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乔，真没想到

谭乔做了30年的警察，期间与电视台合作，出了3000多期《谭谈交通》，普法工作13年。他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法外狂徒”。

事情突然发生了，“正在外面拍安全宣传视频，听闻《谭谈交通》被全面下线，并可能面临数千万的巨额赔偿”，7月10日，他在社交媒体这样声明道。

谭乔告诉南风窗，那天的他正在山东泰安拍视频，一位经常合作的摄影师打来电话，“你的视频都被下架了”。他查了平台后台，视频果然消失大半，从345个缩减至80个。

大量粉丝也涌进来问他，到底怎么了？

视频的下线只是表象，而对方的攻势早就展开。3天后的7月13日，一份判决书出现在网络，被称为“《谭谈交通》著作权首案”。

根据判决书，厦门某公司被告侵权，因其在公众号上传的视频“《谭谈交通》超全名场面合集”，被主张侵犯了信息网络传播权。

蹊跷的是，主张权利的并不是成都电视台，更不是谭乔，而是成都游术文化传播公司（以下简称“游术”）。

根据判决书，游术公司诉讼请求，判令被告停止侵权行为并删除视频，此外判令被告支付罚款等费用10000元。没有意外，游术公司赢得了诉讼。

不过更重要的是，判决书显示，一审法院认定，游术公司享有相关视频的信息网络传播权。

而谭乔的视频被下架，正是因为游术公司向平台发起的侵权投诉。

在“首案”中，厦门某公司仅发布一条“侵权视频”，被判赔偿费用1500元等，而谭乔在各平台上涉及《谭谈交通》片段的视频，几百条不止。

这意味着，他惹上了大麻烦。

“我确实听到了有人讲，他们豪言壮语说要索赔几千万的，这个是千真万确的”。7月19日晚，谭乔向南风窗确认了“千万索赔”的说法。

不过，在“首案”的判决书曝光后，他也有些意外，“法院判赔了1000多元。如果按照这个级别，一千一千地赔，那不是要累惨法院？”

话有机锋，幽默俏皮，这确实是大家熟悉的“谭警官”。但他并不是不重视，他也不能不重视。

视频下架的当天，谭乔停下了所有工作，“早就约好的一些活动，也都推了不去了”。他火速赶回了成都。

计划全乱，谭乔尝试了联系对方工作人员。他提出请求，“能不能沟通一下？”对方告诉他，负责人正在开会，要等一等。谭乔等到了7月16日。

这个期间，事实逐渐变得清晰，也变得偏离常识。

谭乔看到了三份授权委托书，他戏称为“套娃式”的授权维权。

先是，去年9月17日，成都市广播电视台向游术公司出具《授权书》，授权游术公司行使《谭谈交通》视听作品的所有著作财产权，以及相关权利，其中就包括“维权权利”。

按照《授权书》规定，被授权方有权单独以自己的名义进行发函、投诉、提起诉讼、采取刑事措施以及获得赔偿等的权利。

接着，去年12月23日，游术公司又出具《授权委托书》，将维权等的权利转给成都妹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这还没完。

仅仅两天后，去年12月25日，成都妹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再次“转让权利”，将有关权利递到了北京析言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

“俄罗斯套娃？”谭乔质疑这一系列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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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人主动找上来，谭乔只好主动出击。在成都的几天，他先后去了游术、成都妹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然而他发现，两家公司均不在。相关的地址，一处是咖啡店，一处是便利店。

谭乔感到不安。左等右等，3天过去，依然没有人出面见他。“我们早在去年预定了一次在广西崇左的助农直播，时间是7月16号”，谭乔说，他只好离开成都，把手头的事做了再说。

游术公司没有露面，却被扒出了不少信息。

天眼查资料显示，游术多次提起诉讼，状告的有爱奇艺、B站、快手、字节、搜狐、百度、腾讯等公司，理由几乎都是“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纠纷”。

游术公司哪里得到的“信息网络传播权”呢？据凤凰网报道，一份游术公司盖章的文件显示，游术公司是主动出击，向版权方申请相关权利、并提供“维权服务”。

上述文件显示，关于合作方式，游术公司向版权方称，在一定周期内将有关作品的“版权维权和作品著作权管理服务”授权给游术，游术将展开相关法律活动。维权过程中，成本由成都游术全部承担。

关于合作分成，上述文件显示，版权维权所得的部分，65%归游术公司。版权授权使用所得的款项，60%归游术公司。

谭乔在11日曾对事件发出疑问，他在其中质疑，游术公司并无相关资质，以协助版权方为口号，却享有大部分利益。这合理吗？

既已卷入，就无法全身而退。谭乔告诉南风窗，“这个事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

从公众眼中的“谭警官”“谭sir”，变成今天的侵权者，这个形象的变化，谭乔非常介意。

他引用了一句马克吐温的话，形容自己现在的处境，“你忠实的朋友，过去是正派人，现在却成了伪证犯、小偷、拐尸犯、酒疯子、贿赂犯和讹诈犯的马克·吐温。”

质疑的声音已经向他扑来。谭乔告诉南风窗，他在广西崇左的助农直播一开始，就有人跳出来说，“原来如此，最终的目的是要直播带货吧？”

