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乔：推上神坛后，会被网暴撕碎

谭乔与《谭谈交通》共命运的13年中，是互相成就，是共赢。

但也是在这个期间，他背负了污名以及一段抑郁症的病史。

最近他又差点惹上官司，成了被告。

谭乔有普通人一夜成名的心路历程，也有移动互联网时代流量加身的光芒。

怎么看都是一盘稳赚不赔的棋局。

但几番波澜后，我们才得以从《谭谈交通》一个个底层叙事的缝隙中，也瞥见了谭乔的平凡人生。

      图源｜b站      

查无此地

7月13日，谭乔赶回成都，寻找一个叫做「游术」的公司。

他走进一家服装店。

“您好，请问是成都游术吗？”

“不是，这几年都是卖衣服的。”

一幢贴着「贝森北路3号」地址的店铺门口，谭乔又打听另一个地址。

“你好，你是成都妹子吗？”

“不是，我是成都帅哥。”

“什么帅哥，（我是问）成都妹子公司。”

“这里是咖啡店。”

      图源｜谭乔微博     

这场「查无此地」的成都魔幻之旅，源于在此三天前的一桩「悬案」。

7月10日当天，谭乔突然发博，称自己被通知《谭谈交通》将全面下架，本人或面临千万赔偿。

谭乔b站个人账号上所有《谭谈交通》相关视频均构成知识产权侵权，甚至波及全网所有《谭谈交通》二创视频。

      图源｜  谭乔微博    

“你们的谭Sir我最后可能赔得连裤子都没了”，事态很严重，但微博发得很「谭乔」，调侃、诙谐，一如他多年来的风格。

      图源｜谭乔微博      

网上一石激起千层浪，#谭乔自曝或面临牢狱之灾# #谭谈交通面临全网下架#数个相关词条相继登上热搜。

事实上这桩「官司」还没打，谭Sir就已经被「倒卖」了三次：

成都广播电视台作为《谭谈交通》的合法著作权人将该案件委托给「成都游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游术又二次委托给「成都妹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妹子又三手倒卖给了北京一家叫「析言」的知识产权代理公司。

      图源｜谭乔微博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谭乔正在山东拍摄网剧。事情来得突兀，一时间不知道是懵圈更多，还是恐慌更重。

事情一经发酵，谭乔很快接到全国各地媒体的电话。

同事朋友提醒他务必慎重处理，搞不好倾家荡产。

家里只听要惹上官司了，就打来电话说：“要不就承认错误，错了就该罚，我们大家给你凑钱......”

10岁的儿子在电话里哭着问，爸爸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谭乔是有「群众基础」的，毕竟他出身草根，整整13年，做的是最平民的节目，洞悉的是最底层的生活，网友挺他。

于情于理，观众都「不承认」谭乔侵权，甚至想要帮谭乔用魔法打败魔法——7月19日，一位曾经参与节目的市民起诉节目制作方成都电视台，在未经本人允许的情况下播放有自己镜头的节目，属侵犯肖像权。

      图源｜微博      

恐怕谁也没想到，《谭谈交通》与谭乔，至今还能引发如此巨大的影响。

事发后，谭乔很快就在中间人的斡旋下，与成都电视台取得联系。

个中细节不得而知，但谭乔在本次对话的一开始便强调：是缓和，并非媒体铺天盖地措辞的「和解」。

因为对方表示这是个「误会」，也就不存在和解一说。成都电视台也表明此次追责是针对利用节目非法盈利的机构。

当然，从始至终，谭乔也并未收到过游术等任何一层委托方的法院传票，如同一场闹剧。

忽地炸开，又莫名归于平静。

好在，谭乔算是安全着陆了。

《谭谈交通》自2018年停播至今四年。

但谭乔与这档节目，非但没有消失于公众视野，反而随着短视频行业的势头，被越来越多人看见。

13年，3000余期节目，几千个采访对象，勾勒出一副成都的众生相。

最具「史诗性」的底层故事，还得是这段——

2011年盛夏的某天，成都街头，一辆驮着木材超载的三轮，前边一人骑车，后边一人一狗坐在摞得高高的木材上。谭乔截停住三轮，询问大爷情况。

      图源｜b站@谭乔      

你爸爸不管你？——爸爸死了，死了十一年了。

妈妈呢？——妈妈死二十多年了。

你老婆不管你？——老婆也死了，十一年了。

子女呢？—— 也死了，生孩子难产死了。

哥哥也死了，车上的那个是弟弟，傻的。那条狗，十多年了，也快老死了。

谭乔便问，为什么我看你还特别开心，大爷说了那句后来流传甚广的「传世名言」——往前看。

      图源｜b站@谭乔      

这就是那个全网最著名的现实版《活着》，大爷也就此跟余华笔下的福贵同了名，江湖人称“福贵大爷”。

至今，这条视频在谭乔b站账号上播放量779.6万。

所有人记住了福贵大爷的半生潦倒，却忘了那个故事的结尾，大爷问：“警官，你罚不罚款？”

