个很贵的游戏机，隔壁的哥哥姐姐们都没有，都来我家排队玩，那时候感觉可有面子了。小时候我认为只有夏天才能穿裙子，但在冬裙还没在老家的镇子上流行起来的时候，妈妈就陆续给我买秋季、冬季的裙子。我穿着新裙子来到学校，大家都夸我妈妈很有眼光、很时尚。妈妈给我买过一条很漂亮的冬裙，上面镶了一朵花，花芯是由很多颗小珠子钩连的。一次，一个男同学把连接珠子的线扯断了，害我哭了好久，那可是妈妈送我的裙子啊。
或许是因为妈妈无法在身边陪伴我，她总在假期回来时给亲戚们送礼，希望他们能帮忙照看我。每次我去爷爷奶奶家，她也会要求我带上她买的礼物，衣服、鞋子、茶叶等等。童年的玩伴们听说我只跟妈妈一起生活后，没有人产生偏见，反而觉得妈妈很厉害。但在大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老家的镇子不大，我总是和爸爸那边的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见面他们都嘲讽我妈离婚后这么多年都不再婚，不像我爸那样「有出息」，马上就生了儿子。我心里不是滋味，但表面只能装作听不到。有一次，我同学的爸爸开车送我和同学去学校，同学爸爸在我家楼下遇到我爸的亲戚，他们又恰好是远房亲戚。对方打听到同学爸爸正在等的人是我后，开始提醒同学爸爸：「让你女儿离那个孩子远点，那孩子妈妈离婚了。一个女人离婚了这么多年在外面，说是在上班，谁知道钱来得干净不干净呢？」同学听到后很气愤，等那个共同的亲戚走后，极力和自己爸爸证明那个人是瞎说。后来过了很久，同学才犹犹豫豫地告诉我。我不敢想象，在西南山区的这样一个镇子上，过去十几年，我妈遭遇了多少流言蜚语。2018年，我考上大学，妈妈和外婆很开心，准备给我办个升学宴，要我打电话邀请爷爷奶奶。但爸爸听说后，几乎从不给我发消息的他，破天荒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他在电话里骂我不孝：「你考上大学办升学宴用你妈的钱，是对我这个当爸爸的不尊重。一直花女人的钱上学太丢我们王家的人！」事实上，离婚协议上要求我爸每个月支付几百块的抚养费，这些年他一次都没给过。最后，我的升学宴还是照办了，用的妈妈的钱，爷爷奶奶没有到场。我妈在厦门租了一间小屋子，我只要一放寒暑假就会过去。我妈白天上班，我就焖好饭。后来长大一点，我就给她做简单的饭菜。那些日子里，妈妈带我去遍了厦门的植物园、动物园。妈妈有一台相机，她很喜欢给我拍照。假期结束的时候，她就拿到打印店洗出来，做成相册，下次过节就给我带回来。现在，我的家里已经有了好几本大的相册。随着慢慢长大，我越来越感觉到妈妈这个行为给我带来的具体影响，就是我永远都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去年毕业后，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一直在家里准备考试。换做镇上的别人家，大概率会被骂在家里吃白饭，但妈妈却一直安慰我：「妈妈赚得不多，但现在你想考试或者继续读书都可以。你一定要去做想做的事情，停下来两年也没有关系，妈妈永远都会支持你。」这样的观念在我家也延伸到每一个人脑子里。现在，外人问起外婆我为什么毕业了不工作，外婆会说：「我们家xx有正事呢！」 问话的人就会闭上嘴，悄悄走开……
妈妈带走我和姐姐之后的日子挺难的，但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回去。因为至少，我们都不再挨打。在我出生前两年，爸妈感情破裂，两个人开始频繁争吵，爸爸则经常动手。妈妈的逃离分了3次。第一次是我3岁时，妈妈外出打工带走了我，11岁的姐姐被留在家里念书。后来听姐姐说，这两年是她人生最孤立无援的日子。第二次，我5岁，爸妈终于协议离婚，她这才把姐姐也接到了自己打工的南京。最后一次是在我8岁左右，我和姐姐因为学籍等问题不得已回到安徽农村读书一年。这一年里，我亲眼看到了爸爸无数次的家暴。终于有一天，惊吓过度的姐姐大病一场，妈妈赶回来带走我们，我们母女三人才彻底逃离魔窟。其实离婚后，妈妈带走我和姐姐在南京生活的那两年，也就是我5岁到7岁，姐姐13岁到15岁的这两年，我们生活得很幸福。即便我们经常在为没有地方住烦恼，但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妈妈真的神奇得像个超人。经常在我睡着前，我们还没有落脚点，但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房间里，有暖暖的被窝和床。有一年冬天，南京下了好大的雪，我记得雪都漫到了膝盖。妈妈和姐姐把所有的衣服和被子都绑在自行车上，艰难地在街头推着。我却觉得白白的、软软的雪很漂亮、很好玩，躺在雪里打滚。她们也不会扫兴地制止我，说一些「都这样了你还玩雪」一类的话。