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生深情的故事,
有点长。
愿你读到最后。
愿你喜欢。
很多年以前。
他遇见一个人。因歌。
当时他父亲因拂逆王意,被囚于狱,已有两年。他百般周旋,寻不到救父之法。
有人告诉他,当今王上暴戾寡恩,耽于声色。
“寻一个绝色女子,赠与王上,满足其声色之好,尊父有望出狱!”
死马当成活马医。
他从皇城出发,前往绝色云集的洵城,搜罗美人。
抵达洵城时,正是黄昏。
入住客栈之后,问小二。
“可知哪里有美人?”
“美人?美人当然在烟翠坊。”
烟翠坊一片胭脂香。
醉了寻欢客的眼。
骏马华辇相继而来,停在门前,恩客们携奴带仆,准备一掷千金买良夜。
他只身一人,前往这个烟花之地。
烟翠坊是一栋楼。
灯笼高挂,罗帘低坠,他心中暗笑:大红大紫,不入大雅之堂。
走进去,寻了位子坐下来。
台上有女子在舞,穿芊素红的绸袍,高旋着罗发,斜别珠翠,水袖摆过来,摆过去。
容颜如花颤满楼。
也算是万种风情。
他悄悄问:“花魁?”
“不,花魁可不是她。”
女子转身进去后,又有五个穿粉色霓裳的女子出来舞,水袖如云翻飞,腰肢灵软。
男人们就着美色下酒。
他们的怀里,陆续躺着一个,或两个、三个、多个着华衣、描黛眉、点朱唇的女子,一边敬酒,一边挑逗。
他正觉得不耐烦。
忽然从绣了牡丹争春的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抱筝的白衣女子。
有人开始惊呼。
她不动声色,坐下来,素手鸣筝。
纤指拔弄间,有乐曲如水,从台上流下来,流到人心里。窗外海棠花香,月光低回。
他细细看了一下她的脸。
无妆,眼眸如星,容颜绝世。
“这是谁?”
“因歌啊,花魁都不认识?”
这么素的花魁?他这才有了兴趣。
良夜长。
窗外花影绰绰,江风穿堂而过时,他觉得自己杯中酒,有点过于荡漾。
他叫来老鸨,“我要台上那个。”
老鸨见惯了这场面。
“公子啊,客人都在等因歌,这可是我们头牌,若要她陪酒,至少白银百两。”
他抽出银票。
“两百两,拿去。”
当晚,他见到因歌。
她的房间也素净。
茶几、椅、柜、凳一律洁净,光泽暗暗的,波澜不兴。
凛凛然一如她的人。
锦帐也是藕色的,如云,将她拥在中央。她坐着,取了玉杯,斟了酒,敬他。
他没喝。
“我来,是想带你走。”
她笑,“谁都想带我走,谁都没回头。”颊上有红霞,眼中却如深潭。
厅堂里仍然一片笙歌。
酒令与笑语此起彼伏,南来北往的达官、商贾、诗人、浪人......醉在其间,不知身在何处。
他说,“我不一样。”
当即叫来老鸨,谈赎身。老鸨见怪不怪,开口就是黄金百两,想吓退他。
可是,之于齐越,之于齐王府大公子,这点钱,虽不少,但也不多。何况为了父亲,必须给。
他毫不犹豫,给足了银票,取了卖身契,当即撕毁。
那一刻,因歌已是自由身。
她看着满阁灯火,滋味复杂,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
吉?凶?一无所知。
“随我回皇城,明日起身。”
告别翠烟坊前,老鸨来送她。
满眼悲意。
她握住因歌的手,给了她一个香囊。
“我这一世,见多了女子身不由己。这包东西,赠你。若是一路坦途,永远别打开。若是备遭羞辱,生不如死,就以此,了却此生......”
说罢,老泪纵横。
因歌一直以为,齐越是贪恋美色,才为她赎身。一如寻常男子。
他确实也贪恋。
只是救父心切,来不及考虑私情。
长路迢迢。
马困人乏。
他担心她受累,卖了马,置了辆马车,车中铺了锦被,让她少受劳顿之苦。
有时,他与马夫坐外头。
偶尔困倦时,也和她挤里头。
路上,他陆续与她讲此行目的。
她并不吃惊。
说到底,命不由人,到哪里,都是以色侍人。在王宫与在乡野,又有何区别。
而那时,她不曾对他动心。他也不曾有异样。
午后,白日迟迟,她又虚又倦,不由得倒在他肩上。睡着没多久,忽然惊叫着醒来,“不要,不要......”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他问她:“做噩梦?”