谭乔说：“你怕罚款啊，我不罚你款，你放心。”

谭乔从来都清楚底层人的苦难。

早年间节目还在播时，有人指责他总是抓穷人，谭乔的解释是，穷人更承担不起风险和后果。

比起嘴皮子功夫，谭乔的「悲天悯人」才更像这档节目最需要的特质。

这绝不是节目的产物，而是一种天赋。

2000年前后，那时还没有《谭谈交通》，有一天谭乔执勤时看到一老头违规，准备扣车，那老头吓得慌忙之中藏进了医院的停尸房。

老人告诉谭乔，自己女儿得了溶血症，花钱如流水。

但谭乔还是把车扣了，老人便两眼无神，一脸颓相呆坐在医院门口。

谭乔还是心软了，他又问：“你不要骗我，是不是真的？”

那老头带着谭乔去了「家里」，所谓的家就是两栋楼之间，拿塑料布撑起来的一个棚子。

谭乔没见到所谓得病的女儿，仅凭一个病历本，就给了老头200块钱。

但又想，200块钱解决不了问题，他还是会出来违法。

谭乔又找朋友专门搞了一个网页，详细介绍了大爷和女儿的情况，呼吁大家方便的话帮老人找个工作。

成都商报看见了这则消息，便采访了谭乔，专门做了篇报道，事情有了更大的影响力。

果然有好心人帮忙找了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解决了大爷和女儿最基本的生存问题。

二十年前，谭乔如此；二十年后，依旧。

「谭谈交通知识产权」风波期间，谭乔一边糟心，一边为公益奔波，他们去广西农村做助农直播，飞机换汽车再倒车，下了车还得徒步一个多小时。

     谭乔助农公益照片｜谭乔微博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节目，谭乔能做成。

他眼里有「人」，心里盛事，他洞悉平凡，更能共情。

老实说，节目里故事性最强的并不是谭Sir。

高谈阔论金融危机和哥本哈根会议的吕老板，一心只想走成华大道的二仙桥大爷，大胆发言自己老婆在别的男人家里的气球哥......按当下流行的「综艺感」来说，哪个都比谭乔有爆点，他就是一个「主持人」。

但偏偏就得是他。

2004年，成都电视台和交管局准备做一档交通题材的节目，本为宣传《道路交通安全法》，节目直到2005才得以正式开拍。

很多年后谭乔才知道，之前已经有无数人参加过选拔，但怎么都不对味儿。

直到谭乔出现，试拍了一次，就立马定了下来，「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我们要的人了。」

2005年3月28日，《谭谈交通》第一期正式上线。

这一天，谭乔无比清晰地记得。

也是从这天起，谭乔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调子抬到这了，得往回压一压。

造神弑神的悲剧我们看太多了。一朝好人，一夕恶名。这么多年，「好人」谭乔却没少挨骂。

轻一点的，做节目时，抓农村人、穷人就说你欺负弱者，抓开豪车的又说你仇富。

重一点的，质疑他的生活作风，造谣出轨、吸毒……

一个警察，还是一个全国最有名的交通警察，有法制话题吸睛，还有花边新闻添彩，谈资要多足有多足。人性的劣根也总是乐见「好人」神坛跌落，证明世上谁也不比谁高尚，才显得众生丑陋半斤八两。

早年间，还有一个谭乔出场费高达十万的“谣言”传遍了网络，这事说来也赖他自己。

当时有家连锁品牌酒店请谭乔去做交通讲座。

谭乔细细一问，说是讲座，不如说是给酒店的大客户“表演节目”。人家台下吃吃喝喝，一个警察在台上讲什么交通安全，谭乔觉得这事不被尊重，便拒绝。对方以为是价钱的事，就说：您放心，您随便演什么，费用照付。

这话一出，谭乔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不仅骨头硬，还长了一张不服输的嘴，脾气一上来就说狠话：“费用？我的费用低于十万我都不去，你知道吗？”话一出口就长了翅膀，从此成了被人拿捏的话柄。

