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能算是完全的影评,就是随便聊两个最近的事情。这两个事情都没什么人讨论,但我觉得它们互相有关,也与我们每个影迷有关。第一个事情是张律的新片《白塔之光》上映了,这部片是今年入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两部华语片之一(另一部是刘健的《艺术学院》)。回到国内之后,《白塔之光》也在今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拿下了最佳男主角奖(辛柏青),最佳男配角奖(田壮壮)、最佳编剧奖、最佳艺术贡献奖、最佳摄影奖。
单纯从奖项来看,这部应该是今年我们能看到的最优秀那一批华语片了。片方也选择趁热上映,但没想到票房寥寥,每天堪堪几十万,最后总票房应该很难超过400万。不但票房远低于预期,连讨论都很寡淡,本身这部片里有一些关于性别视角的争议,都不见有多少人讨论,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批评和夸奖都很少,这太不像是这般等级的片子该有的声量了。而另一件事情是上周国产电影推介会上,官方宣布了一个已经传了很久的新政策,叫分线发行,这个事情别说普通观众了,业内媒体关注的都没几家。但我总觉得这个政策对于行业来说反而是个大事。
这事大就大在,它是目前最合适的,也是当下国际通行的解决上面《白塔之光》这类文艺片票房困境的一种手段。这也是为什么我今晚想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说的原因。虽然身边大部分同龄的年轻人看完都是痛骂,但我还是得说自己是喜欢的,和几个朋友说自己喜欢这部片的时候,得到的都是对方不约而同的打趣:小心提前中年化噢。他们的玩笑不是没有道理,中年男人的生活是这部片绝对的主角,但辛柏青演的这个中年人好像又和现实里我们所贬义的中年男人没那么雷同,是非典型的那种——自由职业,写公众号的,稍微有点文化但不多,半吊子的知识分子,不讲究、不着衣品,也不至于油腻,用现在时新的话就是中年男人里的i人。电影的故事就是以他视角望去的生活,生活里大部分东西都是他脚下的北京城。吃卤煮,住胡同,念叨着白塔寺,他是明显自傲于自己北京人的身份的,所以总是会在一些不相干的对话里提起自己对北京的了解。故事里其他与北京无关的部分,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女孩,以及一个几十年前因为冤案而被母亲扫地出门的父亲。因为这个固定的男性视角,还有和年轻女孩的关系,这部片免不了有一些性别的争议,称呼它为中年男性视角的意淫。我个人倒觉得张律这次反而把这个中年男人放到了一个低于一切的位置,性压抑到极点,性无能就差写在脸上,妻子出轨,被年轻女孩“戏弄”,女儿不能在身边,母亲早逝,自己背负着父亲的丑闻,也不符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当然是有让人讨厌的一面的,比如上面提到的对北京人身份的自傲,还有一些知识分子的矫揉和自恋,但这些都被处理成了一种可笑,他极力不让人发现这一面,又忍不住流露出这一面。尤其在和那段争议颇大的和酒店前台小姑娘对话里,对于观众来说,当一个中年男人试图要和一个陌生年轻女孩谈哲学的时候,那几句话如果没有被女主破坏打断,即将流露出的是一种明确的中年感。我觉得这个对话不是张律的意图,那一下打断才是,它不想让辛柏青这个角色显得过分可怜,也不想让他显得让女性感到可厌,仅仅就是一种颓丧和可笑。他虽然选择了单一的男性视角,却不赞颂角色的任何行为和口语,也不讽刺他,甚至构不成所谓的中年危机和困境,只是一种同情。包括片子里出现了很多次的诸如“我能抱抱你吗”这类台词,讲出来当然是尴尬的。这是张律的笨拙,也是中年人的笨拙,它注定无法打通和年轻人的壁垒,这不是哪方的问题,只是一种时代遗留物的必然结局。这是一种过时的郁闷,就好像网络时代大家对于悲伤不同的用词一样,早年是用郁闷,后来叫丧,再后来是emo,现在是发疯。