不过现在看来，那时候觉得好玩的心态也是很残酷的。妈妈在南京做过很多营生，也在舅舅的帮助下，开过一家小超市。但有一天晚上，舅妈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寄人篱下的我们母女三人被赶出门，连着饭碗一起丢掉。妈妈就开始做家政、保洁员、摆摊等等活儿。我四五岁以前，经常被妈妈锁在出租屋。我们最初在南京的落脚点，是一个老破旧的四合院。有一次，我很饿想用开水泡饭吃。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水壶却没拿稳，水壶掉在地上，我差点被烫，就开始大哭。哭声惊动了隔壁一个大学生姐姐，她平时总是陪我一起玩。她透过窗子把一个手机递过来，让我给妈妈打电话。在南京生活的日子，很多人在同情我们母女三个。妈妈摆摊卖小饰品、项链夹子和手机链条的地方，在一个南京很常见的连锁超市前。按理说一般是不允许的，但超市老板觉得我们可怜就默许了。大一点之后，我开始和妈妈一起去摆摊，我在街头当起了侦察兵。妈妈和叔叔阿姨们摆摊，我就去街头望风，城管一来，我就往回跑喊着：「城管来啦！城管来啦！」妈妈就把床单的四个角一提，放在车上就跑。他们躲起来之后，我就跑到超市门前的摇摇车上坐着，城管来了看到我一个小孩，知道是我放的风，但不会拿我怎么样。其实，我知道城管也没想真的追我们，他们也只是因为工作。小时候，我没觉得风吹日晒很苦，没觉得被城管追很狼狈，只觉得这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他们一定会来抓我，我一定能跑掉。有一天，妈妈病得很严重，只有我和姐姐出门摆摊。城管来了，姐姐动作不熟练、不利索，我们没跑掉，我们两姐妹就坐在地上哭。我哭得超大声，超伤心，姐姐哭得没我伤心、没我大声，但也哭。城管一看没办法，最终还是让我们回去了。我爸患有精神分裂和躁郁症，一言不合就开始打人。小时候我对这件事情没有什么认知，直到8岁那年。一天，我看到爸爸拽着姐姐的头发在院子里拖行了好远，姐姐在地上惨叫。我扑上去想要救姐姐，爸爸的拳头几次想要落下来又止住，可能是因为我还太小他不忍心，也或许是他落下来了我不记得。爷爷奶奶对我们姐妹也没有好脸色，他们总是在我们面前痛斥妈妈的离婚行为。妈妈和爸爸的离婚，当时在我们那边农村是第一桩，他们认为妈妈搞臭了整个家的名声。妈妈会给我们寄回生活费和学费，统一由姐姐保管。十岁出头的姐姐需要提防爷爷奶奶偷钱，经常把藏钱的地方换了又换。我小时候爱吃肉，姐姐拿钱买肉炒给我吃，但爷爷总是一筷子全部夹走，姐姐急得大叫：「你怎么连小孩子的肉都抢？」一次争吵中，他们竟然把姐姐的头塞进灶炉，烧掉了姐姐的头发。16岁的姐姐被吓到大病了一场，整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妈妈听后急忙从南京赶回来接走我们姐妹。这之后，我们的生活才开始恢复平静。我和短发的姐姐在南京合拍过一张照片，我们都是两个小短发（因为爸爸一直把我当男孩养，给我留短发，还取了一个男孩名）。但姐姐很讨厌那张照片。跟着妈妈生活后，姐姐蓄起了长头发，也变白了。不过，妈妈初中没毕业就不再读书，一个人身无分文，想要带着我们姐妹在南京上学很困难。所以在同一年，姐姐放弃了读书。逃离的代价，年纪更大的姐姐更先承受了。在很多年后，她努力地想要避免我遭遇这些。其实，姐姐以前在南京读书的时候，学习成绩在班级是顶尖的。但回到安徽后，不靠谱的爸爸搞不清姐姐是初一还是初二，就给姐姐报名初二。长期被家暴的姐姐也不敢吱声，只能一个人闷着头学习，但略过初一直接到初二，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一年后的妈妈，只有小学学历的妈妈，也没有能力做些什么。她那时候只能供得起一个人上学，年纪大的姐姐就这样不得已辍学，一个人去了舅舅的卤菜店里打工。他们经常让姐姐在寒冬腊月里拔鹅毛，那年冬天我看到姐姐的手上长满了冻疮，肿得像个馒头。姐姐实在受不了，偷偷跑去姨妈家的美容院帮忙，但是那个表姐经常为一点小事就把姐姐打得头破血流。就这样，姐姐终于熬到18岁。她去了一家服装店，由于嘴甜又会看眼色，没过几年她就当上店长。那时候，姐姐才一点点开心起来。后来的姐姐聊起这些事，总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两次，一次是我3岁那年妈妈只带走了我，第二次是辍学。但她不怨恨妈妈，还把自己的遗憾，都尽力弥补在我身上。比如，她会经常告诉我一些生理、学习以及恋爱中的知识，很多时候她像我另一个妈妈。尤其是在学习上，姐姐一直盯得很紧。我们母女三个，一直以来都只能够勉强温饱。我初中学习成绩不好，只能去个最烂的普高或者是职高，我就想去读职高，想着早点出来为家里分担。但姐姐警告我：哪怕念最烂的学校，也要去考个大学试试。