人有钱了就有人来借钱，人出名了就有人来蹭名，谭乔有个表妹做微商，卖减肥药、面膜，想让谭乔帮着发个朋友圈做广告，那年头谭乔不懂微商的套路，更没有做名人的“觉悟”，想也没想就发了，自然骂名也就来了。

谭乔说：“为什么我这些年一直活得战战兢兢，我稍微一句话，都会被放大。”

新京报《剥洋葱人物》采访谭乔：《谭谈交通》是不是有剧本？

谭乔说：“有时候我都觉得有剧本，好像一场戏，我扮演了一个角色叫谭警官。”

“谭警官好像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不能有一点瑕疵，一点粗口都不能说。”

      图源｜剥洋葱人物     

13年间，谭乔的每一天都活在不同的瞳孔中，成什么样的像，别人说了算。

或许是这种身份和公众凝视，无形中形塑了一个观众眼中无私、无欲的谭乔。

其实，谭乔刚火的时候，2006年央视副台长就找过他，让他去做一档新闻类型的节目，月薪三万，还分房子，「我是一个社会底层，真真正正的一个草根，忽然让你到一个中央电视台那么高的平台，到公安部去工作，你自己都会吓死了」。

      图源｜谭乔微博      

这是谭乔第一次拒绝「诱惑」。

第二年，北京台又来挖他，年薪几十万，这是谭乔第二次拒绝诱惑。

几年后，湖南卫视也来了，对方告诉他，“你要知道，你在我们湖南卫视一年，创造的产值是过亿的”。

谭乔没去，这是他第三次拒绝。

“怎么对抗这种诱惑的呢”，我们并没有得到一个多超脱自我的答案。

谭乔坦诚，“不是诱惑，我觉得其实现在看来都是一个又一个机会”。

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谭乔都陷入到一种物欲的挣扎中。

“成名以后我也觉得自己有点飘了，好像自己也算个人物了”，早年成名的谭乔在时代的裹挟下终于来到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他见识了流量操控下初代网红的腾飞，那种高调炫耀、体面精致的生活方式，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成名的诱惑，对普通人来说是巨大的。

但谭乔的得到的「利」与他的「名」太不成正比，只是表面光鲜。

做《谭谈交通》多年，谭乔在单位没有什么职位，工资就是正常增长。

房子也从来也只有一套，原来那套卖了才有钱买如今这套新的。新房是期房，还没交付，谭乔一家现在就住在租来的房子里。

可昔年那些与自己同期进单位的同事，有的都已经是局长了。

“其实我至少，按照当年（的情况）比他还要有机会对不对，我走上领导岗位也是有可能的”，看得出他的落寞和不甘。

这种人性深处无法规避的幽暗，一直在慢慢侵蚀谭乔，一种巨大的倾斜悄然而至。

2015年时这种痛苦开始爆发，此时《谭谈交通》开播整整十年，漫长多变的岁月里，不变的似乎只有谭乔。

谭乔试图通过物质伪装自己的“失败”。

一双鞋三四千，仿佛才配得上「谭乔」的名儿。当时哪怕借钱都很想买大牌，奢侈品的logo越大越好，恨不得戴在头上。

后来谭乔又想买车，看上了奔驰，但最便宜的也要40万。谭乔当时就觉得，一定要买最大车标的那个，“我得让人们看见我开的这个奔驰”。

可哪来的四十万，所以他就贷款买了辆大奔驰。

过去的波折和磋磨，都是他经历的一部分，也是人性的一部分。

不说或许更好，但似乎也没有必要回避：“我也不是圣人，不食人间烟火。”

“我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我也有私心。”