她说:“又看见我父亲。”
5岁前,她也是备受宠爱。父母在,家道兴。但某一个夜晚,她被仆人叫醒。
“因歌,快躲起来,别出声儿。”
她被藏在一个神龛之中。
从暗门往外看,府中火光冲天,撕杀声与尖叫声处处皆是。
大堂外,父亲站在院里,乌发犹如一丛乱篷。狂风呼啸而过,他的怒吼被刮得无声无息。
只有神情激昂悲怆。
一把雪亮的弯刀横空而来,刺破寒气,飒飒有声,穿越父亲的胸膛。
三天后,杂声停止了。
她从藏身处走出。许府已是遗址,处处残垣断瓦。
父亲倒在地上,眼睛不甘地睁着。
母亲的尸体是在井中发现的,完好无损。她以这样激烈的方式,来保全自己的贞节。
整个许府寂如荒野。
5岁的孩子,伫在无月的夜里,身体抖得不停。
“所以你后来去了翠烟坊?”
“也不是。”
她太年幼,走投无路,被人收养。
后来又经转卖,被侵犯,最终卖入青楼。一生颠沛,一生孤苦无依。
如今被赎身,不知又将被如何处置。
他的心顿时揪了一下。
难道他要伸手,将她往困境里再推一把?
当晚,他们入住一个驿馆。
驿馆外,有海棠花开。
他们喂了马,开始吃饭。他喝了一壶酒,吃了一大碗牛肉和饭食,正想去歇息。
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院中。
夜露已重,她的白衣映着月光,更显得一头及踝黑发历历分明。
走过去时,听到一声叹息,“命该如此!”
他柔声道,“夜凉,回屋吧。”
她乖乖转身,步上楼梯,洗漱安歇。
次日上路。
途经密林时,有三五个小贼来拦路,说要钱。
他不想纠缠,给了几百两银票。
她不知状况,拂帘而看。正巧被准备离开的贼人看见,惊为天人。一帮人顿时停下脚步。
“美人也留下来。”
他长眉微拧,当即抽剑,跳下马,与那些人混战在一处。
没几个回合,一群散贼,狼狈而逃。他的身上也不慎被划了一道,鲜血如注。
她撕下衣袖,俯下身去,为他包扎。
包好后,轻轻吻了那伤痕。
“倘若我不是烟花女,你不是逆臣之子,清风白日地往来,或许,你会对我有几分真心。”
她转过头去,分明已经哽咽了。
她的一生,苦难如影随形。
十来岁,沦为玩物。不被人看得起,自己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从来不曾想过,有人能护自己周全,有人愿提刀而上,为她平奸邪,除险恶。
她看着他,眼泪滚滚而流。
他刻意转过脸。
不予理会。
长风吹过轿帘,吹过一个古老的开端,将他眼中的哀意,吹得越来越深。
她被留在府中,准备三月后进献。
这三月,有人来教礼仪。
有人教歌舞,教琴棋书画。
有人教人情世故。
而齐越,得亲自交代她一些事。
他告诉她王的喜好、习惯。
那晚,他唤她到房中,“今日要教你一些别的。”
指的是房中术。
以及一些特别时刻的障眼法。
她在他的指引下,如鱼得水。在情事上,她如有天赋。当然,也是生存本能。
他在云端往返。
抵达的时候,盛大无比的春天就降临。
那是因歌生命中最好的三个月。
她笑着,闲来抚筝,时常写词,偶尔对弈。
她新创了不少歌舞,唱歌时,水袖飘拂,眼睛却一直含着他。
他心念大动。
他知道她也动了心。
可又能怎么办?
