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被我爸虐了一辈子,但她催我结婚、也不准我离”
她的母亲一辈子活在父亲的冷暴力里——不打不骂,也不争吵,不管母亲说多少抱怨、用多大的音量怒斥,父亲永远用沉默和无视来对抗,轻轻松松地“完胜”——至少在孩子们眼里,母亲一直是个阴晴不定的大人,父亲则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
等她长大,嫁了人、生了女儿,也成为了一个被家务琐事、育儿麻烦缠身的绝望主妇,有那么一瞬间,她与母亲,似乎穿越时空,重叠了。
她的丈夫也是一个惯于使用冷暴力的人,外人面前沉默有礼的好丈夫,回到家依然是一幅“随你折腾”的不耐烦与不发一言。看到满地凌乱,从不帮忙收拾,当然也不会抱怨,只是自己扒拉出一个干净地方,躺下睡觉,睡醒了逗逗女儿,然后要么到点上班,要么出门会友。
生活费从不少给,安慰体贴的话也从不多说。总之,他们就像只是住在一起的两个彼此熟悉的陌生人。
产后激素下降,情绪最不稳定的那段时间,她常常看到梳子上大把的脱发就忽然泪如泉涌,她也为自己打个喷嚏就漏尿湿了床单或者裤子而感到羞耻,她开始逐渐变得暴躁易怒,经常为诸如丈夫的鞋没放进鞋柜这种小事,大发雷霆,吓得女儿哇哇直哭。每每这时,丈夫只是深深地望她一眼,那一眼里有厌烦、有忍耐、有鄙夷,唯独没有理解与体谅,然后象征性地哄一哄女儿,自然哄不好,就干脆大门一关、下楼抽烟。
在丈夫眼里,甚至没有“妻子为何如此”的疑惑,他只是觉得心烦和不可理喻,但又不想吵架失了在邻里间的体面。偶尔一次,在终于忍无可忍爆发的争吵里,丈夫问:你总这么无理取闹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别人生孩子都没事,只有你这么矫情?
这一回,轮到她不发一言地沉默。一夜思量后,她决定离婚,带着三岁的女儿自己过。
母亲匆忙赶过来帮忙照顾外孙女,一进门就语气焦急地数落开了:你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任性?什么叫冷暴力?肯付钱养孩子,不在外面胡闹养女人,你还要怎么样?你看看你自己,你以为你还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吗?吵架说急了,谁能说出好听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何必较这个真?就这么离了婚,你一个女人还带个孩子,你以后怎么过?你以为你赢了一口气?说到底最后吃亏的还是你!我真是一条贱命,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还要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她听着母亲夹杂着脏话毫不留情的责骂,看着她手脚利索地帮她收拾屋子、抱孩子、做饭……她无比心疼,又无比厌弃。
在人生最狼狈的一刻,母亲仿佛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又仿佛在心理距离上和她隔着千山万水。
这是前两周我推送了那一篇《婚像她这么离,福气全在后头》,一位读者在阅读之后给我长篇留言道来的真实经历。
现在,她带着女儿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有压抑窒息的时刻,也有抱头痛哭的长夜,她说:不管怎样,母亲是我最想感谢的人,但我也每天都在提醒自己,我不要变成她这样的母亲。
老实说,就我观察,我们这一代,绝大多数母女关系都有很深的裂痕。
母女之间,有剑拔弩张的对峙,也有怜悯依赖的拥抱。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诺奖获得者、法国女作家安妮的代表作《一个女人》里,安妮以一个女儿的视角,记录了母亲的一生,尤其袒露了母女之间爱恨交加的往事——
