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附近,你却视而不见
何志森给项飙写了一封信,项飙回了一封更长的给他。何志森是一位建筑师,也是Mapping工作坊的发起人,他2014年回国至今,带着学生做过上百次Mapping工作坊,许多都是与“重建附近”的行动相关。所以当他看到项飙的那一期《十三邀》采访,看到项飙告诉许知远自己正在做一项关于“附近”的研究时,非常感动。这个行动者立刻联系了人类学家项飙。
两位学者在一来二往的信件中惺惺相惜,关于“附近”有越来越多的探讨,最后干脆决定一起做一期工作坊,今年6月就开始,名叫“看见最初500米”。
一起发起工作坊的,还有段志鹏博士,和五条人乐队的仁科。
刚刚过去的那个周日,8月28日,是这个工作坊刚刚结束的第二天。「南风窗·同窗沙龙」邀请项飙线上参与、何志森来到现场,与四位行动嘉宾一起分享了关于“附近”的故事,探讨如何重寻“消失的附近”。
8月28日,第9期同窗沙龙“消失的附近——重建关系,从看见人开始”现场
这一次沙龙的报名非常热烈,现场参与报名的名额很快就满了,数百个读者在南风窗后台留下了自己关于“附近”的故事。
或许是“附近”这个词给了大家太多的希望。它作为一个高度概念化的学术名词一经流行时,显得太过亲切,太能被共情,有无限能量似地一下子惊醒普通人,让人们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附近真的消失了”。有读者向南风窗表示,抱着“希望通过重建附近,来修复某种东西”的愿望,所以他来到了这一次沙龙。
也或许是项飙这几年在国内的名声,从“把自己当作方法”“内卷”到“附近”,他是顶级学者,却又有极强的“热词”制造能力。好些读者奔着项飙老师来的。
沙龙现场,项飙向到场的同窗进行远程分享
但沙龙开始之后,这些“目的”暂且被搁置了。
在坦诚的氛围中,进入、感受、思考当下的附近,才是正经事。
在项飙、何志森分享结束之后,龚翼、林立风、朱玉、Junyi四位嘉宾也逐一开始了具体的“附近探索”行动的分享。
四位嘉宾像你我一样,有着很普通而深刻的困惑,但因为具体的行动,他们比一般人显得更真诚、勇敢,也更多彩。他们的眼睛看见过我没看到的“附近”。
下面,我们来回顾一下这次同窗沙龙,这个真诚的下午。“消失的附近——重建关系,从看见人开始”。
第9期同窗沙龙现场回顾
嘉宾分享
THE SOUTH SALON
为什么要讨论我们的最初500米?
因为我们的最初500米,已经变成了商业公司和行政机构的最后500米,这个变化带来各种各样的社会后果,其中一个社会后果就是我们普遍感受到的,“方便安全的无力感”。
生活当然变得很方便,一切东西都是送上门来;生活也变得非常安全,摄像头到处都是,犯罪率确实下降,但同时我们感受到无力感。因为你的存在,现在是强大系统的最后500米,甚至是最后的那一个末梢,你的存在本身有什么意义,就都成了问题。你要怎么样去改变周边,就成了一个更大的问题。所以我们在想能不能把最后500米倒过来,看成是以我们自己出发的,“最初500米”。
看见最初500米是看见什么?
首先当然是看见人,看见你小区门口每星期三上午会来卖菜的菜农,看见你旁边巷子里开理发馆的从外省来的阿姨,看见附近的邻居,看见这些人他们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说法,他们都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的悲欢。
看见了这些,你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不是那么偶然,不是那么特殊,很多人和你有一样的伤痛,甚至比你的伤痛会更深,很多人和你会有不一样的观点,但是这些观点都有他自己的道理,跟他以前的生活经历紧密联系在一起。
所以,看见这些,你也就看见了什么叫真实,因为真实就是复杂的、具体的、充满矛盾的,看见了这样的具体,可能你就不会轻易的被社交媒体上的那种情绪风暴所裹挟,也就不会那么容易成为键盘侠,因为你知道,这些大的事情都是通过非常具体的矛盾性的过程构造出来的。
如果你不把身边的具体的各种社会关系搞清楚,各种人生命运搞清楚,空洞的讨论宏大的事情没有太大意义。
为什么做“看见附近500米”工作坊?