她是他齐府最后的希望。
他无可奈何,只有趁着她尚未离开,好好待她一些时日。
他会替她找些闲趣儿。
比如提了灯笼去捕萤火虫;
奔了大半个皇城去找酥糖,喂到她口里。
静夜里,他们躺着,默默无言。
美人在侧,暖玉满怀。那些日子,他刻意不去想,她为王侍寝后,她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
光阴如水流。
一晃,院里的海棠开了,又败了。
他站在那里,看残花一朵朵坠落,悄无声息,成泥成尘,堕入时间的背景。
明天,因歌就要被送入宫中。
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
他打马出城,带着她,一起去城郊赏杏花。花满道,风迟迟,无限情意说不尽。
归来时,已是夜晚。皓月清风,月光缓缓铺陈。
她站在窗下,从背后抱着他。
“你就是要我去死,我也愿意的。”
他受了震动,转回头看她。
“因歌,因歌......”他低低地唤她,此后什么也说不出。
离别那天,有宫人来迎。高头大马,仪仗华丽。她盛装出门,乌云高绾,仪态万端,有如天上人。
跨入车驾前,她转回头看他。
看他站在那里,仰头看天,紧抿着唇,从始至终都不敢看她一眼。
她钻入华辇。
有两行泪水,从眼中不动声色地落下。
三日后,王不早朝。
七日后,王依然晚起。
他知道,她成了。
接见群臣,已是十天后。
在大殿上,王当场宣布,齐瑄无罪,当庭释放,还良田万顷,黄金万两,加官进爵,封候一方。
他在宫门口,看着父亲被搀扶着走出来。一头白发,满身沧桑。
他跪在他面前。
“父亲,孩儿不孝,来迟了。”
齐瑄伸手,颤抖着抚了抚他的头,片刻后说,“回家。”
回到王府,处处喜庆。
府中上下,无人不喜悦,无人不开怀。
母亲做了一个决定——
“齐越,你半月后,迎娶李家千金吧,两家也是世代交好,之前也定了亲,如今过门,也算给你父亲冲冲喜。”
他说:“但凭母亲作主。”
这天下,除了因歌,其余女子都是一个样子。是谁,又有何区别。
他来者不拒。
十几天后,她在宫中得知,齐越将娶。她怔着,手上戴了多年的玉镯,忽然就断了。
这是吉瑞?还是凶兆?她一无所知。
只知道,有大事将至。
宫女大惊:“娘娘恕罪。”
她摇摇头。
当晚,她央求王,让她回齐府赴宴。王应允。她作为宠妃,去见证他的大婚。
轿辇穿城而过时,街道两边,张灯结彩。
她看见近百人的迎亲队伍,往齐府赶去。声势浩浩荡荡。
齐越出现了。
他骑在轿前大马上,一身红袍,英俊得耀眼。
而他身后的花轿一步三坠,一摇三颤,明黄流苏晃啊,晃啊,晃得光阴都是金色的。
因歌攥紧了锦帕。
她感到,有一种锋利的东西,正在剜着心里最幽黯柔软的地方。
她感到疼。
疼得眼中又有泪意。
但一想到物是人非,今非昔比,连泪都没有资格流。又将眼泪,吞回了肚子里。
因歌已是王的女人。
齐母将她迎进去,当成座上宾。
她坐下来。
坐在金红煊赫的堂上。心事重重。
此时大礼将启,宾客均已入席,高堂落座。齐父与齐母现身。
因歌抬眼一看。
这一眼,如同寒刀当面劈来,她整个人大惊失色。
她至死,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这张脸,曾在她5岁时的火光中出现过。
在她无数个噩梦里出现过。
在她无数次想自尽,却又挣扎着活下去时出现过。
她愣在那里,整个人都懵了。
此时,齐越走进来,与新娘比肩而立。
那样的凤冠霞帔,那样的红盖头,她都曾梦过。她也曾梦过,成为他的妻,与他同床共枕,白头偕老。
可到底没福份。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终究成了别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不让自己惊呼,或者倒下。仇恨与哀伤,如同奔马,在她脆弱的胸膛内冲撞。
但多年在欢场的经验,令她镇定无比。
“入洞房!”
洞房红烛重重,罗帐摇曳。
那间房,正是她曾与他夜夜欢好的地方。如今,房间易主。他的温言良语,要说与他人听。他的臂弯,再不会揽她入怀。
她凄然而笑。
之后,大宴开始。
宾客尽欢,开怀畅钦。
酒水如流,觥筹起落,一盏接一盏。
齐父与齐母每桌道谢。到了因歌这桌,她站起来,连敬齐父三杯。
一杯敬他脱囹圄之苦。
二杯敬令郎结良缘。
三杯敬二老寿比南山,福与天齐。
她替他斟满,一一饮下。
齐父心知,自己今日脱困,与新妃不无关系。于是,一仰头,饮空了杯中酒。
杯已空,因歌告辞。
她在上轿前,仰头长叹:“父亲母亲,我终于报仇了。”
当晚,齐父腹痛如绞,肝肠如裂。
他思及前后,觉得今日虽人来人往,但只有因歌神色有异,行动与言语也反常。
房中挤满了人。
府医诊断他的脉博,无奈摇头:“此种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救,你们准备后事吧!”
喜事成丧事。
一生一度的红。
一生一度的黑。
满府上下,原本笑声满堂,如今哭声响彻。
齐越穿着一身红,狂奔到父亲房间。但大势已去。他按住儿子的手,挤出最后一句话:
“许因歌......小心......”
