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群山之巅,到辽阔荒原,徒步、登山、漂流、骑行……背包上路的身影,在年轻人中正日渐兴起,常常自称或被当作行者、驴友、背包客、户外人、攀登者甚至探险家。这些跋涉荒野的身影,时而被奉为各种勇士,时而卷入冒险争议。地理大发现的时代早已过去,为什么还要探险?神化与妖魔化,为什么会交织在这群人身上?他们究竟是怎么一群人,为什么会走向这样的人生?众说纷纭中,为了留下在路上闪耀与逝去的瞬间,来自上海的湘君历时七年,深入遍访了数百位中国户外行者。跨越四代人的生命历程,揭开珠峰、羌塘、鳌太、梅里雪山等多地生死迷雾,她以短篇人物列传写就的《荒野四十年》,让人们得以一次性了解与理解:遥远地平线,曾如何走过一代代人。有关人人都向往的自然、自由与自我,有关每个人都将经历的追求、迷茫与人生选择……
无论多少年后回望,自1978年走来的中国都令世界惊叹,我们用近40年走过西方近400年的路,时间高度浓缩,时代日新月异,社会大舞台上涌现过无数变幻。远离社会的荒野,也如群星闪耀,燃起一代代生命闪光。这是过往近40年,全民奋进浪潮中,看似逆行的一支族群:他们性情豪勇,渴望自由自我,崇尚苦行与突破。他们的野性难以安于世俗生活,他们的孤勇敢于迎向未知、独闯天涯,他们如江湖草莽付出过鲜血代价,他们的不甘平庸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一再彷徨。壮美自然吸引下,他们的脚步深入荒野,意志顽强如岩石,生命热情如野火,在无人天地间,一代代叛逆燃烧着。交流越深,我越感到一种跨越时空的共性:那是对生命的热爱,爱到害怕没有热烈活过——以各自方式深入荒野,这群人看似勇猛无畏,其实都最怕死亡。在人生某一时刻,他们不约而同意识到了生之有限,从此再无法只是“活着”。当一个个生命渴望燃烧,起身找寻自己的“活法”,真正的道路才开始了。他们另一共同点,或天性或机缘,都被引向了茫茫荒野。那是人类社会之外的世界,荒原、雪山、森林、沙漠……它们辽阔原始,亘古存在,保留着地球最初的野性与最后的纯净。这里没有密集高楼,不讲社会身份,像个自由生灵跋涉山野,耳畔只有风声呼吸声……让他们醉心的“荒野”,超出了自然概念,更如精神原乡,指向一种自由与真实。而这,正是走向荒野的最独特魅力。不再是工业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一步步走向自然,一层层脱去社会性附加,独对着万古洪荒,一个人有机会重新成为生命本身,找回“人”更自由的存在感。荒野中,见天地,更见自己。故事的缘起,是一位漂流前辈寄来两本30多年前的日记。日记两位主人雷建生、郎保洛,80年代曾大红大紫,被无数年轻人追捧为“长漂王子”。1987年6月,却同乘一舟,一起殒命黄河。《漂流王子,梦断黄河》的新闻,在那一年轰动社会。带着泛黄的日记和报纸,我辗转了4000公里直至黄河水上,却在20余位亲历者讲述中,发现这不仅是两位王子的故事,更是关于一条大河,3支队伍,7位队长,近百个黄河赤裸的儿子,与波涛、与时代、与自己的生死搏击。30年前,这群正值“精神青春期”的热血青年,前无古人漂流了黄河全程,也付出7条性命的惨烈代价。一度和中国女排,并称为当时中华民族的两支精神催化剂。却最终在“不提倡、不支持、不宣传”的局势大扭转下,孤寂划完最后一桨,迅速被淹没进了时代洪流。按漂流国际惯例,危及生命的险滩可以牵船绕过。对于强调“一寸不落”的中国式漂流,却没有这个选项。