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郊山沟沟里住了一辈子的三姑姑和她的山野王国 | 人间有味
“(腌菜)就跟那人一样,你说咱村儿多少人忙活一辈子,最后不还是啥也没落着?不能争拧,别老想那远的事儿,就顾眼么前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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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丨连载
今年晚春时分,年满60岁的三姑姑独自随旅行团去外地游玩,到了地方,打电话来给我报平安。
“侄女儿,我到地儿了啊。”
“到啦,累不累?明天什么安排?去哪儿玩?”
“嗨,去张家界。”
“张家界?你不是在昆明吗?”
“嘿呦,快别提了侄女儿,我这脑子啊,是够笨的。来前儿,我听真真儿的是来云南,上飞机了,人家说咱去的是湖南啊!这不是瞎捣乱嘛,湖南我去过呀!”
还来不及细问,我就听见电话那头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嚷起来:“阿姨您真是有意思,湖南、云南也没搞清楚就敢上飞机呀,你们大北京的人见过大世面,不至于呀!”
“那你这话没错,大北京的人见过世面!可我不是呀,大北京哪儿有我这么笨的人呐!”
说完,三姑姑放开嗓子就笑,和电话那头的人笑成一团,好像闹笑话那人不是她一样。
我问姑姑:“刚刚说话那人是谁?”
姑姑笑得声音都沙哑了,她说是旅行团的地接导游,两人从机场一路笑进长沙市区。一起从北京来的团员知道我姑姑闹了乌龙,在大巴车上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还有几人站出来替她辩解,反倒是我姑姑和地接导游像两个没事人一样,挤在一处对着笑。原本姑姑想搭第二天的飞机回北京,这下遇见能笑到一处的人,就认了忘年交,舍不得走了。
“嗨,来过来过呗,我再玩儿一趟。”三姑姑反倒在电话里安慰我,“就我这脑子,来过也不一定记着,再说了,那钱也不好退,都不容易。”
“姑,你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我有些心疼她——半年前,清贫一辈子的三姑姑才拥有了自己第一个10万块,当时还给我说:“侄女儿,你三姑现在是有钱人啦,银行里存款有10万呢!好么个,哪想过老了老了,有这么老些钱啊。快,要啥你跟我说,姑给你买!”
不等我说完,三姑姑“嗯嗯啊啊”将电话挂断,倒显得我不依不饶一样。
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的三姑姑嘛,一个在北京的山沟沟里活到60岁的老太太,操一口地道的乡土口音,没住过胡同儿,没去过国贸,没逛过三里屯,更没见识过北京夜生活的喧嚣和流彩。任谁说她是北京人,她都要摆摆手回:“不对,我不是,我是山里人。”
三姑姑从湖南回来后,我去房山的深山里看她。山沟沟是三姑姑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也是我的老家,从城区驾车过去,得耗费近2小时。
| 发洪水前一个月,山沟沟里的大石河河岸风光(作者供图)
那是由一条条从太行山山脉蜿蜒而下的沟壑堆积出来的一片河谷,两侧对峙的崖壁夹住一条幽静绵长的河水,当地人叫它作大石河。波涛连片似的山脊向远处延伸,将山沟沟围成一处世外桃源,肆虐北京这么多年的雾霾从没占领过这片沟谷。当城区里雾霾重得瞧不清百米外的人时,只要绕过挡在沟外的那座青峰,向里一探,蓝天白云,绿水青山,豁然开朗。再扭身向回看,远处昏天暗地的城区,如一片末日废墟的混沌。所以,每到持续下雾霾的季节,我就爱往山沟沟里躲,躲进去找三姑姑讨一口好吃的山野味。
从湖南回来的三姑姑照旧买了大包小包的特产,全是小吃。我问她这些上次不是也买过,她说:“吃完了呀。”我说这些网上都能买,何苦大老远背回来,三姑姑答:“是,网上有。要是你去玩,我也不叫你买。可是我去了,我就得给你们背。”
三姑姑总有一套她的独特道理。
我爷爷生有四女两男六个子女,我父亲排行老三,是家里的长子,三姑姑排行老四,是父亲的大妹,他们后面,还有我的小叔叔和小姑姑。