本质上是同一种情绪,都是不积极生活,也不谋求高就的游荡式生活状态,但是当它被讲述的方式发出变化时,代际的差异也出现了。不过,这反过来看,也是《白塔之光》某一层我特别喜欢的表达,他在讲人和人之间,突破性别、年龄,轻易可以重叠起来的情绪。电影里有三个互为镜像的人物,辛柏青演的男主谷老师,还有年轻女孩文慧(黄尧饰),以及男主的父亲(田壮壮饰)。张律给他们安排了两个特别相似的镜头,一个是女孩推荐给男主的一座废墟房子,他们先后都去了,独自去的,但张律没有用传统蒙太奇的剪辑,而是直接让他们在同一个空间里用一样的路线走动,成为某种超现实的重叠。还有一个是电影最后一个镜头,辛柏青沉默地坐在雪地的椅子上,镜头摇移到远处的白塔,再回来椅子上已经换成了他的父亲,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沉默,同样是一种为了表现人物的重叠,而破坏时间先后顺序的结果。还有一些的细节,诸如文慧的名字和另一个中年女性的名字重叠,父亲有定时浇养发财树的习惯,结尾辛柏青房里也多了一盆发财树,他们离婚也都是净身出户的结局。这都指向于三者的并列,谷老师是留在过去的北京里的中年人,文慧是无处可去的无根的年轻人(她是孤儿),老父亲是被困在当年的冤案里的父辈(当年被诬告为猥亵,因此被家里人扫地出门),他们都是找不到方向的人。父亲这里还有一些有趣的延伸,很多人将其解读成对男性猥亵被诬告的呈现,但我更多是觉得他只借用了冤案二字。不管是中途朗诵的食指写给北京的诗歌,还是父亲喜欢的女演员上官云珠,还是戏里田壮壮在海边放着的那只蓝风筝,他们都和那十年的浩劫有关,也是共和国的冤案。说到时间这点,片子里还有一段堪称今年我在华语片里最喜欢的华彩段落。谷老师和校园时代的老友聚会,远在巴黎的老友无法到来,只能视频连线,一群人喝多对着视频一边诉说时光荏苒一边抹泪,谷老师突然窝在角落拿着手机,唱起了《北京欢迎你》,是冬奥的版本,副歌被改成了“北京欢迎你,再一次拥抱你”。一群中年人在歌声里哭得不能自已,08年到23年,远去的金曲,怎么改都已经注定成为了一首悲歌。写完影评突然回到现实里聊电影政策,其实是有些突兀的,但总觉得回避票房的惨淡,只谈电影本身的好,又是有些和现实脱力的。上个月我们聊观众和文艺片的冲突矛盾的那篇文里,我采访了不少从业者,在采访中我被反问最多的一类问题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做文艺片的,为什么在宣传上必须和商业片同台竞争?”“我们是在和天生比我们声量大的商业片竞争同一条院线的排片,所以没有排片几乎就是死,我们映前必须想尽办法让片子有一些声音。”“大部分观众本能就想看轻松的,在同一家影院和商业片竞争,我们怎么抢得过?”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也是目前这个困境下的根源,那头房间里的大象——我们没有独立的文艺片院线。在很多电影产业相对发达的国家,都拥有专门的文艺片院线,有很多影院专门放映文艺片,服务于影迷,文艺片可以一边去和商业片竞争,一边有自己专属的放映阵地。虽然现在分线发行具体的措施都还没出来,但我的理解是最终的形态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分线发行指的是将影片,针对其特定的观众,通过选择特定的院线,而发行到特定影院中。可以理解为,实行分线发行的影片只会在某些特定的院线中放映,而观众可以根据观影偏好,选择不同院线观看不同影片。对于影迷来说,可以避免现在想看一部文艺片,但是到处都是阴间排片的情况,因为大家更集中到小范围的影院内,上座率的提升会让影院的排片更多、更合理。而且相同受众,也意味着有更容易互相理解的观影习惯,平时抢票才能享受到的电影节氛围,可以因为这种分线放映而更常态化。片子的宣传预算也会因为更侧重,更集中而更节省,创作者会因为看到更大的回本希望而激发创作积极性。但目前急需解决的其实是院线端的问题,这是院线端的改革,意味着需要院线公司的配合,但配合的前提是有利可图,让院线放映文艺片可以赚钱,是上面这一切能发生的前提。比如影院在选择买断或者签约某个片子,独家放映时,怎么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怎么才能让影院对购买行为有信心?以及影院买断放映权之后,对电影的宣传能力,是否能比得上原本电影宣发团队的效果?但总而言之,这件事是这几年中国电影产业最重要的一个改革,虽然短期内还很难看到一些成效,但它让我看到了一些远方的希望。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