版权纠纷没有落定。但是，不解内情的人说道：“原来他是在演一个戏给大家”。

对事实的歪曲与猜测，极为常见，“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这一切（纠纷）都是他安排的”。

谭乔哭笑不得，他告诉南风窗，在广西崇左的助农直播，早在去年就定下来的。这个活动是公益的性质，他也不收取坑位费、出场费。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质疑的声音扩散到他妻子那。“有的人跑去把我老婆的社交账号找出来，造谣挑事，说一些难听的话”。谭乔说，他妻子有焦虑症，刚刚才从医院治疗出来。

比起舆论场上的瞬息万变，相关纠纷的复杂度，也令谭乔难以把握。

目前来看，游术公司只是向平台发起侵权投诉，导致谭乔的B站视频中“谭谈交通”二创作品全线下架。但是，现在的他还没有被提起侵权诉讼。

一旦诉讼到来，又该如何解决？

这个问题并不简单。令人意外的是，即便在“首案”过后，诸多法律学者与律师，也无法在《谭谈交通》版权归属的观点上达成一致。

“根本原因是在著作权的规定上，法律是一个框架性的法律，逻辑性不那么强。那么同一个法律，同一个事件，大家的理解都可能不同”。上海市大邦律师事务所律师丁金坤告诉南风窗。

具体地说，在《谭谈交通》版权归属问题上，相关方只有三者：成都电视台、成都交警队和谭乔。

这是因为，《谭谈交通》的来历是，原成都交警队的民警谭乔接受单位委派，和成都电视台合作录制节目。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是一档什么节目？

对节目的定性，会影响相关版权的归属问题。这是因为，《谭谈交通》制作之初，没有签署过任何合同协定，所以，版权的归属并不清晰。

比较公认的一个定性是，《谭谈交通》作为一个视听作品，版权归属为制作人。

谁是制作人？

丁金坤倾向的观点认为，制作人是提供资金与剧本的，显然，这剧本是谭乔原创。另一方面，谭乔的身份是执行职务。综合考虑，版权应该是电视台与交警队的、或者电视台与谭乔的合作作品。其中的变量为，交警队是否站出来维护版权。

不过，谭乔的创作是否为“职务行为”，这还有不同意见。

“在本案中，谭乔虽然当时是交通民警，甚至可以说，在拍摄该节目视频时，谭警官一部分的工作也是在执法，但该节目视频的主要内容并不是拍摄并记录谭警官的执法过程”，中国法学会知识产权法学研究会理事熊文聪认为，《谭谈交通》中的谭警官，并不只是一个执法交警。

他倾向认为，节目是由电视台与谭乔共同创作。

版权归属的观点，不只是以上两类。甚至有观点认为，《谭谈交通》是拍摄执行公务的纪录片，公益普法，本无版权。

需要注意的是，不论是哪种观点，它都与目前“首案”中法院所认定的“游术公司享有的相关视频的信息网络传播权”不符。

这还要从2022年年初说起。今年1月30日，成都市电视台出具《版权声明》，载明，“本单位拥有《谭谈交通》板块的全部著作权”。

因此，游术公司通过上述“授权委托书”，才享有了“相关视频的信息网络传播权”。至少在“首案”中，根据判决书，法院判断的依据是这样。

但这也有争议。丁金坤告诉南风窗，授权某一家公司维权、包括诉讼，这个也是不对的。

“诉讼主体是法定的，不能授权给他人，譬如甲公司不可以将其诉权授权给乙公司。而根据著作权法以及相关的案例，如果甲公司将版权独占许可给乙方使用，乙方是独占被许可方，则有权以乙方名义起诉。”

而所谓许可，又可以分为有三种：独占许可、排他许可、一般许可。这要看具体的许可合同的条款约定。

总而言之，“诉讼是不能授权的”，丁金坤说，这是一个根本性的疏忽。

虽然还没有诉讼找上来，但是这些天，谭乔也在阅读著作权法相关的内容。

他对南风窗笑称：“虽然我也是普法工作者，做了20年普法工作，但是隔行如隔山。我懂的只是道路法，以及多一些安全意识。专业的问题，还是让专业的人来定”。

7月19日，他刚刚完成在广西崇左的助农直播，又前往安徽参加一个公益活动。“商业活动也是有的，但我现在在争议之中，除了公益活动，其它的都推了，好多事情没办法做”，谭乔说。

《谭谈交通》做了13年，在2018年5月停播。“谭警官”已经远离谭乔很久了。

事实上，谭乔曾一度希望摆脱“谭警官”。他告诉南风窗，谭警官是一个公众眼前的好警察，他正直、磊落，幽默亲切，“观众是把他们喜欢的警察形象，通过我个人投射了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谭乔对《谭谈交通》面临的纠纷感到难过。他担心，自己的“污点”影响到谭警官的形象。这是得不偿失的。

但他也保持乐观，“不管怎么样，无论这件事结果是什么，我都觉得，这是一次非常好的向全社会普及法律知识、提升版权意识的机会，对吧？”

“我们做事情，守法是对自己最低的要求，毕竟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标准。”一字一句，说着说着，谭乔又变回谭警官。

    编辑 | 莫奈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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