脑袋颓然坠了下去。
齐越顿时明白了。
他一个转身,出了院子。宾朋尽去,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颓败的杯盏,尚在冒着热气。
他率了府兵,出了门,追因歌的轿辇。
在一处长湖前,他终于拦下了她。
有宫人大喊:“护娘娘!”侍卫围拢,将她的轿子环在中央,拔刀而立,蓄势待发。
她在轿子里发令:“停轿。”
无惧无畏地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不过半月余,她竟瘦成如此模样!锦衣宽大得晃荡,肩如刀削,但凛然地撑着身体。
“毒害我父亲的人,是不是你?”
她镇定自若。
“是。”
此时,齐越仍是一袭喜色。今日,是他的大婚夜,是他的良辰吉时,他却打马而来,要她的命。
从前,他要她救人。
如今,他要她去死。
她泪水决堤一般,将她的脸淹没。
他提起剑,直指她的胸口,“送你入宫的人是我,要寻仇,向我寻便是,你为何害我父亲?”
“因为你父亲,杀了我许家上上下下百余人。”
皇城夜已浓。
他的脸在夜色中,变幻莫测,忽尔有柔情,忽尔满是杀气。
她有一瞬间生出幻想:或许,或许他能看在旧日恩爱的份上,饶她不死。
但没有。
他的长剑不加思索地刺来,破开了她的胸膛。
侍卫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顿时喷溅。
她感到有东西洞穿自己,但不疼。瞬息之后,剧痛与鲜血才涌上来。她手捂胸口,倒退两步。
鲜血渗透了衣裳,也溢出了唇边。
她倒在地上,开始痉挛。
不远处,侍卫与齐越打成一片。几个回合之后,他寻了个破绽,调转马头,打马离开现场。
宫女大惊大哭。
此时,因歌已摇摇欲坠,如欲逝的蝶。
她的脑中快速闪过这一世。
这一世,凄惶如雪,无人疼惜。
这一世,悲苦入命,千劫如花,浓情是陷阱,心上人成送命人。
这一世,不甘,不甘......
还未及返回王宫,因歌在轿子上,吐出最后几个字:“齐越,我要你......”
然后一翻眼,闭上了眼睛。
长夜如刀,月无光。生命尚未绽放,刹那间凋零。
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齐瑄?齐越?还是王?没有答案。
只有弱小如女子,以自己的性命,为野心、疑心、仇恨陪了葬。
这是齐越后来知道的。
他的父亲奉王之命,去铲除许家。因为有人进谗言,许父有勾结乱党之嫌。
王疑心甚重。
几日后,下了密诏。
领兵灭门的人,就是齐瑄。
谁能想到,因果报应,环环相扣。他年的因,就是今日的果。
他年的果,也成了今日的因。
那个夜晚,他打马得得而行,想赶回王府。心中也知道,齐府再次大难临头。
他杀了皇上新宠的妃,满门抄斩,怕是免不了了。
此时暴雨如骤,天上地下电闪雷鸣。
他想到多年前,有白头术士对他说:你性情凉薄,负人负己,终将尝到噬骨之痛。
这痛,终于来了。
那一晚,闪电如阵,在皇城接二连三地降临。
齐越牵着马,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走。
不辨方向,也分不清道路。一转,阴差阳差间,竟回到了刺死因歌的地方。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
他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在黑色的梦里,在混沌中,他听见一个声音,反复重申一句话:倾你三生,护她周全。
他的生命在这一晚,真正发生变化。
从此,他不再老去。
不再死。
时光在他这里,是静止的。不再流动,不再具有意义。他将几生几世,活在赎罪里。
他要用百年、千年,去爱她,救赎她。
醒来以后,暴雨已经停了。他打马往家中赶。
在街头巷口,隐约听到有人说:“齐府......”
心下开始担忧。
他“驾驾”地怒喝,更迅疾地归去。
没想到,一推门,府中虽一片哀意,但井井有条。
母亲一身缟素,新妇也换了素衣,兄妹等人,都齐聚于灵堂。
他找到母亲,问怎么回事。
原来,在他昏死的这些天,王确实动过怒。
齐瑄有友在朝,向上禀报:因歌是许氏遗孤,前来复仇。
王大惊。
杀心消了大半。
大臣又谏:“刚刚赦免,又向齐府发难,朝令夕改,有损圣威。”
再献了三个绝色佳人,比因歌更销魂,销了王的怒气。
齐府得已保全。
因歌如一缕幽魂,无声无息消失。
无人再念起。
他以为,他与许因歌,恩怨两销,阴阳两隔,从此两不欠。
孰不知,孽缘还在继续。
在这一世。
在许因歌被杀的这一世,齐越于30多岁时,愈来愈感到举目茫茫,四大皆空。
他放弃荣华利禄,放弃恩怨纠缠。
出了家。
他在古佛之下,青灯旁,度过岁岁年年。
30年后,寺中老僧须发皆白。老禅师看着这个苍老的少年,终于发问:
“你的容貌未曾改过,你可知晓?”