我们说“附近的消失”,所指的不仅仅是一个城市规划城市建设的问题,不是说因为我们没有公共空间,人和人的交往才不够,附近的消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看见”的能力的消失,我们自己意识的消失。
看见附近,是会有巨大的能量的,它会让你更加深刻地理解自己的各种个人问题,让你更在地的理解各种宏大的社会问题,从而会让你更加在地的去想解决方案在哪里。
你个人的问题只是通过个人的自我反思,永远是找不出出路的,如果能够通过个人反思找出出路的话,那就不成为个人问题了。个人问题总是要通过在一定的关系里面去重新理解它,然后去化解它。
“看见附近”,这种能力在历史上可能是天然的,因为人们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历史上的人看见周边是他唯一去理解世界、理解他自己和别人关系的一个方法。但在今天这个世界,我们的生活状态被掏空了,我们丧失了这个能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去讨论它,需要有那么一个工作坊——我们需要重新培养“看见附近”的能力。
项飙谈“看见附近是一种能力”
这是我最长的一次工作坊。之前工作坊都是一到两周,这次是三个月。
我之前的工作坊,更多的是一个田野观察或者艺术介入工作坊,是面对一个具体的空间,一个陌生人,或是一个日常的物件,而这次是面对工作坊学员本身,所以我就有一点束手无策。因为这些学员所面临的非常多的困惑,而他们的困惑也是我所面临的困惑。
我从来没有如此近地去倾听学生的故事。这三个月他们对我完全信任,把他们在生命当中遇到的经历、困惑和焦虑都跟我分享了。
刚才项飙说我是工作坊的老板,我觉得好像不是,我的感觉是“学生是我的老板”,我在这三个月当中一直在倾听他们的故事。这是我做过100多个工作坊从来没有过的一次经历,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一次收获。
当时400多个报名者中,我从中选了52个人组成工作坊。工作坊开始之后,我慢慢地发现,几乎有2/3的学员心理上是很多困惑的,包括来自家庭的暴力,来自原生家庭的创伤,来自自身心理上的折磨。我没有想到今天的年轻人承受这么巨大的压力。
在后面这一段时间当中,这些学员不断地在打开自己的心扉,慢慢建构彼此的信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的伤痛能被看见或被感受,这才是自我修复的第一步。
龚翼:
「在15平米出租屋,建立阳台美术馆」
阳台美术馆是石牌村里一个15㎡的出租屋,内有一个处于四栋楼房交界处的阳台,故以“阳台”命名。
龚翼今年6月从二手房东宋哥处租到这间屋子,并不打算只用于居住,而让许多原本从未在这间屋子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正在借助“阳台美术馆”发生——放映、读书、做木工活、沙龙、旧物交换、喝酒、上天台、民众种植、摄影、蓝晒工作坊…
经过朋友和陌生人两个月的共建,阳台美术馆缓慢聚集起“附近”的人与关系,从中生长出复杂的社交网络,龚翼在观察这个过程。
阳台美术馆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可以根据使用它的人、发生的活动随时改变用途和氛围。这种气质也许继承于石牌村的气质:粗糙,但行得通;来到阳台的访客,对于村子和阳台的理解也在不停变化,行为和想法受到村子的规训,或逐渐突破常规… 三个月来,龚翼在观察这种改变。
内部的剧烈反应,造成阳台不断溢出信息或能量,在村里生硬地建构起“附近”。
参加“看见最初500米”工作坊的初衷是因为我喜欢散步观察附近,我的附近是由散步、观察街头去慢慢构建出来的。
在工作坊中,我开始去思考我的方法为什么是散步。家庭带来的伤害,让我长期封闭,冷暴力拒绝沟通,出门散步成为了我逃避现实与疗愈自己心情的途径,想到以前的经历,暴力伤害与不被理解,清晰可见。
后来在散步的时候回想起,我妈有一段时间心理出了问题无法行走,我突然间哭了,因为我构建自我的方式是行走散步,它是我的信仰,我妈连最基本的行走都无法做到。可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试图去理解、了解她,因为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和亲戚聊天,去了解我妈的过去。
当我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工作坊给我看待事情的另一种视角,现在想来也就没那么生气了,也让我反思,开始注意到她所做的一些事情其实是已经做出很多让步和改变了。和亲戚聊天的时候,有一个瞬间挺感动,我妈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一直不肯和我说话。”
开始简单和她说说话、问候一声,倾听她。我想,这就是附近对我最大的修复吧。
朱玉:
「探索附近三个月,
对“如何生活”有了另一种认识」
朱玉说,在她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里,自己的身边充斥着“躺平”或是“内卷”的话语,每个人都很焦虑。似乎一切围绕工作展开,效率至上,意义不能被谈论,情绪不能被存留,又同时充斥着“少想一点,快乐就好”的傻乐氛围。
疫情的暴发,给了她思考生活的一次契机。她开始频繁质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我是谁”“我想去哪里”?