我从小一直想学画画，姐姐就建议我在学校里学画画，走艺术生的路子。幸运的是，我那所高中虽然很差，但艺术专业一直不错。不过班上很多同学都去外面的画室学习，不过那个学费实在太贵，我就自己一个人跟着老师在学校学习。没想到，我还真就考上了大学，妈妈和姐姐都开心得不得了，还一直告诉我要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妈妈在我印象里一直很坚强，除了刚带我们逃出来的那几年。现在回想起来，妈妈那时该是很抑郁的，毕竟在那个家里，遭受最多家暴的人是她。她带着多大的恐惧和绝望才把我们带出来，但她也许还在内疚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有时候会看见闲下来的妈妈一个人出神，感觉好像灵魂不在她的身体里面。但即便如此，妈妈也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说爸爸的坏话，也很少提起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从亲戚们口中隐约了解到一些。他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现在看来我妈绝对是下嫁。妈妈那时候家庭条件很好，初中就辍学，一直到28岁才嫁给我爸。中间的那些年她一直跟着舅舅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见过的世面不少。我爸高中毕业，会写一点小诗，字写得很漂亮，但家里很穷，而且爷爷奶奶脾气也很古怪。他们结婚后，就去连云港开了一家蛋糕店，没两年生意就做得相当红火。生意最好的那两年，我姐姐刚出生，那时候家里就已经雇得起两个保姆。但好景不长，我爸不知道跟谁学会了赌博，还开始频繁出轨，甚至让一个女店员怀了孕。被发现后，我爸也死性不改，没多久就输掉了店铺、存款。两个人又灰溜溜地回到老家，之后我爸的精神就出现了一些问题，开始有了上面那些行为。几年前，我爸住进了精神病院，我和姐姐过段时间就会去医院看他。或许是因为药物治疗，他现在看上去很正常，也不止一次地表达出自己想要回到我们这个家的想法，我和姐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过去几十年都缺席的丈夫和父亲，哪能想回来就回来？但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离婚时她就患有子宫肌瘤，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算不上好。去年我临近毕业，告诉她不需要工作了，我可以养家。但妈妈闲不住，现在在附近的学校食堂给学生们打饭呢。毕业后，我选择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妈妈希望我考虑自己的前程去大城市，但我觉得这是我由衷的选择。先是妈妈，再是姐姐，现在终于轮到我保护这个家了。
图源剧集《机智的医生生活》
我妈妈把我带走是因为我爸赌博，导火索是出轨。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对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认知。长大后，我慢慢了解后，感觉很不可思议。我爸在外人眼里是很清醒理智的一个人，并不像是会赌博的人。但随着真相被揭开，许多以前不理解的事情有了眉目。比如爸爸左胳膊上的几道刀疤，小时候我问他怎么弄的，他只说是摔的。现在看来，应该是赌博被人追债留下的。这一点在后来跟妈妈的交流中，也得到了验证。妈妈在外地上班，我和爸爸以及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广州租房生活。我经常在夜里醒来找不到爸爸，跑到熟悉的小卖部阿姨那里求她打电话给爸爸，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的爸爸正在牌桌上。还有小时候总是出现在家里陌生的、不同的女人们……妈妈带走我是在小学的一天。我正在上课，爸爸突然来到学校把我接走，说是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准备回老家江苏。我对机票记忆很深刻，因为小时候没坐过飞机，还觉得十分新奇。当天我们三个就去了机场旁边的一个宾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一进宾馆爸爸和哥哥就沉默地坐在床上。感觉时间的意义只剩下等待，一个家庭该有的谈心和打闹时刻，统统没有。大概到了后半夜，妈妈突然拎着一大包零食出现在门口。