但鉴于拉加峡悲剧,此时再遇特级险滩,两队终于再顾不得外国人认不认,都选用中国人“独家发明”的密封船。相比敞蓬船,密封船有更强抗浪性,但缺乏自主性,人一旦进舱就只能祈祷。长江漂流水上罹难8人,其中7人死于密封船。在岸上人眼里,那只密封船就像个在流血的“祭品”。激流里颠滚的船中,3个人则是乒乒乓乓乱撞。朱磊被撞到鼻血直流,另一人呕吐到绿色胆汁都吐了出来,呕吐物喷到秦大安脸上,直灌进脖子里,还得死死拽住维系3条命的密封舱盖,不能松手……三个多小时后,当他们活着上岸,秦大安嘴唇青紫,对队长于忠元说的第一句话:“我没给北京队丢脸!”他本来是准备丢命的。当新闻聚光灯熄灭,各种“主义”附加被抽离,漂流开始变成一些人自己生命的选择,自己的事。需要搏击的已不仅仅是黄河,还有对个体尊严的坚守。云南梅里雪山,一夜间,一支17人登山队离奇消失——这一起中日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难,和同期爆发的海湾战争,在1991年新年,曾一起震惊世界。山上的人全部遇难,山下的众说纷纭,却持续20余年,直把历史流传成传奇。有人说,这是神山的力量。有人说,是山难神化了神山。也有人说,这是17条人命的大广告,让曾经闭塞山区,变成今日最热旅行地……无数争论中,那些真正亲历山难、与山息息相关的人,究竟如何看待这座生死之山?我为此深入寻访过当年登山组织者、幸存者和当地三代藏人,却发觉,真相远比传言更曲折复杂:梅里雪山原非卡瓦格博,登山者也远非印象中模样……17人已逝,影响却远比想象深远,还折射在这一座如此多侧面的神山之上。1月4日,醒来以为寻常的又一天,直到清晨8点,张俊才隐隐感到一丝异样——平时五六点,对讲机就会开始叽叽喳喳:“懒鬼们,起床啦。”此时,竟没有一丝动静。大本营所有人开始紧张了,每人都拿着对讲机不停呼叫,然而17人无一人应答……时间一分一秒推移,焦虑像雪球越滚越大,他们终于在10点向云南体委报告“失联”。而此时,连日风雪收住,久违阳光再次普照,仿佛发生了什么,又什么也不曾发生。那时德钦,从昆明还得坐五六天车。直升机都飞不了,山地环境资料为零。连续4天,枯守大本营,天空没有一丝云,山顶更没有一丝回音,张俊只能是一会哭一会发愣,各种可能在脑子里打转。可即便此时,谁也不曾想过最坏结局。想不到,也不敢想。17人同时遇难,这一起中日登山史上最大山难,在1991年,对于中国,就像是天方夜谭。对于日本,则是举国震惊。“天天活蹦乱跳的一群人,一夜间消声灭迹,那感觉太茫然了。”侥幸活着的人,带着依然难以置信的心情,缓缓踏上归程。身后渐渐远去的梅里雪山,却又一次雪过天晴,近乎残酷展露着不变的雄姿。17条生命,就这样蝼蚁般消失,不可思议,不留一丝痕迹。可张俊始终还抱着一丝幻想——他们或许是被外星人接走了,等再见时,说不定比我们还年轻。头系红巾,迈着阔步,曾有一人赤手空拳,壮游中国大地八年后,轰然倒在神秘罗布泊。以壮士之死,扣动过一代人心弦。又有一人,长发虬须,跋山涉险,涉过一道道山川河流,九死一生,用十年不间断脚步,最终走遍全中国的路。从余纯顺到雷殿生,前后绵延近二十年,日渐繁华社会中,这些看似格格不入的汉子,为什么要一生悬命于徒步,不惜经受世间最大的苦,朝着一条最漫长的路?最漫长的路上,曾众说纷纭的死亡,究竟何为真实?真实内心世界里,徒步中国的路又将他们真正引向何方?穿过如烟往事,寻访生者回忆,追踪逝者留痕,剥开罗布泊之谜,我重新理解着这曾燃烧的壮心、壮丽,陨落的壮举、壮烈……透过一前一后的身影,二十年时代变迁中,他们所走过的漫漫中国路,也是我们曾走过。
