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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王朔

不识王朔

文化


动物不再凶猛。



1993年,《阳光灿烂的日子》开机,特意选在8月23日,那天是王朔的生日。

现场拉起大红条幅“阳光永远灿烂,朔爷永远牛逼”。姜文夏雨只是演绎者,王朔才是那个故事的主人。

电影中,王朔客串了个角色,威震四九城的“小混蛋”。摆平了数百人械斗后,他在少年们簇拥下走进老莫西餐厅。

长桌扎啤,众星捧月,王朔桌首举杯,“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震荡和为贵”。

喀秋莎欢快舞曲中,他被众人高高抛起,他侧过头,透过银幕,似笑非笑,斜睥众生。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是他唯一一次电影出镜,此后也试镜几次,但不了了之。灵魂虽然桀骜,但终究皮囊已老。

小时候,他生得极为粉嫩。他在北京复兴路边大院长大,母亲曾是第三军医大学校花。母亲一度把他当女孩打扮,并担忧这孩子是不是过于文静。

多年后,他的粉丝窦文涛点破心境:越文静孩子内心越野,心里都装着大江大海

长大后,王朔追随父辈足迹,入伍海军,守望黄海,他上过消磁船,当过卫生员,后来守仓库做宣传,工作之一是蘸着海风画墙报。

他写了处女作,发表在《解放军文艺》。后来编辑跟他说:你应该下到潜艇部队,深入生活20年,一定能写出一个特别牛的。

他不愿沉入海底,心里长草般复员回京。他跑过销售,干过倒爷,沿街卖过电子表,并和发小叶京在五棵松沙窝,开了家天府酒家。

他是登记在册的二级厨子,一锅肉炖得色香俱全,但灶台空间终究太小,他在稿纸上开写人间百味。

他第一部小说《空中小姐》满是纯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浸染叛逆,到了第四部《橡皮人》,开篇石破天惊: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遗精时开始的。

刊出前,这句话被主编删掉了,编辑马未都舍不得,在印厂又偷偷加回。小说最终被《小说选刊》转载,扬名天下。

一个时代的思潮正如小说中少年般觉醒:解构权威,挑战父权,每个人都可以独立思考,没人能强行干涉。

小说获奖后,他受邀畅游怀柔水库,此后他名声越来越大,游得也越来越远。他在黄山游太平湖,在昆明游滇池,最后在三亚遨游南海。

一个时代的水气独宠他一身,1988年,被称为王朔年,当年他四部电影上映。

大雪夜,他拉着叶京去和平里影协看《橡皮人》改编的《大喘气》,眉飞色舞地说“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

那四部电影中,最火的是《顽主》,导演米家山说,那是一个宣泄口,用讽刺的、调侃的、嬉笑怒骂的方式去宣泄。

电影上映后,有空调工人到王朔家施工,意外聊起刚看的夜场《顽主》,“写这片子的师傅准跟我们这样的人一起混过”。

九十年代开篇,王朔转战影视,担当编剧。

《渴望》凝固了市井岁月,《编辑部的故事》切片了职场人生,《过把瘾》引得万人空巷,让一代人爱得死去活来。他以一己之力,引领一个时代的文化风潮。

人民大学电影院内,银幕上打出“编剧王朔”,便全场掌声雷动;西四地质礼堂外,千人雨中排队等着见他。

礼堂大门打开后,人潮蜂拥而入,冲至台前,此起彼伏“王朔我爱你”声音。当然也有女生失望,“他不应该是挺坏的嘛,至少要有络腮胡子啊”。

台上王朔全无名人自觉,他笑骂自嘲:我就像峨眉山上的野猴子。

1992年,王朔出了磁带,名叫《玩的就是心跳》,12首歌全以他小说命名,演唱者囊括那英、田震、韩磊等当年最红歌手。

那年年底,他的四卷文集出版,他成为在世作家出文集第一人,并推动了版税付酬。那年,他不过34岁。

文集首印便脱销,有书商采购落空,蹲在出版社院内不愿离去。

文集上市前,出版社印了150万张王朔画像,贴满全国各书店网点。

画像内,王朔的眼神像极了那个时代:天真又狡狯,骄傲又自信,举目四望,没有定理,也无神坛


1994年,王朔和冯小刚合伙开好梦公司,开业当天,高朋满座,“阵容远胜金鸡百花奖”。

王朔不让嘉宾带贺礼,改为抽奖,将公司采购发票丢在纸箱内,放在门口“抓到哪张就替咱报销”。

不久后,他又和叶大鹰开了时事文化,雄心勃勃做艺人经纪,签的第一个艺人是陆毅,每个月给陆毅发500块生活费。

同年在上海,批评他的浪潮开启,解构权威终会冒犯权威,敢越雷池终会陷入雷池。

多年后,他借悼念梁左之口说:大笑稍纵即收,像冥冥中被一个声音喝住。

1997年,他筹拍的电影再次被禁,无奈远走海外。

那年圣诞节,《甲方乙方》上映,黑幕上已无王朔之名,只留下片尾意味深长那句“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旅居海外时,他一路去了纽约、洛杉矶、旧金山和芝加哥,一时兴起还给《花花公子》投稿。稿子最终被退,理由是尺度不符。