妈妈简单跟我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和爸爸在走廊上待了很久。妈妈再打开房门时，就牵着我的手离开了。我回头看时，爸爸和哥哥还是沉默地坐在床上。还不太理解眼下状况的我当时隐约感觉到，以后再见爸爸应该是很难的事情，但居然一点不觉得可惜。唯一还有些不舍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一直对我很好。其实那时爸妈已经分开很久了，在分开之前，他们就开始吵架。吵吵嚷嚷的声音经常让我烦躁。那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挤在广州一个小开间里，哥哥睡在餐桌旁搭起来的临时小床上，他们吵架就只能在我面前吵，我根本无处可逃。从宾馆出来后，妈妈带着我去她一个朋友家里住了些日子。这个阿姨后来也出现在我们一起去海边留念的照片上。我记得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妈妈兴奋地说着要带我去海边。然后，我的记忆就剩下了那张照片上看到的那样，我们几个人快乐地在海边奔跑。
带我走后，我和妈妈最好的朋友去海边。
过了一段时间，妈妈在我的学校附近租到了新房子，我们就搬了进去。紧接着妈妈加入到做微商的潮流中。我不太记得妈妈卖的东西是什么，只记得那时候家里总是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装盒。有时候，我也会帮妈妈打包。妈妈勇敢又聪明，她在那几年里迅速攒下一笔钱，终于在我初三的时候在广州买下一套房子，然后把我的户口从江苏老家迁到广州。那之后，我和妈妈的日子好像真的好起来了。之后，妈妈再婚生下一个妹妹，我很喜欢妹妹，继父对我也不错。我原本以为在妹妹出生后，妈妈会把对我的爱分走，甚至给妹妹更多。但事实上，我感觉到妈妈明显是更爱我的。我想也许在妈妈眼里，妹妹还有爸爸、爷爷、奶奶，而我只剩下妈妈。爸妈离婚后，妈妈总是劝我多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和爸爸。小学时，我几乎每个寒暑假都要回江苏住上一段时间。但我始终怀疑爸爸真的想让我回去团聚吗？六年级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爸爸家，他还是照旧给我发消息说想我，希望我回去看看。我总在想，既然他真的想我，为什么不能主动来广州看看我呢？果然7年过去，他一次都没有看过我。面对我的质问，他总说出自己开的菜鸟驿站没办法歇业一类的话，但在我看来这都是借口。妈妈经常在听到我抱怨这些的时候打断我，告诉我爸爸终究是爸爸，让我不要心生怨恨。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有三个姐姐。我三个姑姑一生都在帮衬爸爸，小时候有好的东西总要让给他，长大了还要帮他带孩子，甚至还债。我妈跟我爸是网恋，我后来听说感觉好潮，哈哈。我妈是家里的长女，两岁开始就被外婆扔在姑婆家里，小学六年级就为自己弟弟让出了上学的名额。说起来，我妈的命运和我姑姑还挺像。所以，缺爱的我妈十八九岁的年纪，遇到大自己一轮的我爸，很快被甜言蜜语哄得团团转。之后就是奔现、怀孕。很狗血的是，我妈被小三了，她自己一无所知。怀上我之后，我爷爷找上门痛骂我妈破坏别人家庭，我妈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有家室的。之后我爸离婚，跟我妈结婚了。类似的情节在爸妈离婚后，重新发生在我那个惯犯爸爸身上。我六年级暑假要回江苏之前，爸爸眼看瞒不住了才告诉他的三婚妻子，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总之，我爸是挺浑的一个人。我爸和我妈结婚，几个关系好的朋友一直劝我妈要考虑清楚，但我妈那时候糊涂啊。我经常觉得我妈那么漂亮、那么能干，要是没有我估计会过得更好。但我妈却说如果没有我，日子就没什么盼头了。我妈离开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她不担心以后的日子会过得不好。她只觉得靠着自己，生活会越来越好，后来的一切都验证了妈妈的话。而我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清楚自己有这样一位勇敢的妈妈之后，也变得越来越勇敢。具体来讲，我敢于反抗生活中一切我不喜欢的事情。比如，遇到饭菜里有异物、莫名其妙被冤枉，或者是别人强加意愿在我身上的时候，我都会勇敢反抗，因为我相信我不会是孤立无援的状态。小时候，我被别的小朋友欺负，妈妈会带着我去和对方理论，并且会一遍遍强调她是相信我的。我觉得正是在妈妈这里得到的偏爱，才让我成长为自信的样子。