从小到大,三姑姑都是家里极其透明的一个孩子,父爱母爱很难分到她头上,她又是老实人的性子,不爱哭闹,更不会撒娇惹事。用父亲的话说,我三姑姑小时候成天只知道干活儿,没活儿的时候就自己找活儿去干。
我父亲七八岁时,我奶奶还得跟着生产队去上工,给人盖房,家里的活计都落在几个孩子身上。天还未亮,我父亲就爬起来,背上竹篓,拎起砍刀,去山上打柴,有时爬到树上去砍树枝,一个没踩稳,人就摔下来,摔得狠时,脑袋都能给摔蒙了,在树下冰凉的露水里一躺就是一个多小时。那时三姑姑只有四五岁,一双小手刚刚能触到灶台,也早起跟着大姐二姐给一家子人做早饭。她人虽小,主意却大得很,见哥哥迟迟不回,也不跟姐姐们说,独自一人悄悄往山上走,等到太阳让她走出来时,她就在树下找到哥哥了,哭着把人摇醒。后来,这类事情发生得多了,三姑姑总能快速判断出我父亲今天会去哪一片林子,找起人来也快捷许多。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三姑姑和我父亲成了他们姐弟中对山沟沟最了解的人。哪一处山脚下的野草是菜,是别人认不出的美味,统统逃不过我三姑姑的眼。
| 曾经三姑姑就在这样平缓宁和的河水边成长(作者供图)
等不懂事的孩子长大了,再向晚辈讲旧事时,我父亲怎么也不认当年偷梨的事,三姑姑就笑说都算她偷的。人长大就懂了规矩,再做不出当年的荒唐事了,可我三姑姑却说:“当年一两个梨和西葫芦就能高兴好几天的滋味,长大后可是再难尝到了。”
用我父亲的话讲,三姑姑是家里顶不同的一个。
他们姊弟六个,除了三姑姑,其他五个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向山沟沟外钻?——大姑姑和二姑姑一个考去丰台的工厂里做工,一个接替爷爷的岗位,先后离家;接着是我父亲考进石化区进工厂做工人,也打了铺盖卷坐上公共汽车离开山沟沟;等小姑姑应征入伍时,给她送行的,只剩初中辍学的三姑姑和小叔叔了,老宅子里一下子空荡荡的。
那是个谁也顾不上谁的年代,爷爷奶奶在照顾瘫痪在床的太奶奶,大姑姑二姑姑们在忙着寻个好人家,我父亲忙着在工厂里焊接挥锤,小姑姑忙着在部队里挥洒青春,小叔叔和小伙伴们整日去台球厅里当叛逆青年。而三姑姑就在山沟沟里到处做临时工,每日辛辛苦苦地拼力气挣钱。没有谁能给她出出主意,给她指一条能走的人生路。
后来三姑姑自己想明白了,她就好个吃,不如就去做个伙夫,可她又不愿离开家——出了山沟沟,上哪儿去寻那么多美味的野菜野果呢?城区里能有好吃的?她那时还没进过北京城,对城区一无所知,也不好奇。
三姑姑说,自己这条山沟沟足够好了。
对于这条山沟沟,别人的观感可能与三姑姑不同。和我父亲谈对象时,我母亲第一次来山沟沟的老宅子,就差点想要与我父亲分手。
我母亲家里富足,打小住在北京城区二环边的楼房里,用的是自来水,看的是电视机,顿顿吃的是肉和鱼。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母亲姊妹四人甚至还有零用钱去买零食,她从来不知道同在一个“北京”,住在山沟沟里的人生活能差到哪里去。
我母亲第一次上门,见到的是暴土扬尘的土路旁,一座破旧的石头院子。院里一间石头垒的北房,一间泥土坯糊的东房,和一间半石头半泥坯拼凑的西房,三间房子环绕出一个碎瓦片铺满的四方小院,地面上零零散散地摊着麦秸、玉米核、一副旧扁担和两只破木桶(挑水用的),以及稀稀拉拉的鸡粪,也可能是鸭粪——她分不清的。她的眼泪几乎要给吓出来了,自叹说,当年没叫她赶上上山下乡,如今谈个对象倒给谈下乡了。
等到吃饭时,爷爷一大家人坐在小腿高的板凳上,围在一张被污渍浸到黢黑的矮脚桌旁,干粮是一盆玉米碴子揉的窝头,稀的是一碗黑乎乎的菜汤,桌子中间应该是为了招待我母亲而特地摆上的一只烧鸡和一道翠绿色的凉拌菜。我母亲是半口也咽不下,她说,她过了很多年才知道,那两样菜是三姑姑自己掏腰包加的。
那时山沟沟的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是一只手电筒。晚上天黑下来,我父亲把手电筒点亮,带着我母亲去外面散步,说去“看星星”。我母亲忍了又忍,才把分手的话吞了回去。
后来轮到我父亲去城区里拜访我母亲一家,母亲提早拉着父亲去复兴门外的长安商场,买了新衣服——除去工作服,父亲一套能见人的体面衣服都没有。父亲的第一件呢子大衣、第一件的确良白衬衫和第一双皮鞋,都是我母亲给买的。
那天我父亲还问我母亲:“啥是卫生巾啊?”