他也讶异这一点,不知发生什么变故。
“师父,这是何故?”
“异相皆有异因。这一生,你可负了人?”
这样的不老之身,谁也不知是福,是祸。但一定有心结未解,有人要等,有使命要完成。
50年过去了。
他的亲人、友人、师父,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他见证了朝代更迭;
见证了文明的兴起、繁荣、衰亡、新的文明又崛起;
见证暴乱、反叛、夺权、篡位;
见证了在时间之中,人如蚁,方生方死,为权为利争夺不休。
“一切如捕风,一切皆虚空。”
他对着院中老树,哑然失笑。
在这座寺里,他也成了异人。
因从来不老,他总是蒙面出行。对人只说,“脸曾被贼人所伤,怕吓到人。”
一转眼,又是一个时代的春天。
海棠花又开。
他坐在院子里,洒扫除尘,焚香煮茶,打坐入禅。一如往日。
这百年里,禅院成了老禅院。他也是100多岁的老人。
僧衣如雪。
却面如少年。
无人知晓,他眉宇沉沉之后,藏着怎样的时间灰烬。
这一日,有香客来。
他在院里看过去,猜测应该是两个流浪的江湖艺人,一老一少,来求平安。
求完后,他们转身。
他愣住了。
“因歌?”
100年过去了。
他在另一个王朝的日头下,站在院中老树的余荫,看着转世归来的人,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这一世,她依然是当年模样。
肤如雪,发如浓雾,眸中有星辰。
他隐隐明白了,他身上的奇迹,都是因为她。
他必须以最初的模样,等待她归来。
他的时间在她离去时,猝然停止了,那个未了的结局,需要她来续。
她归来时,一切就已重新开始。
“小师父,请问这签文何意?”她走过来,递过来一支签。“这支签啊,讲的是你今生,将有贵人相助,一生相护,至死不渝......”“这就说来话长......施主, 天色已晚,不如今日在寺中暂歇,待我慢慢解。”琴音细而凉,如迷香在暗夜洇开。他不知那调子是什么,只觉清婉哀怨。他也打揖还礼。却在暗中,打了包袱,关了寺门,一路默默跟随。此时奸佞当道,杀戮横行,苍生一如惊弓之鸟,为了活命,什么手段都会使出。“不好,此次下山,不仅得还俗,为护她周全,恐怕还得杀生。”他藏在人群中,目光灼灼,盯着众人。若有人跃跃欲试,他就暗中摸到那人身后。唱完后,幼莞说:“这一路,从未遇见这样太平的城。”他站在长街街尾,看着她离去,在城中最奢华的客栈打点好,他出钱,掌柜则以极低廉的价格,让他们父女入住。这几年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住过破庙,睡过马圈,露宿过街头,从没在这样的地方安歇过。这一世的幼莞,少了沉重,多了天真。也好,她能一直这样快乐,也是福份。此后两月里,他巧施小计,令父女二人在客栈中唱歌。不再去街头。他将这百年攒下的银两,陆续给了她,只说,“小姐今日唱得真好,这是客人们赏的。”
“念歌?你母亲的名字里,一定有个歌,父亲才为你取这个名字。”高手如云,手段残酷,来无影去无踪。他们表面做生意,暗地里,做人命生意。如果被卷进来,半生厮斗,一路杀伐,休想再平安度日。有一日,幼莞拉了他,坐在客栈窗下,说:“念歌,我准备回老家,修茸一下老房子,不再出来了。”她看着他,“我可不是千金小姐,我们的日子是很苦的。”他尚未提前得知消息,客栈就已冲入大量官兵,将正在台上唱歌的幼莞父女当场押走。
那样的浮生乱世里,哪有公义可言。他几乎能想到,幼莞会屈打成招,遭受百般羞辱与折磨。他取出衙门地图,抽出百年不用的长剑,着夜行衣,潜入囚室,试图救出幼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守卫。换上守卫衣物,将二人带出。他一反手,一掌拍在幼莞的马上,马受惊狂奔。驼着父女二人遥遥而去。为了她,他痛饮人间恶,横扫魑魅魍魉,从救苦救难的僧人变杀人如麻的杀手,全都在所不惜。那个血色黄昏,他战到最后,终于满身伤痕,嘴角渗血,眼睛越来越模糊。但仍然汲取最后的力气,刺倒追向幼莞的人。没想到,就在此时,几个黑衣人凌空而来,以暗器,以诡异至极的剑术,击退追兵。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30来岁,神容里自有一股慑人气度。