我经常觉得带女儿离开，花了我半条命。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拿，甚至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就带着女儿离开了。那是1997年10月底的一个晚上，当时已经很晚。武汉还没有入秋，我穿着一件短袖，抱着女儿，带着一定要离开的决心和不知道去哪儿的迷茫跨出了家门。而我那个前夫，还以为我在闹脾气。那时候女儿才两岁多，女儿说五岁，是记错了。打不到出租车，我茫然地站在路边。其实也没有那么着急，打到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辆小型的面包车停了下来。上车后，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愣住不知道说什么，他看出我的狼狈，开始安慰我：「我今天已经拉完客了，你可以慢慢想你要去哪里。」我就赶紧道谢，然后司机说：「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你必须成为这孩子的一座山，孩子以后就靠着你呢。」我当时听到那句话，眼泪马上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但我忍住了。（哽咽很久……）就是这句话，支撑着我接下来20多年独自一人把女儿养大。每次一个人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趁着女儿去上学了在家里抹一会儿眼泪，但一想起那个陌生司机的话，我又立刻振作起来。接下来就该干嘛就干嘛，身为家里绝对的顶梁柱，我没有什么时间陷到自怜的情绪里去。带女儿离开不是一时兴起。女儿出生后，我和前夫频繁争吵，他不帮忙带孩子，也不做家务，和孩子出生前完全不一样。女儿出生后，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有多没有责任心。我最接受不了的是，在女儿出生后，他一下子泄了气。那个年代计划生育管得严，只能生一胎，当他意识到他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儿时，就对人生失去了斗志。在我夺门而出的那个夜晚之前，他刚刚把生意搞砸、一蹶不振。看着他颓废的样子，我劝他早点振作起来，但他却说：「生个女儿那么努力干嘛？就算我现在不努力，女儿长大了也还有国家养，也还可以嫁人，丈夫也可以养她……」我当时听到这话，真的懵了一下，我知道他一直有这样的思想，但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感觉他像个清朝人。我很担心女儿在他日积月累的教育下，会不会变成不思进取、一心只想依靠男人生活的寄生虫。我不要我的女儿这样，我要她独立、开心、勇敢，不必为家庭琐事绊住，不必为他人委曲求全。我也有过纠结，我能不能养大女儿，能不能支付学费，能不能给她足够的爱？我想了很多，但最终我的答案是，路都是走出来的，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饿死吗？只要我不被饿死，我就会尽力给她我能力范畴里最好的东西。和前夫一起开的小店、攒下来的积蓄，我全都不要了，我只想带着女儿离开这里。在车上想了很久，我带着女儿去了我小姨家里。那时候，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我爸妈说这件事，我很要强，不愿意在家人面前展现出我脆弱的一面。何况，当初结婚时，就因为家庭条件差距过大，爸妈曾提醒我要对自己做的决定负责。我和前夫在一场同学聚会上认识，他是我们某个同学的亲戚。我们当时在武汉森林公园烧烤，他看上去文静、内敛，我猜测应该是个很有修养的男孩。他毕业于武汉一所中专学校，父母是做水泥板的，是个很耗费体力的工作。我大学毕业，从姥姥那一辈起就是知识分子家庭。但我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他和他的家庭，把他们拉到一个开明的环境里来。用现在的话说，我就是「恋爱脑」。跨出家门的那一秒，我的人生就站在了废墟上，就像地震过后一样，我除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接下来所有的东西，都需要我自己去挣。我时常感觉自己在灾后重建：把原来塌掉的房子的残渣一点点从地基上扫开，让房子露出原本的形状，再一点点把墙壁垒起来，之后是盖屋顶、添置家具……在小姨家里住了大约有半年，我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我一个朋友是美国某个日化品牌在武汉的总经销，我一直跟着她在各大卖场销售。这份工作时间比较自由，我可以一边带女儿一边工作。没多久，我就攒够了租房的钱。我们母女开始搬到出租屋里生活。那时候最害怕女儿生病，但现在想起来很神奇，女儿在上小学以前从来都没有生病过，不管大病小病都没有。我现在感觉老天爷在怜悯我。