这样的谭乔才是立体的、饱满的，外部才可以尝试用「看人」的眼光看谭乔。

你才能理解和允许他「飘」，才能理解这大概就是一个世俗成功标准下不得志的中年人，最无力的挣扎。

但那段失衡和迷失，真是只是钱的问题吗？

如果是的话，后来谭乔大概也不会抑郁了。

13年来，谭乔采访了数千人。

看似和这个世界建立了最丛密的关系，但因为他常年孤军奋战在外拍摄，和单位里的同事也多是泛泛之交。

2018年，《谭谈交通》停播，谭乔似乎失去了所有交流的出口，加之那几年与物欲的缠斗，在舆论的沼泥里煎熬，他变得越来越焦虑和痛苦。

谭乔被确诊为抑郁症，有精神分裂的前兆。

那时，谭乔只要开车就不由自主地找那些交通违规的人，那是刻在谭乔意识里13年的习惯。

他觉得生活无趣、无助，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自己。

最严重时，他在高架桥上开车，跟摄像菌说，“你看那片蓝天，我好想开着车，一下子飞到蓝天上，融化进去”。

他用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时时刻刻提醒和克制自己。

但即便此时，舆论仍旧没有放过他。

有人讽刺，“你有抑郁症？我才有抑郁症”“你老婆那么多，儿女双全的，（还抑郁症）。”吸毒的谣言也随之散开。

      图源｜剥洋葱人物    

谭乔打算彻底辞掉交警的工作，离开原来的环境，父母知道后，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其实辞职的过程非常复杂，不是哪一个人能够决定的，有层层谈话和审批。

但节目停播几个月后，2018年的5月4日开始，谭乔就几乎消失在了镜头里。

在单位从事一些文书工作，或按照安排，时常回到他熟悉的街头参与执勤。

而最终，身边所有人用三年时间接受了谭乔的辞职。

这一切的一切，可以归咎于《谭谈交通》吗？

「你后悔主持谭谈交通吗？」

「不后悔。」

      图源｜新京报·剥洋葱人物  

谭乔在看b站粉丝剪辑的《谭谈交通》回忆视频  

让谭乔焦虑过、痛苦过、迷失过的《谭谈交通》，同时也拯救了他。

“我其实能够真正从抑郁症完全（很大程度上）走出来，是因为我找到了福贵大爷。”

谭乔想起了十年前福贵大爷的那句“往前看”，决定再次找到他。

      图源｜b站谭乔  10年后谭乔和福贵大爷      

谭乔本以为当年已经69岁的福贵大爷没准已经不在了，可当谭乔找到他时才发现，福贵大爷已经娶妻生子，孩子5岁了，政府还帮他修了房子。

为了博同情免罚款，当年只有49岁的福贵大爷谎报了足足20岁。

谭乔并不生气，福贵大爷生活还算可以，谁能想到福贵大爷这样一副烂牌，姑且都能博得如今这番光景。

谭乔反复强调2018-2021这三年，他说这是被洗礼的三年。

时移势易，谭乔已经开始踏上新的征途，但《谭谈交通》的江湖地位依旧不减当年。

那些年里，那些违规的路人常常把谭乔气乐，有种「笨拙」感：你跟他聊淮河污染如何解决，他跟你说和（河）尚（上）不管庙来管；你问他该走什么道，他一心只想成华大道通罗马；你让他抬头看路，小伙儿只顾QQ聊天撩妹子......

      图源｜b站谭乔 谭乔和吕老板      

当年看，喜剧效果拉满，多少带点审丑嫌疑。

如今再品，人世浮沉间也多少看懂了些那专属于「傻人」的大智若愚。

福贵大爷的“往前看”治好了谭乔；吕老板2011年就看到了金融危机导致自己卖不出去旧家具的「金融机密」，现在想来颇有道理......

底层人的愚昧和清醒是杂糅的，而恰好，谭乔拥有一种从愚昧中提取智慧的能力，这份能力的核心还是最初探讨的那份「悲天悯人」。

可是我们常说好人难做，出了名的好人谭乔更难做。

这个世界从不按照善良分配财富，但谭乔又亲手放逐了按名利分配财富的机会。

提及那些名利双收，早已走在谭乔前面的同龄人，谭乔反问“那他们就能比我快乐吗？”

他自问自答，说道“说实在的，我现在只能安慰自己”。

但有些命运的际会，也都交杂在这份得失之间。

《谭谈交通》爆红后的某天，QQ上一个陌生人申请加谭乔好友：你还记不记得我？

谭乔看头像应该是个女孩，那人又说：我就是当年骑三轮的杨大爷的女儿。我爸跟我说要一辈子记住你。

是的，就是父亲睡塑料棚子、交通违规被谭乔追到躲进停尸间的大爷。

来加好友的，正是得溶血症的女儿。

杨大爷看《谭谈交通》一眼就从电视上认出了谭乔，女儿费劲心思找到谭乔的QQ号，只为了真诚地说一句谢谢。

其实，女孩的溶血症并没有完全治好，但后来她通过努力考到了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当了翻译。

这件事，对谭乔的意义非常重大。

遥望《谭谈交通》在播的十三年，谭乔始终“在路上”，一直寻找别人生活的真相，描摹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一抹金边。

如今数十载风雨都已扛过，50岁的谭乔，带着一身名气，才真正踏上了自己的那条罗马大道。 她刊 

      图源｜b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