对方一笑,“这是个好问题。我嘛,你可以叫我杜方,暗门之首,我救你,是仰慕你一身武艺,希望你能加入暗门。”与其说,那是一柄半官府的暗剑。不如说,那是一枚沾着剧毒的暗器。“我刚刚话没说完,我之所以知道那姑娘在砷城,自然是因为她在我们掌控中。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他的使命就是,倾尽所有,在乱世之中,为她谋平安,为她开生路。幼莞,前世今生动荡不安的幼莞,躲在一个小小的客栈中,等着他前去。“我和爹爹都没事,”她摇头,忽然一指门内一个男子,“裴大哥这几天一直在照顾我们。”他闻声望去,那是一个相貌出色的男子,正就着昏黄烛光,在柜台之中加酒,似笑非笑。100年前,她在他杀退贼人、拥她入怀、打马杏花林时,也曾这样荡漾过。那男子走出来,似乎一切尽在意料中,镇定自若,笑着,甚至还有几分潇洒,“我裴云,以后就是兄弟了。”他将一生,都为暗门卖命。而卖命的结果,不过是保她无事。他下了楼,取了一坛酒,坐在院中竹椅上,就着月光,独酌。这人的武功,真的深不可测。不,整个暗门,都是深不可测。“这样的月色,不知还能看几回?”裴云转头,对他笑。“我们这种人,刀尖舔血,朝不保夕,不宜将儿女私情看得太重。我随时可以离开。”
“不要负她。你若负她,我定不饶你。”他站起身,留下这一句,身影融入冷冷夜色。他们趁乱,收拾细软,打马离开砷城,前往明城,与那里的组织接洽。他忐忑难安,夜里看见自己一身是血,化身魔鬼,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说到底,在这100多年里,他为人虽冷,但从不主动害人。每每听及这些,他敷衍着,说很好,怎么样都好,一转身,就策马在驿道狂奔。他内心悲苦,马奔得疾,亭台、树木、山川如风,在身前身后忽忽地掠过了。他忽然想到,或许,所谓的赎罪,大概就是她前世所经历的,今生一一还在他身上。院中有海棠,有鲤池,四周环着木槿篱笆。抬头时,孤雁飞过。一如百年前的天色。醉眼中,小屋半明半暗。他看见半明半暗的往事,也在屋里涌动。一触手,就消失无踪。几年里,死于他剑下的,有高官,有剑客,有平民,有商贾,有乡绅,有术士,有文人......可是,裴云做了什么?为何暗门要除了他?是他泄了密,还是有二心?他不得而知。幼莞余生的喜与乐,都要靠他来维系。他若死,幼莞一生难安。裴云不能死。暗门对于背叛者,从不手下留情。他若出了事,必会殃及幼莞。裴云一抬头,遇见他沉重的、讳莫如深的眼神,顿时懂了。还未等齐越咽完一口馒头,他已经出来了。左手拎着一个包袱,右手牵着幼莞。门外停着三匹良马,他们一翻身,俯在马背上,穿过明城的夜色,往远方得得而去。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前往海边,乘舟东渡,抵达海岛。船,备好了。船夫,也在等。他们一抵达,就能开船离开。暗门消息通达,当然知道,他们三人情义深厚,不可能自相残杀,只可能抱团反杀。江湖之中,比他们更年轻,更嗜杀的少年,一丛接一丛地生长,一茬接一茬地到来。为了对付他们,杜方派出六个顶级高手,红狼、黑虎、赤狮、蓝枭、紫鹰、灰鬣。杀同门的事,之于暗门,是常事。为了生存,所有人都已异化。而与裴云多年出生入死,两人已经拥有超人默契,就在那一刻,两人闪电般移动身形,躲开指喉剑尖。在齐越裴云挡住致命杀招之时,她马上转身,骑上马,往海边狂奔。可再强的高手,在两个垂死挣扎的人面前,也要怵三分。多年取人首级、独对千军万马,也令他们经验丰富,心理素质极强。他左手放暗器,右手持刀,以一人,敌住四人袭击。并不再让他近身。为了幼莞,他们二人,必须有一人活下去。不能同时葬身于此。趁这当口,齐越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远去时,他本想抛下一句,“你他妈的别死,等你!”这就是暗门杀手的质素,不恋战,不拖泥带水,分清利弊之后,风一样消失。朝阳已经出来了,她站在那里,像站在一个漫长故事的结局。她见他独自一人前来,马上跑过来,焦灼地问:“裴云呢?”抵达之后,茅屋已经空无一人,只剩地上、墙上血迹斑斑。