母亲听愣了,她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父亲说,参军的小妹妹从部队里来信,点名要卫生巾,他琢磨好几天,也不知道那是个啥。于是,我母亲又从商场里买了两包卫生巾。父亲被卫生巾的价格给吓了一跳,埋怨自己的小妹妹不懂事,要的东西赶上他一个半月的伙食费了。母亲这才挑明了说,卫生巾是新时兴的东西,因为贵,她自己也舍不得用。
“只给你小妹妹买,不给大妹妹买,这合适吗?”母亲用话提点父亲——她虽然只在山沟沟里见过我三姑姑一面,但三姑姑那张和顺圆润的脸庞,那双眼皮叠叠的大眼睛和一对粗黑粗黑的麻花辫子,都让她觉着亲切,留下很好的印象。
“不买了,太贵了。”
“那不成,要买就都有,要么谁也别有。”
“那按你这么说,还得再给我两个姐姐也买呗?”
彼时,大姑姑二姑姑已经结婚成家,出去跟着婆家单过了。我母亲便说,两个姐姐有丈夫管,你只管这两个妹妹。
拗不过我母亲,我父亲在商场里答应,两包卫生巾,一包寄给小姑姑,一包留给三姑姑。可结果是,等到往部队里寄信的时候,他还是把两包卫生巾都给寄出去了,我三姑姑从头到尾没见过那包新时兴的东西。
不过我想,即便那时我父亲真的拿着卫生巾往三姑姑手里塞,她也会主动向外让,不是让给小妹妹,就是让给未来的嫂子,她会粲然一笑,说:“这好东西给我用,糟践了。”
| 山沟沟的村子里,常有粗壮的大槐树长在屋檐旁(作者供图)
年轻的三姑姑总算赶上了一些好运气,山沟沟里新盖了一个厂子,她被招进去在食堂上班,遂了“好吃”的心愿。后来她又在山沟沟里寻了夫婿,结婚,离开老宅子,住进厂子分给她的楼房,生下一个儿子,三姑姑说,她那时就觉得人生已经圆满了。
我紧接着表哥出生后,父亲就在石化厂区寻到一个小院,把爷爷奶奶接进了城市,山沟沟就只剩下三姑姑一家三口了。我父亲与三姑姑商量,想给她也在石化区里寻个食堂的工作,接一家三口出山沟。三姑姑用土话说:“格格(哥哥),甭给我操心啦,家里人你和嫂子挨兹儿(一个接一个)地接济,你们再有能个儿(本事)也别下黑的(过分)求人去。我这日子过得不凹淘(丧气),再说了,家得留人呐。”
父亲说:“老屋都叫我卖了,你记个儿(自己)留这儿?”
“得留呀,格格,我的家也在这儿了。”
三姑姑说,这山里她住了20年,要是走了,开春的时候上哪儿弄刚抽头的嫩柳芽儿吃?大石河河滩上那一排柳树是她一棵棵尝遍了的,哪一棵抽芽密实,哪一棵抽芽苦,她一清二楚。要是换个地方重来一遍,柴米油盐又不知糟蹋多少,不划算。还有北坡上那片山梨和杏,“出了这条山沟儿,还能再吃上这口儿?往北京城运的梨咱尝过,不如北坡山腰上那棵”。
“还有香椿芽儿、花椒芽儿、木兰芽、河里的小嘎鱼、山里红吾的……格格,你住那地方能有这些个?”