母亲说话粗鲁,脾气暴躁,常常用“婊子”来骂女儿,且动不动就打,尤其爱扇耳光;怒气最盛时脱口就是“恨不得宰了你”,但两分钟过后,又会转身拥抱她唯一最爱的女儿;母亲总是给女儿买好鞋子,好衣服,想把自己在童年时期曾经想要而又得不到的东西统统给女儿,为此她起早贪黑地开店赚钱,十分辛苦;她尊重知识尊重书籍,也教导女儿一定要好好学习,为此她会想办法搬到更好的环境居住,努力让女儿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体面人……然而,母女之间有默契的一面,也有不睦的一面。母亲对女儿羞于谈性,并且对女儿渐渐成熟的身体表现出了明显的反感,她开始管束她的穿着打扮,常常出言讽刺,她担心女儿的成熟,会带来一些可怕的灾难。母女关系在陈陋保守的偏见与青春冲动的对抗中,走向恶化。
在对抗最激烈的时候,安妮写道: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她死掉我也不会伤心。
来自母亲的爱,对应到女儿身上,很多时候并不是温情脉脉的,它可能带着尖锐的刺,埋进心底,造成永远的创伤。
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我采访过许多女性,从她们不同的人生经历中,却看到了一种母女关系的共性——
母亲与女儿都是女人,但却属于不同的时代。随着时代的更迭,女性意识在觉醒,女性自我认知与生存方式也在变化和更新。
母亲那一代,自有她的生存困境,在这困境里摸索出的“正确的解决方案”,带着时代和个人认知的局限性。比如,女人要学会忍让,只要掌握财政大权,其他都是浮云;比如,离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只能说明女性自己有多被人嫌弃;比如,夫妻之间何必非要有什么共同语言?有孩子有稳定的经济,能得过下去就很好了;再比如,好女人会自我封锁欲望,拒绝谈论隐秘而羞耻的性,也应主动抵抗诱惑……诸如此类。
然而,在女儿的时代,母亲的生存经验已经过时了。女性有了自己的赚钱机会与赚钱能力,并且,很多女性在婚前就已拥有可观的经济实力,婚姻本身早已不是女性的生存保障。
一个女性在一段健康的婚姻中,真正需要的,是被尊重,被鼓励,被欣赏,被爱。同时,她自己也拥有足够丰富的生活层次,因此有稳定的、复合的安全感。
上一代人经营婚姻的诀窍只有一个“忍”字。无需沟通,无需体谅,无需平等,凡事忍到云开就能见月明,婚姻不追求“质量”,只追求“长寿”。
但时代的确不同了。不是说只有离婚才能凸显女性力量,而是,女性再不用因恐惧离婚而蹉跎自己。
我们常说,在这个世界上,相比于男性,女性是更细腻更温柔的感知体。她们情绪丰富,触觉敏锐,心性强韧,弱而不折。也正因如此,母女关系是所有亲子关系中,最微妙也最复杂的一种。
导演杨明明在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柔情史》里,几乎白描了一对中国式母女的相处模式——
身为自由编剧的小雾和守寡多年的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有很多引以为傲的人生经验,她用这些人生经验处处控制着小雾,大到恋爱工作,小到如何叠放两个盆的次序,而脾气倔强的小雾也在反抗着母亲这种超越边界的控制。
看似亲密的两个人常常恶语相向,因为最了解彼此的痛处,所以每次争吵都能句句精准地刺中对方的要害,令对方全面崩盘。
小雾瞧不起母亲的市侩与算计,但自己其实也早就成为了一个习惯从算计与市侩中获得快乐的人。
她无法形成稳定健康的恋爱关系,因为她一直活在与母亲互相伤害的日常里,她不相信过于美好的情感。
片名叫《柔情史》,却将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之间,真实而冷酷的相处细节,堆叠在一起,促人反思。
女儿在对抗母亲的过程中,渐渐成为了母亲。
也有人在结尾摇摇晃晃的公车长镜头里,体味到了这对母女之间的“柔情”——那是两个伤痕累累的失意人,一面毫无顾忌地相互折磨,一面又始终彼此陪伴、也只有彼此陪伴的温情。
母亲与女儿,因为同是女人,即使身处不同的时代,拥有不同的生存经验,也会保持着某种割不断的联结,那是只有女人才能读懂的、只属于女人的生命体验,所以她们很容易成为彼此的镜子,照见对方身上最不满意却又最像自己的地方。
我们这一代的中年母亲们,正面临着女儿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就像夹在两面镜子中间,向左看是对母亲的怨恨与理解,向右看是对自己的遗憾与疼惜。