刚刚过去的这三个月,朱玉停下来重新梳理自己,和身边人密集地交流、争吵又和解;
她也在公园参与推手活动,这是一种来自内家拳(形意、太极、八卦)松肩松身的活动。
朱玉与大家分享她在公园参加推手活动的视频
朱玉告诉大家,她在和他人的一段段关系中我看见了真实的自己,获得自我接纳的力量;在公园推手的人群里看见了更广阔多元的生命形式,获得逃离规训、追逐自由的勇气。
在沙龙现场,朱玉还分享了她工作上的经历,对“平庸之恶”的反思,这个文静内向的女孩展现出一种令人羡慕的勇敢。
见网友,在今天看来稀疏平常又饱含意味的行为,一直以来作为我“充电”的过程、建构附近的途径,或者说是一种潜意识里的需要。
我的成长环境并没有太多可以有效沟通的对象,大部分时间我都自己待着,或许因为向内不被允许的发声,我更倾向与陌生人交流。
关怀的发生,需要在与他人紧密连接的社会中拥有给予与获得照料的能力,需要智识上懂得,且实践中有时间的累积。在我实践自我关怀的过程中,时有一些感性的锚不经意间穿越冷漠的情绪气层,驻扎到心里。
对极爱反思的人来说,当情感变为不断被反思的对象,情感又变为什么?
坚持做这件事需要极大的勇气。你或许想不到,如今Dating app也很卷。它们要你在开始配对前先答100道题;为了保护女性只允许女生先说话;担心你为情所困它们甚至提供了情感求助专线。在如此被设置好“关爱”的条件下,不停地筛选、评估、自我反思、剖析对方。
或许,我们不知不觉失去了更多。
观众提问
THE SOUTH SALON
Q:在我生活的地方身边有一些洗碗、搞卫生的阿姨。每次我跟她们聊天,她们跟我讲的都是家庭的一些事情,抱怨丈夫、儿子,我几乎没有办法和她们达成其他的共识,所以我有一个困惑,我跟附近的人对话,很容易陷入到那种家庭伦理很琐碎的事情里面去。我想问的是,这种很琐碎的看见,可以把它转化成更有力量的东西吗?
A:我们经常是有一个误区的,就是我们总以为送外卖的小哥比我们更有附近,我们以为菜市场卖菜的人,比我们更有附近,实际上我们只要去看,我们就会发现,其实送外卖的小哥他们连在哪里吃饭,在哪里上厕所,有的时候都找不到,这样的人算是拥有附近的人吗?
所以首先,我们要破除一些对其他人的某种脱离了现实的想象,然后我再向大家来分享项飙老师的一段话,或许可以回应你的困惑——
“我们不能浪漫地认为底层的生活方式会提供一个新的未来,而是要把他们的生活方式想透,是什么样的情况把他们变成了当下的这种思想方式行为方式?有没有别的办法使这样的工农群体有别的方式组织他们的生活?”希望对您有帮助。
现场的同窗们踊跃
参与问答互动
Q:我刚听立风分享的时候很感动,我一直用手拽着包。我跟我的爸爸妈妈,也存在关系上疏离的状态。前段时间我也通过写作去反思了我的家庭关系,我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些问题,但是如何要去跟他们建立进一步的对话,我发现自己非常地排斥。我不知道怎么样去拉近我和家庭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就非常想再问一下立风你是怎么做的,包括有什么样的一些支持的方式?
A:我其实也是比较难去缓解母子关系。但是我会告诉自己,下次跟她说话的声音温柔一点,然后我会尽可能地按照她的意愿去做一些事情。但我同样还是无法跟她有正常氛围的对话,我没办法跟她讲我的事情,我同样还是无法做到跟她在同一张饭桌上面吃饭,我们还是得分开吃,但我会做更多琐碎的事情,就是一些很平常的家务,我希望我通过这种日常行为慢慢去改变。
沙龙现场,参与互动游戏的同窗们
现场还有其他观众也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其中还有一位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叶竹盛,他从法律视角出发提供了自己对“附近”的思考。
这也是在沙龙的尾声,于各位嘉宾之外、来自现场观众的一段精彩分享。
两小时的沙龙很快地结束了,但期待大家对附近的探索、感受和思考,能够继续下去。
同窗沙龙
“同窗沙龙”是南风窗设立的沙龙品牌,通过深度话题讨论推动青年人加深对于社会的理性思考与认知。下期沙龙选题由你决定,欢迎广大同窗们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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