三姑姑一顿话,把我父亲说愣住了,他也不知道在我家住的那片石化厂区里,这些野味是不是全能找得着。但我父亲知道,三姑姑说的,不只是这些野味,还有她花在这条山沟沟里的青葱岁月,她的青春全身心扑在这条山沟沟里,从没瞧不上这样零零碎碎的贫苦。相反,她觉着自己是个富足的人,拥有并熟悉这条山沟沟里的一切,山大王一样的威风。
| 长在北坡的野杏熟透了掉落满地(作者供图)
我上幼儿园后,给养出了坏毛病,好多菜都吃伤了,不愿下筷。为了治我挑食的毛病,母亲总是只炒一样菜给我吃,就是我最不爱吃的那样——有时是我一吃就吐的蘑菇,有时是嚼在嘴里咽不下肚的茄子,有时是闻一下就要逃走的茴香。她这样治了我一个月,我更讨厌这些菜了,小小一个人,饭也不好好吃了,很快饿瘦下来了。
那时,父亲总把我往三姑姑家里送。在三姑姑家里,她不逼我吃那些我拒绝吃的菜,但会默默地把那些菜掺杂在其他美味的食物里。
有一次,我吃到一样没尝过的菜,实在喷香,配着米饭吃下一大碗,吃完才想起来问:“三姑,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好吃呢。”
“茄子。”
我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记忆中,茄子是一股十足十恶心的味道,哪里这么好吃了?
“是不是没那么难吃?”
我点点头,不只是不难吃,简直是人间美味。
再过一阵子,三姑姑给我和表哥烙馅饼,我一口气吃下3个,吃到满嘴滋油,三姑姑拦着不叫吃了才停下。我又问这是什么馅饼这么好吃,三姑姑说,是茴香。
原来,我不爱吃那些菜的原因,不是它们难吃,而是做的方法不对。
三姑姑从没尝过我父母的手艺,但从我每次去她家吃饭时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判断出她的哥哥嫂子实在不擅长厨艺。她怕我亏嘴,总是做了好吃的就给我父亲打电话,让他送我来“玩”,实则是送我来“吃”。
这样的“投喂”一直持续到我成年。但凡从三姑姑手里走过一遭的食物,就再与“难吃”两字不沾边了,所以,我总爱与小伙伴吹嘘:“我三姑可是大厨,做饭可好吃啦!”
长大后,我偏爱吃粗粮,就爱吃玉米碴子做的窝头。全家没人能理解,都只当我没经历过苦日子,图新鲜,说“天天给你吃窝头,看你还吃不吃”。只有三姑姑不说这样的话,她会去厨房里埋头给我蒸窝头,蒸好了,就叫我父亲或小叔叔来取了给我送家去。
蒸窝头时,她总还要再掺一些山沟沟里的野菜。初春时,窝头里是她从榆树上薅下来的嫩绿绿的榆钱儿;盛夏时,窝头里有她在水里浸了又浸去过苦味的木兰芽;秋收时,跟着窝头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大兜红灿灿的山里红,和她一早用温水泡好的“揽柿子”。
柿子算老家山沟沟里最出名的特产。深秋时枯叶落后,黑枝上挂着的柿子,饱满得扎眼,它们果肉还是硬的,用手按也按不出糯糯的小坑。摘下来,柿子屁股上还挂一层青绿,需泡在温水里,不能凉也不能烫,要手摸起来温温的水才好。泡上两三天,期间要养鱼一样不停地换水,只有水一直温温的,“揽”出的柿子才好吃,一口咬下去,牙齿感觉是苹果一样的脆爽,舌尖则是柿子独有的清香。
因为揽柿子很麻烦,要烦人地去盯,家里没几人爱做这差事。我小时只吃过奶奶和三姑姑揽的柿子,再几年,奶奶也不去揽了,只有三姑姑还不厌其烦地在每一个秋天去山沟里摘柿子、揽柿子,她记着我是家里最爱吃揽柿的那一个,而且只吃脆硬的揽柿子。
| 每年秋天三姑姑都要去摘这种“青屁股”的柿子做揽柿(作者供图)
另一样她记在心里的我爱吃的东西,是老式手摇火炉崩出来的爆米花,要“砰”的一声巨响崩出来那种,不加奶油和焦糖,只有玉米爆花的纯纯谷香。这种爆米花如今在城里几乎绝迹了,只在山沟沟里才有人守着旧习去崩。遇到集市上有人卖,三姑姑定要买上3大包(一包10元)。两包玉米爆花,她一包,我一包,还有一包大米爆花,是专留给我母亲的,三姑姑知道,那是她嫂子的最爱。
我带父母出去旅行,出发前回山沟沟与三姑姑吃一顿临别饭,饭后,她叫表哥打开车子后备箱,我一看,满满两大包爆花,几乎占去大半个后备箱,还有一大袋子冒着鲜水的桑葚,都是她给我们准备的,硬要我们带了路上吃。
“三姑,桑葚没法带呀,一碰就烂呢,你留下吃吧。爆花也不能带了,太占地方,箱子放不下。”
“这是新下来的桑葚,我下午刚摘的,这茬儿不吃再吃就明年啦,你拿着,洗干净装盒子里,不碍事。”
说着,三姑姑又把爆花的袋子扯开,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新袋子,一口气吹开,一边向里扒拉爆花一边跟我说:“我拿走一半,你带一半,这东西等你想吃了没地方找去,带着路上吃——飞机上没说不让吃爆花吧?”
