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河|远藤周作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五卷,为免费内容。
一个前往印度的日本旅行团,游客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有一心追寻妻子转世可能性的职员,有欲将心事寄托于鸟儿的作家,也有曾在缅甸丛林历尽炼狱之苦的老人,还有无法爱上他人的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不能对别人说的秘密,他们背负着这些秘密生活,必须在恒河里得到净化。
《深河》是远藤周作绝笔之作,1993 年出版后迅速被翻译成 13 种语言译介到亚洲与欧美,引起专家、读者和媒体的如潮好评,被誉为“代表日本 20 世纪文学高峰”。
以下经新经典授权,节选自本书第三章《美津子的故事》。
和只考虑今后现实生活的同学不同,她要的是人生
美津子瞬间想起自己刚从老家关西来东京时那段没心没肺的日子。那时,她整日在这家小酒吧和男友们喝着酒,是个误以为和同学混在一起的日子就是“青春”的傻学生。美津子被男生簇拥着,内心又看不起他们,那时的她和只考虑今后现实生活的同学不同,她要的是人生。但还没意识到两者有何不同的时候,那个小丑就出现在了她面前。那个她玩弄过的大津……
大学读法语系时,玩伴给美津子取了外号叫“摩伊赖”。这个名字取自当时法语课上的朱利安·格林的小说《摩伊赖》,摩伊赖是书中的女主人公。书中,摩伊赖由于贪玩,引诱了借宿在自己家的清教徒约瑟夫。
美津子读的是教会男子修道院经营的大学。一次联谊会上,两三个学弟怂恿美津子道:“要不要逗逗大津那个家伙?说不定还挺好玩儿的。”
“他是哪个系的?”
“哲学系。他属于让人一看就想捉弄的类型,甚至都不敢和女生说话,一定还是个处男。”
“那么弱?”
“所以想让成濑学姐捉弄他一下。”
“为什么?”
“因为他总是一副讨好别人的笑脸,你看到一定会想欺负他的。你明白吧?”
那时,这所大学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终于平息,大部分学生被空虚感侵袭。美津子正处在成长的年纪,在从外地来到东京的自卑感驱使下,美津子仗着父亲的纵容,租下了对学生来说过于奢侈的公寓,开跑车,叫上朋友喝那时他们根本喝不起的干邑。尽管如此,她内心总是感到空虚。每每男生评价她“好酒量”“好车技”,她心底就涌起一股说不清是对自己愤怒还是感到寂寞的情绪。
后来,每每回想起那时的自己,美津子都会出于一种自我厌弃而下意识地将脸转向一旁。初来东京读大学的外地姑娘,拼尽全力展示自己。厌弃的同时,她也感到某种难以理解的关联。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她和大津联结在了一起,这本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美津子他们像扔掉旧抹布那样,丢下了在厕所呕吐的大津,扬长而去,压根儿没把他放心上。直到第二天上学,看见大津孤零零地坐在学生会馆旁的长椅上,她才想起昨晚的自己有多无情。
“大津。”
此时的大津仍像一只掉进沟里的野狗,充满怨念地看着美津子。
美津子有些后悔。“昨天对不起啊,没想到你不能喝酒。”
“不好意思,你们特意邀请我,我却……”大津居然低下头,“我总是这样,想努力融入,结果却做不到,让大家扫兴。”
美津子怀着对大津的怜悯和对老好人的蔑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像要看穿大津似的,美津子靠近他,小声说道:“我有办法让你交到朋友。”
“什么办法?”
“很简单,从今天开始别去文化之家祈祷了,你要是做得到,我就让你做我其中一个男朋友。”为了打破无聊的气氛,美津子将内心如泡沫般浮起的想法脱口而出。美津子想,摩伊赖引诱一本正经的约瑟夫时,是否也像她现在一样是为了逃避某种空虚?
这是把一个男子从他信仰的神明那里抢夺来的喜悦,是扭曲一个男子人生的快乐。美津子的腿压得更用力了些,她看着大津失落的表情,升起一种快感。
随后,她就跑向了上课的教室。
整个上午和下午的课堂上,她都浮想联翩,暗自发笑。午后炽热的阳光里,法国神父正在教授十七世纪文学。听着神父嘶哑的声音,她向自己并不信仰的神明发问,就像孩子们会和想象中的朋友聊天一般。
“神啊,我把那个人从你那里夺走好不好?”