月光下,万里外,那一座孤坟永远伫立在远天下,再不知人世变迁。长眠于此,或许一心求生,余纯顺没来得及留下最后文字。但1994年穿越阿里,遭遇断水时,他曾写下相似绝望:“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那我就被彻底击溃了吗?我就甘心变成荒原上一堆白骨吗?答案只有一个:继续坚持前进,一直走到有水的地方。”只是这一次,迷宫般荒漠,烈日灼心,沙尘滚滚,还不会用GPS的他前进到最后,俯身如铁盐壳地,硬生生挖出两个半米深坑,却不知亲手埋下的水,就在4公里外的地方……时代局限了他,经验辜负了他,唯意志至死顽抗。藏刀掉落帐外,再捡不起的无力中,他挣扎着最后一次叠好衣服,卷好睡垫……仿佛人生最后的仪式,把一切叠得整整齐齐,一层层码在绣着“徒步走中国”的背囊上。曾说过“死时一定头朝东方”的他最终失约,但已燃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在他徒步罗布泊2天后,人们发现遗体的5天前……风沙又起,必临的时刻来临,赤条条的余纯顺左手成拳,呈起誓之姿,也许昏迷,也许清醒,一个人迎向这一生最后的挑战。拥堵、死亡、有钱人的游戏……围绕珠峰,这是长年口水横飞的争议。神化与妖魔化,为什么会一年年交织在这一座山?“自豪着珠峰属于我们”的中国人,为什么会涌向尼泊尔去登山?梦想、名利或欲望,究竟什么才是珠峰攀登的真相?一年年舆论喧嚣四起中,沿着珠峰登山产业链,我寻访了真正和山在一起的一群人。穿过中国人的境外登山之路,夏尔巴的命运之路,新一代的崛起之路,试图更看清这一座山的未来道路。山一直在那里,短短十年间,山下的人却早已不同。也正是山下这些剧烈的“人”的变迁,才有了珠峰更莫测的风云变幻。犹如一条冰雪之河环绕珠峰脚下,昆布冰川是南坡第一道险关。一眼望去,满是吃人般裂缝,冰塔摇摇欲坠,时不时哗啦一声,一大块雪块砸下……每个人都对它提心吊胆,称之为“恐怖冰川”。而这一天,几乎没有征兆,上万吨冰雪猛然崩落,就在一群正在修路的夏尔巴头顶。轰天雪雾,顷刻间,16个生命消逝。对于夏尔巴人,悲剧世代重演,悲伤几乎累计半个世纪。但瞬间16条人命的惨剧,前所未有,第一次深深冲击了所有人内心。悲怆、恐惧开始在大本营蔓延,但在尼玛眼里,族人们逆来顺受,一片沉默中,最初并没有过激情绪。直到当晚一个消息传来,每一个遇难家庭,尼泊尔政府只准备支付400美元抚恤金。“400美元……这就是夏尔巴生命的全部价值?!”对兄弟的悲痛,旋即燃烧成集体怒火。维系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一刻,被彻底压断。“没有夏尔巴人,就没有珠峰攀登。”冰崩后的第二天,陷入停滞的大本营,竖起一只只愤怒的拳头。数百人围成一圈,被一片怒火架上台的演讲者,带头高喊出这一句深藏夏尔巴人内心的呼声。早从1953年人类首登珠峰,登山者希拉里赢得举世盛赞,一同登顶的夏尔巴丹增却只是不起眼的陪衬。此后60多年,他们既是珠峰攀登基石,也像登山客的垫脚石,一直被掩盖在历史之中,或被描述成无名背夫;或被头戴珠峰光环的客户,虚荣地抹去,假装并不存在……没有同等荣誉,忍了;干最苦的活,分最少的利润,也忍了;可现在,面对“400美元一条命”的卑贱,隐忍半世纪的夏尔巴人,终于无法再忍。追求与争议,美名与污名,一年年交锋,尤其激烈交织在鳌太——雄踞秦岭,横亘国之南北的这条壮丽山梁,仅十余年,如何一步步走成“中国死亡人数最多的徒步线路”?或唏嘘或震动或麻木,时至今日,已近50条生命长眠在这里。生死循环,悲剧不断重演,但很少有人知道,一次次危险究竟如何发生,该如何止住?这个系在鳌太的生死结,为什么会越缠越紧?当新的悲剧发生,我曾专程深入秦岭,寻访这条特殊道路上走过的人,死去的人,守山的人……穿过时间与迷雾,聆听着一个个人与山的故事与事故,风雪中交汇在“死亡之路”上。太多人侥幸,终有人不幸。危险不只在道路,还潜伏在人心深处。