后一句话,是三姑姑扭头问表哥的,表哥看我一眼,笑了,他没回答三姑姑,倒是对我说:“你姑早上特意去集上给你买的,带上吧。”
几天后,在首都机场的登机口外,我们一家三口等航班时,一人捧着一大盒洗净的桑葚,小心地吃着,怕染黑了嘴,另两人各怀抱一包爆花,咔滋咔滋大嚼。一股谷物的熟香味被我们嚼得向四周弥漫,不知情的乘客还以为登机口外有谁在蒸饭。虽说有些局促,但嘴里、肚里让熟悉的家乡味道占满时,人突然就放松下来,自信也满上来了,瞧着瞅向我们的路人,都要小声念一句:“这么好的东西,你吃不到吧?”
| 野梨子、山楂、野菜,三姑姑的“王国特产”(作者供图)
三姑姑对家里每个人都好,但我一直知道,她对我是有偏爱的。
一次,三姑姑在厨房里忙活,切了一大盆细碎的粉条和胡萝卜,要给我炸素丸子吃。我要帮忙,她就把我向厨房外推,我不理她,绕过她站去灶边,洗净了手开始挤丸子。三姑姑瞧着我右手虎口攒成圈,左手配合着把粉条胡萝卜的馅儿向圈里一塞,顺利挤出了圆乎乎的丸子,丢进油锅里慢慢地炸。她看了好久,慢慢地说:“你长大了,我一直以为你什么家务也不会做呢。”
我手上继续忙活着,却把目光放在了三姑姑的脸上——她早就生了华发,额头上的皱纹也再抚不平了。不知不觉间,我们娘儿俩就这么吃吃喝喝地互相陪伴了半生。
三姑姑说,她额外地疼我,不只是因为我是她的侄女儿,还因为我像她,不仅样貌上像,就连爱吃山野味这口儿也是一模一样。我想,或许三姑姑是在我身上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些她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想要在我的身上都弥补回来吧。
奶奶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爷爷打算回山沟沟里养老——他们未曾想过,这个他们给予关爱最少的三女儿,却成了自己晚年最大的依靠。
姑父和表哥要上班,娘家、自家的家务,都落在三姑姑的肩上。已退休的她比在食堂上班时更忙碌,不仅要天天去照看爷爷奶奶,还得接替奶奶,担下照顾全家人口味的重责——比如那些奶奶再也不能做的腌菜,是外面商店里买不到的独一味,是姊弟六人从小到大吃惯了、顿顿饭少不得的。三姑姑不假思索地把腌菜的活儿扛了下来,一年四季,一缸缸地腌,腌得极像奶奶做的味道。
| 三姑姑的腌菜(作者供图)
姊弟几人每每说着回山沟沟里看爸妈,次次三姑姑都不叫他们空手回,总要带些她腌的菜。日子久了成了习惯,姑姑叔叔们给三姑姑打电话时,干脆变成了一种预约:“菜腌得(好)了吗?”
“估摸再有半拉月吧。”三姑姑答。
“行,那菜得了再去。”也不知是诚心来看爷爷奶奶,还是诚心来讨要腌菜。
不过终归是亲姊弟,三姑姑的付出,他们瞧得见,也记得住。三姑姑的新房在大石河河滩边上一片新建的高楼里,是我父亲给周转买下的,爷爷奶奶回去也住在这里。楼房离三姑姑的老房子距离很近,很称心。
三姑姑另一大心事就是表哥的婚事,遂也成了全家人的心事。小姑姑小叔叔到处给我表哥寻觅合适的对象,可表哥似乎是遗传了三姑姑的实在,总把相亲谈得像开会,一板一眼的,不会浪漫。有时小叔叔帮忙约好女孩子,表哥开车去赴约,三姑姑隔半小时就会发去一条信息询问他在做什么,一边问还要一边提醒:“点菜的时候,叫人家姑娘先点。”“吃完饭,别傻呵呵回家,带人家看看电影去。”
表哥回复:“知道啦,她不想看电影,我也不想看。”
三姑姑急了,把电话撂在一边对我抱怨:“你瞧你哥,恋爱也不会谈,还得我教!人家不想看电影,就不会问问人家还想干点啥呀!”