在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生阶段,作为女儿,她们在努力与母亲和解,但又难免碰触到彼此的痛处,无法清算是非对错,只能稀里糊涂地含混过去,没有别的办法;作为母亲,她们在努力与女儿沟通,避免复刻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但生活的艰辛总会造就诸多崩溃的时刻,总有突然失控的某一瞬,她们会变成记忆里最抵触的母亲的样子……
母女关系的相爱相杀,成就了许多文艺电影的戏剧张力。因为爱之深,所以恨之切。反过来,也是一样。
《春潮》的导演杨荔钠表示,电影里的女儿郭建波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她与母亲相处只要超过三天,就必然会爆发争吵。但这种对抗,在自己人到中年有了孩子后就被削弱了,她开始理解母亲的处境,“我知道那种怒气是从哪来的,她年轻时积累了太多不公平,太多宿怨,最后她就会吐出来,吐给身边的人。”
所以,似乎“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用在母女关系的救赎上,也能成立——抚育女儿的过程,也许就是一个曾经的女儿与母亲和解的过程。
我们都有母亲,与典籍故事里那些被赋予神性的母亲相比,她们不完美,太不完美了。
她们有许多让人讨厌的习惯和缺点。毫无疑问,其中一些被我们无法拒绝地继承了,但我们也遗传了她们身上那些美好的部分——我们也是不完美的。
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的母亲,也不会有完美的女儿。
母亲之于女儿,是一种过去;女儿之于母亲,是一个未来。
我们这一代母亲,作为开始反思成长中那些阴影与遗憾的“曾经的女儿”,常常忍不住会思考的问题是:我的女儿,有多大概率会成为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她继承和延续的,是我的光明还是我的阴暗?
答案毫无疑问,很大程度上,一定是明暗交杂的——但我们自己,可以用我们的方法,决定明与暗的比例。
这方法来自于我们做女儿的过程中铭记的那些遗憾与痛苦,也来自于我们成为母亲后,对母亲客观的评判与反思——就像照镜子一样,我们循着曾经的记忆,对着母亲的形象修正自己,尽量让自己接近那个曾经想要拥有的母亲。
唯一想要提醒的是:不必追求完美。
成为“一百分母亲”的执念,其实源于对不完美母亲的怨念。
你相信你一定会比母亲做得好,你想要证明自己能够做得好,这其实,是你的母亲要求你做个“一百分女儿”的副作用——放过自己,也是对女儿的宽容与理解。
最后的最后,很想与阅读这篇文章的你,分享在《一个女人》里,读到的一些动容的句子。
这些句子是一个女儿对自己故去母亲的回忆,也是一个女人为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另一个女人,所撰写的真实而恳切的墓志铭:
“我为她讲话的粗鲁和举止的不文雅感到羞愧,特别是当我觉得我跟她很像的时候,就更令我痛苦不堪。”
“我在努力改变她传给我的那些我想唾弃的东西。”
“我确信她是非常爱我的。生活对她是不公平的:她每天从早到晚都只靠吃土豆和牛奶充饥,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柏拉图。”
“我虽然不是很想念她,但见到她还是让我很高兴,尤其是当我因感情问题经受挫折而伤心时,就更想回到她的身边。当然,我不能告诉她我的那些事。”
“一直到二十岁以前,我总认为是因为我,母亲才变老的。”
“当我尚未结婚时,即使我远离母亲独自生活,我也还是属于她的。”
“日渐糊涂的母亲会在突然回忆起什么时说:我为了女儿的幸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可她却不感到幸福。”
“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正是她和她的语言,她的手,她的动作,她的一颦一笑,把现在的我和童年的我联系起来。现在我失去了我与我出生的那个世界相联系的最后一根纽带。”
祝每一位母亲,每一位女儿,都能拥有不完美但能最终彼此原谅、彼此治愈的母女关系。
本文截图来自电影《柔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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