以他对暗门的了解,他们需要的,是他们三人的命,不是一人。所以很可能,裴云还活着。江山乱,春梦远。身处乱世,深情注定被辜负,唯有杀戮永无休。“不行。此行凶多吉少,若是我回不来,你只管走。寻一处安宁所在,安度余生。不要寻仇,不要管我们。”齐越终于发怒——这是他这100多年里,唯一一次对她发怒——“你不要任性。”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无论走廊、院子、厅堂,全都空无一人。这样的反常,意味着要么整个暗门倾巢而出,要么有埋伏。当他们推开一扇侧门,眼前一幕,令二人震惊得倒退三步。他已经奄奄一息,因失血,脸已成青白色,诡异狰狞得吓人。若不是那眉眼,那唇鼻,还保有昔日的样子,他都认不出来那是裴云。她扑向他,扑向她心爱的男子,这个曾承诺要给予她花好月圆安稳盛世的男子。万念俱灰。那一刻,她不再顾及危险,不管八面埋伏,死亡迫在眉睫。紧接着,前、后、左、右暗门中,都扑出杀手,他以一己之力,抵挡这些致命攻势。当齐越欲刺向一个人时,另一人将她推出来。当成盾牌。他只有收剑,或偏转方向。没几个回合,他已经难以招架。而他的后背、臂、腿、肩、胸,全被刺穿,鲜血淋漓,青衣已染成墨色。执剑的人,正是杜方。他笑着,像在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将剑旋了一下,继续挺进。闭眼前,他听见她最后一句呻吟:“念歌,你对我......”他将他们一个抱起,一个背上,回到从前三人一起住过的院子,在海棠树下,将他们葬下。他取了幼莞的筝,在暗门的屋顶之上奏响。像呐喊。像唤魂。灭门以后,他令人将所有尸身,都抛于乱葬岗。鬣狗东窜西奔,咬噬着这些曾嚣张一时的刺客。他看破很多事。人性、权欲、贪欲,色欲......在他看来,都是浮云。作不得数的。他本以为,自己用尽全力,不求富贵,总能给予她平安。没想到也那么难。物转星移,云卷云舒。这百年之中,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他在青崖山,建了一所固若金汤的宅院,用以存放他的旷世珍宝。之于一个不老之人,任何实体,都意义不大。它们终将消解,终将失去。因为有个人,随时会归来。可能几十年,也可能几百年......在尘世之间,在乡野,在皇城,在花柳巷,在田畴阡陌间......跌跌撞撞地找。
她来时,他只要见到她,只要一眼,他就会知道,他们的故事再度开启。
回首时,长长的时间寂寂荒荒,人事如飞鸟,翩然而来,倏然而逝。300多年,他云游四方,造访列国,如风一般,行走万里江山。300多年,他依然年少。面庞水清沙白,腰身挺拔,眼中却是沉沉暮气。他本可以活成传奇,并享受传奇。但时间的静止之于他,并不是厚待。而是提醒。这一生,她恐怕会在情事上,多有波折,屡有传奇,难得安稳。因低人一等,风言风语不断,从幼年开始,她就懂得世态炎凉。抵达之后,小小的聂语站在一个男人面前,怯生生地叫:“父亲。”她戴着聂语母亲的首饰,穿着母亲的嫁衣,在红烛之下,重新行礼。一不听话,就打。打得狠。有一回,一撩开衣裳,背腹青紫,整个人像乌蛇。小小的孩子站在那里,站在人性的阴冷狠毒里,站在无人伸手的孤苦中,撕心裂肺地哭。那是因歌的故乡。他抱着一线希望,一次次前往,看她有没有转世归来。有几次,他在长街上,见到身影似曾相识。急惶惶乱纷纷赶过去,提着一口气,颤声喊:“因歌!”那时,长街无限萧瑟,他站在那里,感到天荒地老的寂寞,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凉。后来,他将许府旧院买了下来。在遗址之上,再建了一座和原来一样的府邸。他复原了她幼时的闺房,走进去,满目旧痕迹,一下就泪如泉涌。而聂语,从前世,到今生,都不会知道,有一个男子为了她,用400年时光,饮尽人间痛,杀遍人间恶。她不怕。一个命运的弃儿,比一般人,都成长得更生猛。之后,她遭遇报复,在晚归的路上,被一帮恶童拖入密林,拳打脚踢。“与人斗殴,看我不告诉你爹去。”笤帚紧随而来,在她身上乱抽。父亲躺正在长榻上,抽着鸦片,眼都没抬一下,“打得好!”他将对她母亲的厌恶与憎恨,曲径通幽地,投在她身上。他贮存了一库的珍宝,一屋子的筝,一室的素锦,种了满院海棠,等着她归来。