姑姑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我表哥每次相亲都是早早就回家了,一次也没成功。有时候,我觉得姑姑似乎是忘了,年轻时她就是个特殊的存在,而表哥,自然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他大专毕业后做了导游,一开始干得风生水起,一年里有大半年不回家,在全国各地带团,收入很是可观,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不干了,回到山沟沟里,找了一份工作,守着家和微薄的收入,哪里也不再去了。
我问起原因,表哥说,一次带团去西南山区,他正站在大巴车头司机旁的那个位置卖力地讲解,突然一个急刹,车子飞了出去。旁边是万丈山崖,车头冲开围栏,颤颤悠悠地悬在万米高空上,他和司机在一起一伏忽忽悠悠中,吓得谁也不敢动,僵了1个多小时才等来救援。那之后,他在山下躺了半个月养伤,从此再不接团。
我问他:“回山沟沟里工作,甘心吗?”
他说,那有啥不甘心的,然后反问我:“山沟沟有啥不好呢?”
表哥的工作单位离家很近,他总是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好,就开车回家取了家里那俩老水桶,上山去给我爷爷打山泉水泡茶喝——那是我爷爷曾经的习惯,每周打六桶,表哥就这样雷打不动地坚持了3年多,我爷爷去世了,他就又一门心思扑在照顾我奶奶身上。
我奶奶夜里闹人不睡觉,为了让三姑姑能睡好,表哥搬去和老人同住,睡在她的上铺。我奶奶夜里睡不着时就拿拐杖捅床板,把表哥搅得睡不成觉,还得起来给她倒酒喝。要是夜里奶奶拉了一床铺,表哥二话不说爬起来就收拾,洗洗涮涮,天也就亮了。街坊邻里来家里找我三姑姑拉家常时总说,表哥哪里是外孙,“家孙也没他这样孝顺”。
我奶奶离世时,死亡证明是表哥去开的,后来出殡时,我把奶奶的遗像让给表哥去抱,家里人都不同意——我当然知道遗像只有孙子孙女才有资格去抱,可我这个孙女与表哥这个外孙相比,自愧不如。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我坚持把遗像塞进表哥手里,然后全程守在他身旁。他去办手续我就陪他去办,他忙得晕头转向,我递他水喝。
恍惚中,我觉着身旁的表哥,就跟三姑姑一样亲切可靠。
表哥快35岁了也一直没成亲,三姑姑似是看开了,也不再急,任姊弟几人怎样劝解,都只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
那日,我父母远游,我从城里买来芝士披萨和一整只马来西亚榴莲,回山沟沟里找三姑姑一同吃。说来也有意思,我父母亲虽然住在城里,却对这类新鲜吃食存有偏见,反倒是山沟沟里的三姑姑,只要食物味道好,从不问出处,我带去的咖啡、奶茶、红油串串,她样样吃得香。
| 三姑姑的腌菜,根据时令变换菜色,这一缸是地里种的“猪耳朵”豆角和佛手瓜、辣椒 (作者供图)
正吃得美,三姑姑手里的披萨还没嚼完,就猛然起身向厨房里奔。我追去看,她一手掀开覆在腌菜缸上的榆木盖子,一手搬起压在腌菜上的巨大圆石,然后用力嗅那缸腌菜水的味道。
“三姑,菜腌坏啦?”
“没有没有,该捣腾了。”
“捣腾?”
“这菜腌一阵子就得捣腾捣腾,要不最上面那层长白毛儿。”
我从没腌过菜,但也大概知道腌菜是复杂且冗长的过程。以前我从不愿去过问,那天倒是闻着酸爽的腌菜水来了兴致:“姑,要多久捣腾一次?”
“那可说不准。”
三姑姑做了半辈子腌菜,腌了足有百十缸了,却说出这话,我很意外:“怎么会说不准呢,一个月捣腾一次?要么两个月?”