“有人吗?”一声声呼喊,划破雾色山林,惊起一阵阵乌鸦怪叫“呜哇呜哇”……又一笔不详,被添进鳌太线的生死簿——贯穿秦岭最高峰太白山与鳌山的这条山梁,两侧尽是血管般分叉的山沟,汗毛般密集的林木,一个人消失,就如一片落叶无踪。十多年了,沿着鳌太线,老程找过五六十次人。为了讨生活,他长年呆在山上,不觉被生活压弯了腰,始终想不明白那些失踪的人,上山来找什么呢?但多年经验判断,这人一定也在找,找下山生路,但可能像一个个前人,迷失进秦岭的迷魂阵中。连日雨水冲去旧的脚印,新的风暴刚刚拉开序幕。山下,又有人正摩拳擦掌,准备趁十一出发。山上寻人无果,程开稳叼着烟头,叹息归来,一切一如从前,但心头悬起新的担忧:“这条路每年都会死人,这一次,这人能活着回来吗?”千里无人荒野,一辆孤独的破自行车,倒卧半埋雪泥之中,骑者却再不知所踪……远在西藏羌塘,这一片中国最大无人区,这样令人唏嘘的失踪谜案,曾接连发生。迷雾重重中,没能走出荒野的人究竟亲历了什么?这片藏北荒原,带着别样的美丽与残酷。十年来,是如何成为户外旅行者的致命诱惑?围绕近十年一个个羌塘失踪者,我曾遍访走过荒野的各方人士、失踪者亲友,翻阅大量尘封的书信、日记、轨迹数据……仿佛拼补风中碎片,试图厘清:他们为何独自走进无人区,最后又如何消失在这片洪荒大地?即将展开的这些迷恋、迷途、迷情、迷踪、谜题、迷梦……曾发生在远方无人的荒原,也继续在今天的茫茫人海。迷失,并非只在荒野之中。要在海一样浩瀚的荒原,找到一个渺小生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驶进雪中羌塘,4辆越野车渺小如枯叶颠簸在白色海洋,却仿佛冥冥中被牵引。迎着没有路的雪白洪荒,他们临时决定抄近路,偶然穿越到从没有车队到过的一片空白地带——勒斜武担湖。风雪交加,湖面封冻,正小心翼翼驶过皑皑冰湖,“咔嚓”一声,一辆车陷进了消融冰洞。车友们纷纷下车救援,仅仅50多米岸边,被迫步行上岸的人,一眼竟瞥见一辆自行车,像匹死马倒伏半埋在沙石里。白茫茫风雪中,这一发现,不啻于发现外星人般震惊。在这阿尔金山、可可西里、羌塘三大无人区的交界,荒原最荒芜死寂处,居然有人凭着单车来过。只是,人去哪了?纷纷扬雪片吹刮中,一行人活像遇见宝藏,赶忙淘金似地挖沙寻找:手电、头灯、记事本、太阳眼镜……连相机、GPS,这些最不能丢的东西还在,老男孩们越挖越有些怕了。隐隐不妙中,打开相机储存卡,第一张照片跳出一个男子,高原烈阳下,正骑着单车,扬起一张淳朴笑脸。大笨凑上前一看,扑通跪倒在地:这分明是进羌塘前,他提到的老乡李聪明。“一切像被上天安排,我们就这么巧在这里沉车,在这里相遇。”茫茫荒原,这不可思议的遇见,让在场的人唏嘘,也有些害怕: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片荒原?这一天是2016年4月25日,距离李聪明横穿羌塘失联,整整一年七个多月。几乎被世界遗忘之际,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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