半年后,他归国,然而夜宴散去,物是人非。

他如《一声叹息》主角般,穿过熟悉的天安门广场,一幕幕开场锣鼓,一曲曲落寞悲歌,终随风远去。

他是上一个时代潮水的宠儿,却在世纪之交,踏空在两个巨齿交错的空隙中。

网络兴起,文学落幕,和他同时代的作家大多被打上封条,束之高阁。王朔也应如此,但他不愿意。

他试图重拾话语权,选择武器是杂文。他密集推出了《我看金庸》、《我看鲁迅》、《我看老舍》,篇篇辛辣,举世哗然。

2000年,《南方周末》登了一篇《我看王朔》回击他,文中把他小说逐一批判,骂得酣畅淋漓:

王朔这个人经常标榜“跟谁都玩真的”,假装性情中人。他最爱听的奉承话大概就是别人说他“真实”,并以此自骄骄人,好象全中国就他一个人敢说真话。


有读者大呼解气,然而一打听,这篇也是王朔自己写的。

他不是哗众取宠,他只是反感盲从潮流。

刘震云说王朔小说的核心是“别装”,野夫说王朔想表达的是反抗,叶京说王朔一生都在推倒神坛,而陈丹青说,他不断自省,推翻所有人,包括自己。

他桀骜又自卑,他锋利又柔软,他看起来浑身是刺,但俞飞鸿说,王朔内心其实善良得一塌糊涂。

世纪之初,他一直试图跟上浪潮,他筹划过开网站纳斯达克上市,研究过在线阅读付费,还在徐静蕾网站写过一年博客。

每隔几年,他都会忽然巡游门户,占据封面,登上头条。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他说,余秋雨学问不过尔尔,李敖是一个自大狂,张艺谋是“搞装修的”,王扶林的《红楼梦》严重不靠谱,而郭敬明不过是一个小偷……

他弹剑而歌,新生代觉得他沐猴而冠,最终满地狼藉,只余喧嚣。

他说,他崇拜一法国哥们,年轻时扬名天下,消失20年,法国文坛出一新秀,“大伙一去采访,发现还是他!”

2007年,他自信满满地推出《我的千岁寒》,然而骂声如潮。

评论家说:写走了,写散了,写飞了,满篇呓语。


那本书的失措,源于别离。

新世纪初,一切都在告别。王朔在极短时间内,频繁经历生死冲击。

父亲、哥哥、梁左、五个朋友,接连过世,“有人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没了”。

死亡冲击如此之大,王朔直接崩盘,他走在街上,忽然觉得精神大厦轰然崩塌。

他倦懒动笔,不再发言,夜夜在三里屯买醉,吴虹飞采访他的文章开篇写道:

年轻一代已经不太知道,这个名字曾经以横扫之势,长期雄踞在电影、电视以及书店的书架之上。80后、90后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寻找自己的文化偶像时,王大爷正在三里屯的某个酒吧里夜夜两眼发直,兀自大着。


他从崩盘中挣脱而出,已是近十年后。他求助佛经,寄望科学,迷上《金刚经》和《时间简史》,试图重建心灵坐标。

他隐居在顺义家中,甚少外出,一个月出去采购一趟,塞满冰箱。偶尔兴起,便炖一锅肉,汤汁浓郁,随捞随吃。

他的书房有一供桌般条案,上面散落旧书,他以此供养精神。每日读罢,他会敲写新书,不多不少,整500字。

书房之外,客厅电视整日开着,但处静音状态。画面上众生轮回,爱恨交织,但不发一声。

他已不愿发言,更懒于左右喧嚣。他微信头像是自养家猫,朋友圈只看不说。

而在他隐居的屋宇之外,娱乐彩色又浮躁,话题频出又消亡,盲从者甚多,独立思考越来越少。UP主拍摄苦难,但不再拨开伤口。

他研读的《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喜欢的《时间简史》说,当你原地停顿,时间会加速逝去。

他不愿再追逐潮流,而将目光投向史前,他的新书舞台设在汉代,那里有大片空白,可供他恣意行走。

新书简介中,他所有的身份删除浓缩,最后回到起点,只剩下两个字:作家。

他在自序中称,写书之前,他测了第恩诶(DNA):

我奶奶这枝六万年前离开非洲,步行穿越苏伊士地峡,沿亚丁湾、波斯湾、孟加拉湾,绕马六甲海峡,入北部湾,踏上当时还未坍塌、还是一块瓷瓷实实永久冻原的东海大陆架,以每年十二公里步速,一路北上,兜兜转转,捡食海滩上的蛤蜊、淡菜、小螃蟹,也许还有搁浅的鲸鱼大餐,走了不知几代、几十代人,海风漂白了她们的容颜,到了辽宁,一扭脸成了东北人。


那是一段波澜壮阔的旅程,然而最终只缩成基因里的螺旋,无人知晓。

社交场上,他新书引发的涟漪也在收缩。

他上了热搜,但峰值讨论不过千条,远逊于杨紫吃蛋糕。

虽然新书预售火热,但豆瓣长评不过21条,热门短评为“别扯了”。

知乎上,关于他新书的问答,高赞的回答为“一个过了人生巅峰期,开始被世人遗忘的作家。”

90后说这是上一代的狂欢,00后说不识王朔。他的封面被合上,塞入时间角落。

无人相识,从未来过。




摩登时刻:

世事如潮,金刚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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