三姑姑笑我:“傻丫头,你当腌菜是啥?你跟它说定了晌午,它早清儿就不出门儿挨家等你啊?这腌菜啊,不听咱的话,它就听天听地,刮风下雨对它有用,咱的话对它啥用没有。”
“那怎么腌,多麻烦。”
“你说得可对,腌菜是真麻烦,而且可邪门儿了。有时候我腌两缸菜,一块儿腌,一缸味儿可好,一缸馊了没法儿吃,你说上哪儿说理去。”
三姑姑把手从腌菜缸里抽出来,稀稀拉拉的老水淌了一地。她洗了手,又俯身去擦地,弯腰的时候抬头对我说:“我后来琢磨呢,兴许是每缸腌菜都有它的时候儿,你甭急,急不来。你就该买菜买菜,该洗菜洗菜,该放盐了放盐,该捣腾捣腾。别想着上礼拜我捣腾过了,这礼拜就不用再瞧了,也别想着我上一缸菜腌得好,这一缸准没错儿。(腌菜)就跟那人一样,你说咱村儿多少人忙活一辈子,最后不还是啥也没落着?不能争拧,别老想那远的事儿,就顾眼么前儿吧。”
说完,她起身去池子里涮抹布,扭头问我:“侄女儿,晚上咱娘儿俩吃炸鱼儿啊?北坡新摘的花椒芽儿,我给你炸花椒鱼吃。”
我想,三姑姑是让自己给劝通的吧,顾那些远的瞧不见的东西做什么呢?新春的花椒芽儿下来了,不紧着吃新鲜的,想那盛夏河里的嘎鱼有啥用呢?
| 刚腌好的豆角和佛手瓜(作者供图)
2023年夏天,北京来了大暴雨。
那天,连绵的雨已下了整日整夜,我给三姑姑发消息,问她家里好不好,她却兴奋地给我发来语音:“侄女儿,发大河(水)啦!”
雨连绵下到第二日,我实在担心得紧,可给三姑姑发消息她不回复,打去电话她不接。等了半日不见回音,我知道,一定出事了——三姑姑是最不愿叫别人为她担心的。我又把电话打去表哥那里,还是无人接听。
我们感觉不对,全家人一起出动,打遍山沟沟里常来往的亲戚家、邻居家,可谁家的电话也打不通。焦急中,我才从社交平台瞧见视频——房山发了洪水,已经冲毁了公路桥,通向山里的电力和通信信号,跟着进山的各条公路,全部被一起摧毁。
就是那条陪三姑姑从小姑娘一路长大的大石河,那条她在河里摸出过西葫芦、也洗过野菜、秋梨的河。它静谧了几十年,我们只见着水流一日日地干瘪下去,河床一日日地显露出来,可谁也料不到,这一天,它竟会张开巨嘴,吞噬掉它曾经滋养相伴的这片谷地。
转眼间,山沟沟从世外桃源变成了一座被遗落的孤岛。三姑姑一家正被围困在那座孤岛上,杳无音讯。与三姑姑失联的30多个小时里,我无心做任何事情,只能抱着手机不停地在社交平台上刷洪水现场的视频。从那些冒生命危险进山营救的人发来的视频里,我瞧见前几年三姑姑才住进去的新楼楼下的公路桥凭空消失了,若不是我常开车回去总在那座桥上来来往往,能从视频里认出桥边的那座加油站,根本无法在奔腾的洪水里辨识出哪里是桥、哪里是水。
另一条通往三姑姑家的公路是沿着山势走的,平日里大石河的河床与这条公路之间有十几米的落差,可那一天,我在视频里瞧见河水怒涨十几米,一跃攀上路面,一通疯狂撕咬过后,只剩下满目疮痍的碎石渣——一条修建不过几年的新公路,就彻底坍塌了。
至此,我知道通向三姑姑家的路全部被冲断了,即便在二楼的姑姑家没被洪水淹没,她也无法出门,没有电,没有信号,没有食物,可我在城里却无能为力,山进不去,一个普通人在天灾面前,渺小得还不如一滴雨水。
又焦心地等了一日一夜,我时时刻刻盼望着三姑姑一家足够好运,可以躲避洪水的侵害。再一日的午饭时,父亲实在等不住了,说要开车去山里探探情况,我和母亲把他劝下了,我们这样毫无准备去硬闯洪水,反倒添乱。
就在这时,手机有信息跳进来,是三姑姑发来的语音:“侄女儿你们放心吧,告诉你爸妈放心,我们没事。”
我和父母亲高兴得几乎蹦起来,吃完饭的碗筷也不去管了,我赶紧给三姑姑拨去电话。三姑姑在电话里说,他们一家正躲在从前厂子分的老房子里——那老房子在半山腰上,是上世纪建造的苏式老楼,很结实,三姑姑家在六楼,家里有吃有喝,就是没有电和手机信号。听邻居说10公里外的村子有手机信号,姑姑就喊了表哥,开车过去,这才给我们报上平安,她知道我们一定担心坏了。
我在手机里听到许多杂乱的声音,三姑姑反反复复说着:“我们没事,放心吧,放心吧。”知道打电话的时间有限,我赶紧挑紧要的事情讲,叫她不要回河边的新家,说那边的桥和路都塌了。三姑姑说她知道——原来开始发洪水那天早上,表哥上班时一直紧紧盯着大石河的涨势,瞧见水位要涨满了,就立刻开车回家接三姑姑撤回了老房。姑姑说,他们的车前脚开过大石河上那座桥,驶入去向老房子的坡路,洪水后脚就打着浪卷上了桥面,等他们赶到老房子回头看,那座桥就再瞧不见了。