他抛弃了你,来到我这里
从教室出来,她看到大津坐在长椅上。
“大津。”美津子像赴约的恋人般欢呼雀跃道,“你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是啊。”大津抬起头,强颜欢笑,“可是……”
“我也会遵守约定的,你是我的男朋友之一了。走!”
“走……去哪里?”
“去我住的地方。”
美津子以施虐的心情看着自己的猎物。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男子,为自己抛弃神明的男子,正因为这样,让她更想欺负他。
“去你那儿的人,”大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只有我一个吗?”
“是啊,就你一个。近藤、田边今天都不在。”
摩伊赖引诱一本正经的约瑟夫时,是否也像她现在一样是为了逃避某种空虚?
你已经是我男朋友了——美津子刚要说出口,又吞回肚子里。这句话就像存款,要留到日后捉弄他时再用。这位先生,你已经是我的瓮中之鳖了。
打开麴町二丁目的公寓门,美津子轻轻推了一下大津的肩膀,催促道:“快进去,磨蹭什么呢,把鞋脱了。”
“那就打扰了。”大津发出喘息般的声音。
男人,归根结底都一样。美津子意识到,她对大津有一种期待,期待他和别的同学不同。他有别的男人没有的东西,关于树的梦、水的梦、火的梦、沙漠的梦。
美津子从冰箱取出一罐啤酒递给大津,故意踉踉跄跄地倒向他。大津扶住美津子,但什么都没做。“胆小鬼。”美津子的这句话让大津压抑已久的情欲一举爆发。大津呼出的气息中,夹杂着学生食堂的咖喱味。美津子被一股冲动驱使着,那是想要被蹂躏的冲动。
和厌弃感混杂在一起的,还有蹂躏自己的快感。混着汗味的体臭、咖喱味的气息,大津第一次抚摩年轻女孩的乳房,手法笨拙。美津子上大学后接触过几个男生,像以往一样,她冷冷注视着大津的一举一动。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啊。”她看着大津埋在自己胸前、上下起伏的脑袋,说道。
“不好意思。”
她感到很焦躁,又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冷淡。不管男友是谁,她都无法像其他女孩一样沉醉其中。
公寓里的某处传来电视台转播棒球比赛的声音。她接受大津的爱抚,但绝不允许他亲吻她,也不会和他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她还故意问:“这周日你去教会吗?”
“不去了。”
她闭起眼睛忍受着大津亲吻她的胸部,继而一丝夹杂着寒意的空虚感袭来。紧闭的双眼前,浮现出文化之家祭坛上瘦削男子的丑陋裸体。
怎么样?她在心里对那个瘦削的男人说,你太弱了,我赢了。他抛弃你了吧?他抛弃了你,来到我这里。
他抛弃了你……美津子在心里说,忽然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抛弃大津。
这时她已经知道了,从大津那里得到的快乐并非来自身体之欢,而来源于他将抛弃那个男人的事实。
很快,满足感像潮落般散去。猎物奄奄一息的瞬间,美津子狩猎的喜悦迅速冷却,直至结束。
到了傍晚,她厌倦了,推开了还想凑过来的大津。暮色中,方才摩托车的声音、嘈杂声已归于静寂。窗外,一个少女在歌唱。
美津子听到歌声,想起了自己已经逝去的遥远的少女时代。
“你回去吧。”
“我……哪里让你不高兴了吗?”
“是啊,我累了。”
大津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他背对美津子,灰溜溜地穿起衣服来。
她想抓住切实存在的东西,她想把握自己的人生
在那之后,他们又度过了三个散发着腐烂无花果气息的星期天。美津子看着大津蠕动的脑袋,想着别的事,只有大津一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美津子望着房间里的月历,想着要去的地方,以及去那儿寻找的东西。她想抓住切实存在的东西,她想把握自己的人生。月历上印着日本各地的风景照,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二月,东北地区的雪景跃然纸上。
“寒假去曼谷好了。”她没有对埋首在自己胸口的大津说,而是对自己说。
“嗯?”大津抬起头,额头汗涔涔的,唾沫弄脏了嘴角,很难看。
“你寒假在哪儿过?”
“我嘛,”大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浮现善意的笑容,“就待在东京,因为我家就在这里。你呢,成濑?”
“会去曼谷或关岛。”
“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近藤他们也说要去。”
“你和近藤他们一起去?”
大津表情扭曲,显得很痛苦,美津子乐在其中。窗外又传来少女的歌声,和她第一次带大津来的傍晚一样。听着歌声,她觉得是时候抛弃大津了。
“我不能和近藤一起出去吗?”
“成濑,你喜欢他吗?”