我抱着女儿在公园 。
零几年的武汉房价还不太高，我在武汉市中心买下了一套「老破小」。那时候日子慢慢有些好起来了。女儿也很体贴，有时候我下班晚，她回家自己就把米饭蒸上。我回来直接炒菜，吃饭的时候我们也总是一边吃一边谈心。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武汉房价大跌，那个价格实在太让我心动了。当时很多人都不敢买房，但我觉得金融危机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所以我就向朋友们借钱，还找老板预支了一整年的工资，加上自己的积蓄，全款买下一套地段较好的房。我终于和女儿搬进有独立卫生间、阳台和厨房的屋子。2016年左右，武汉房价已经恢复过来，我把这套房子卖出去，在武汉偏郊区一点的地方买下一套房子，这中间的差价，就是后来女儿读书的钱。我女儿硕士就在法国读，如今又在那边读博，所有的学费、生活费，游玩、娱乐的费用都是我出的。在女儿读到硕士的时候，就有前夫那边的亲戚说闲话，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嫁人一类的话。但我就会告诉女儿，你想读书就去读，妈妈会一直支持你。可能是女儿过早理解了家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支撑的状况，她从小就很努力、很独立。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女儿突然就告诉我她要去大使馆办手续，准备去德国读书了，我惊讶了一下，但又觉得合情合理。后来为什么从德国改到法国，我其实都不是特别清楚，但我相信女儿能做好自己的主。她爸爸现在还经常告诉别人，自己的女儿有多厉害，都在国外读到博士了之类的。其实在我走之后，她爸爸来找过我两三次，但我看着女儿，觉得回去又怎么样呢？要女儿接受那样的教育吗？真留在那个家，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当初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她爸爸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问过自己女儿过得怎样，住在哪里，有没有生病。他什么都不问，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很缺乏共情力的人。那天晚上从那个家里出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那个家门，直到2019年女儿的奶奶去世，我代表远在法国的女儿参加了葬礼，才再一次走进那个家。从家里离开那天，我就告诉了女儿原因。不过她那时候才刚上幼儿园，肯定不懂。到后来上小学了，我看她慢慢理解了，就告诉她：「爸爸和妈妈分开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吵架。」我一直觉得很多事情不要瞒着小孩，大人不要把小孩想得太笨，很多事情早点告诉他们，他们自己会想明白的。最早的时候，我也想过把女儿据为己有，比如不让她去爸爸家里。但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毕竟是孩子爸爸。于是，我经常告诉女儿寒暑假还是要多回去陪陪爸爸和爷爷奶奶。女儿目前和他们相处得也挺融洽的。现在女儿在法国读书，我也退休了。日常就是早上起来吃个早点，做点家务，去照顾女儿从法国带回来的荷兰猪，下午就和我的朋友、同学逛逛街之类的，日子过得挺舒服的。现在回头看看，还好自己带女儿走了，那些在谷底的日子，还好我们母女俩熬过来了。这些年我都没有再婚或者恋爱过，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对象或者完全没有心动的时候，但在我看来，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再生下小孩又怎么样呢？我生下这个女儿后，就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比不上把她培养成一个独立、正直、快乐、勇敢且自由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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