挂电话前,三姑姑说会有空投来支援,反反复复叫我们不要担心。可是山沟沟里的情景,任谁看了也无法放宽心。
这场洪水过后,那一片我熟悉的沟谷,如沙场一般悲壮惨烈——几千间房屋被吞没,残破的墙壁只剩寥寥几处;河道里倒栽着百十辆车,都是半截扎进淤泥里,被挤瘪的车尾高高地向天上翘着,似求救时伸出的手臂;百年的粗壮老树给连根拔起,被洪水推向坍塌的公路旁或卡进桥边的栏杆里,全然不见往日的青翠与高壮。
狂肆的洪水冲毁了我的老家,也冲毁了三姑姑爱了半辈子的山沟沟。它吞噬了山里的房、车、耕地,也吞噬了三姑姑不长不短刚好60年的人生记忆,还有她那座被城市遗落的、五光十色的山野王国。北坡再也不见了,上面的野菜地、花椒树、梨子树和杏子树,随着山体整块整块塌陷,融进洪水里化作泥。
我不知道三姑姑看见这一切美好被毁灭后,心里是怎样的折磨。她亲眼看见那些能叫上名字的村落一个个再找不到了,都成为泡在洪水里的一片片废墟。她亲眼看见大石河边的柳树一棵棵让洪水踏平,迷失在波涛里不知去向,下一季初春她再找不出那棵口感最好的柳树了,再吃不上往日里那口清爽的凉拌柳芽了。她亲眼看见那些低矮的山里红和高耸的柿子树,不论高低全腐坏在洪水里,山桃子眼看就要熟了,却一颗也尝不到了。
先前,三姑姑本计划在深山里寻一处小院落,置办几亩田,能望着河沟和山脊,等日出日落的恬静。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老年时光,可如今被这场洪水推迟了数年。三姑姑守了一甲子的山沟沟,在转瞬之间面目全非。我不敢去碰她心里酸涩难言的伤痛,但在心里替她难过,或者说,与她一起难过。
又过了几日,山沟沟里的供电恢复了,手机信号也有了,水位逐日下降,被淹没的街道又露出本来的路面。山沟沟又变回山沟沟了,一切像梦一场,魔幻得不够真实。
三姑姑回到河边的新房后,头一件事不是收拾满地狼藉,而是带上手机,骑上电动车向山沟沟深处去了。骑到小时候住的老宅子附近,她停下车,拿出手机,沿着大石河河畔的废墟,边拍摄边对手机碎碎地念叨:
“家人们,快看这河,这个,咱家这大桥。那儿,咱家老屋,都给冲毁了,惨,真够惨的,唉,你看那边儿全没了,全成河滩了。这可怎么整啊?唉,没法儿整啊,没啦,全没啦。”
突然,她镜头一转,人的情绪也跟着过山车一样大转弯:
“家人们,等明儿路修好了,我请全家所有人都来,来河边儿那餐厅吃饭,就咱老去那地方。嗨,那餐厅也给冲毁了。算了,过一俩月再说吧。都来啊,得来看看咱家这条山沟子,得记住现在这样儿。”
“为啥呢家人们,啥也不为,我瞧见过了,你们也得瞧瞧,再好再赖这都是咱家,咱得瞧真切喽。家没了也是家,这条沟还在呢,沟在,家就在。”
拍摄完成,三姑姑将这条视频发送到“一家人”的聊天群里,发送给远在山沟沟之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
后记
今年的深秋,与往年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
三姑姑没再给我揽柿子,她说山沟沟里的柿子树被洪水毁得七零八落,寻不着好柿子了。但她的腌菜缸一直没停歇,洪水之后,她立即腌了一大缸菜——倒不是先前腌的吃光了,她就是要续上一缸新的,就好像只要她的腌菜能一缸续一缸,山沟沟里的日子也能一日续一日,让日子从水患里走出来,续上新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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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 夕
不如随鹿上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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