“我谁也不属于,近藤也好,你也好。”
“你和近藤做过吗?”
“做过啊。”她挑衅地回答,“我们又不是高中生了。”
“那……”大津怯怯地试探,“你不喜欢我吗?”
“别说孩子气的话,你也尽兴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大津坐起来,用充满屈辱的眼神观察着美津子的表情。
“我本来打算……最近把你介绍给父亲和哥哥。”
听着歌声,她觉得是时候抛弃大津了。
“你父亲?他应该也是信徒吧?”
“但在我心里他是个好父亲,而且我想,他也会接纳你的。”
“大津,我从来没打算要和你结婚。不只是你,我没打算和现在交往的任何人结婚。”她坐直身体,斩钉截铁地宣布。
“可是,是你说让我当你男朋友……”
“我是说了,但我不可能和每一个男朋友都结婚吧?”
“太过分了!”大津提高音量,声音里有他身上少见的愤怒。
“你走吧。”她冷静地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大津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他圆润善良的面庞显得很不自然,转过身,轻轻地穿上鞋子,又轻轻地打开门,消失了。
几天后,大津来信央求复合,美津子扫了一眼就丢进了垃圾桶。他打来电话,美津子听到是他,就默默地挂了。他等着在学校见上一面,她却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寒暄一句“今天还好吗”,就在同伴的簇拥下离去了。
行尸走肉般融入与丈夫同类的、这世间寻常的男男女女中
令老同学们惊讶的是,美津子的结婚对象是一个正经、普通的男人。
美津子常说的一句话是:“消遣和结婚是两码事。”在大仓饭店的喜宴上,她和相亲认识的新郎、父母、证婚人站在金色屏风前迎来送往,受邀的朋友们一边看着一边交头接耳。
“真是个精明的女人。”
“新郎恐怕还以为她是处女吧?”
美津子的丈夫是在东京接连建起高楼的建筑商的儿子,才二十八岁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公司董事的职位。婚宴结束后,续摊酒席也设在大仓饭店,在场的都是同样有名的权贵二代,谈论的话题无外乎高尔夫、新入手的跑车和青年商会里的事。美津子的丈夫身在其中,神采奕奕,表现得和订婚后那一小段日子完全不同,美津子只是面露微笑,在一旁听着。
订婚后不久,美津子就意识到她和面前这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性格迥异。起初,她邀请他看鲁奥的版画展、听维也纳室内乐团的演奏会,很快她就知道了,他是碍于情面答应的。
“我不行啊,看不懂画。”
一起去看森下洋子的芭蕾舞表演时,他靠在美津子身上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的诚实坦白让美津子想起了大津。那时,美津子认真思考过:和这个男人结婚,是为了消除自己任性的冲动。
进入社会后,美津子才恍然大悟,学生时代那股想被蹂躏的冲动是多么愚蠢。她心里潜伏着某种破坏力,想在那力量成形之前,像擦干净黑板上所有的字迹那样,将其消灭殆尽。瓦格纳的歌剧、雷东的画作……这些都是激发破坏力的东西,这个男人对它们没有丝毫兴趣,甚至完全不沾边。美津子是真心希望和他结婚的,她想成为寻常的家庭主妇,行尸走肉般融入与丈夫同类的、这世间寻常的男男女女中。
“我说矢野啊,你把那辆奔驰换了吧。”续摊酒席上,朋友不停地劝说丈夫,“现在流氓才开奔驰,国产新车也有不错的。”在汽车公司上班的朋友看向美津子,“美津子,下次来试驾我们的车。”
“我不怎么懂车呢。”
“话说,”这个朋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认识一个姓大津的男人吗?”
“哦,倒是有姓大津的大学同学。”美津子不动声色地答道,“如果你说的是他……”
“我姐姐和他哥哥结婚了,听说,他对一个姓成濑的姑娘念念不忘。”
“有这回事?不过我跟他不是一个系。”美津子的语气仍然很淡定,还把大家逗笑了,“我怎么不知道呢,早知道的话就不和矢野结婚了。”
矢野对大家苦笑,表情却很得意。
“没机会喽,”朋友接着说道,“那个大津为了当神父,已经去法国里昂的神学院了。”
“神父一辈子都不能接触女人吧?”不知是谁插了一句,“那人怕是要当一辈子的处男了。”
美津子低头拿起桌上的香槟杯,送到了嘴边。那个曾像婴儿一样用头摩挲她胸部的大津去神学院了,将来还要当神父。和过去一样,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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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Nayan Bhaloti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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