“因歌,如果你已经来了,托阵风告诉我吧......”他替她这一世,设想了千百种困苦。针对这些困苦,设计了千万种解决之道。不论她栽入哪种困境,陷入哪种麻烦,他,齐越,这一世的齐怀歌,不会再让她受半点伤。余年末日里,那个印子,紧着,缩着,像一张小嘴,轻轻地咬,昼夜不息。12岁,聂语站在嫏城“芳华歌舞厅”经理面前,说:“我想唱歌。”30年代的嫏城,正值乱世。兵荒马乱,满城杀伐,她却别样地美着。她抹着长胭脂,盘着爱司头,带着悬念迭起的命运,出现在圆形舞台前。而歌声如迷香,在人心里飘啊,飘啊,飘得人魂牵梦绕。无数商贾对她一见倾心,无法自控地赞美她:远观,雅;近看,俗。美人啊美人,尤物啊尤物。要爱,要性,要折腾,要让情节一点点加诸于身,要让自己活色生香,要铤而走险——他上妆的时候,总令她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在某一世,他们曾相识,也曾经错失。他们出门饮茶,被人拍了下来。次日登了报。标题是:当红歌女养戏子。那几年里,她因奇装过市、行事放肆、私生活混乱,一直活在嫏城的茶余饭后。妇人们打麻将,一开场,也是“那个聂语哦,不得了的哦......”有一回,她饮了酒,大醉,当街嚎哭,“没有人疼我”,砸烂一个胭脂店的玻璃。有些冲动如同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她必须凭借这些,来提醒自己:你是活着的!齐越在红尘之中,跌跌撞撞地走。终于,他在某一个黄昏,抵达嫏城。与内陆山城不一样,它摩登开放,声色犬马,男色女色三千美色云集。经过若干场变革以后,人们迎来更大的自由。男子不再蓄发,女子不再束足。他也入乡随俗,剪了发,着西装,戴礼帽,看起来,依然是浮世翩翩佳公子。之后一边回公馆,一边读报。一展开,头条新闻标题就是:坐在齐公馆的窗下,盯着那张报,一动不动。如痴如迷,神智不清。他半晌后抬头,眼瞳渐渐聚焦,回到当下,“不用。你帮我叫几个人来。”她是台柱子。是摇钱树。整个歌舞厅,处处挂着她的照片。许多人慕名而来。他以一种古老的默契,知道她必将出现。就在今晚。不早也不晚。门外彩灯流转,如同闪烁的省略号。欲语还休。一切道不尽,又说不尽。那一晚和任何一晚一样,一开始,有的没的人,有的没的歌舞,姹紫嫣红花花绿绿地登场。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冲上去,告诉她,因歌,我来了,跟我走吧。他悄然走出去,坐在观众席。看着她。看她施施然移出来,一款身,一扬眉,媚意百生。但近了,再近了,她的脸就在眼下,历历分明,糊弄不过去,方知神情中有委屈,眼中有凄凉意。他以为,他与她的重逢,会地动山摇。会花开四野。可是300年以后,她再次归来,却平淡如常事。万古不变的长夜,万古不变的风。但此时,长夜之中,因缘际会,已在乱局之中重新开始。车停下后,有人走下来,倚着车门,盯着“芳华歌舞厅”的大门口。他内心再次大动。他愣在那里,以400年的定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看她演出已罢,走出歌舞厅,走向车子,走向范昀。她扑向他,仰头笑,眼中有光芒跃动。这一世,依然有另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揽住她的肩,走入30年代嫏城的夜。他对他们的重逢,设想过千万种方式。这一种,也在预料中。他甚至想过,相逢时,她已是他人妻。是幼童。是老妪。是残疾之人。是将死之身。哪怕她被万人指摘,被全世界视为祸水,他依然待她如初。他们已有军队入城。但表面上,他们做生意。暗地里,做尽手段。嫏城有接头人,不断为他们提供便利,甚至是城防、兵力、武器相关的信息。死亡、杀戮、阴谋、绑架、背叛、江湖恩怨、儿女情仇、名利相争不断上演。30年代的嫏城,时局动荡,风起云涌。但在聂公馆里,一切依然都是日常的。午夜时分,范昀来了,两人斜倚贵妃榻,取来烟枪,一管接一管地抽。迷糊中,浮生若梦,春光满地,世界都是迷迷洋洋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老。在“芳华歌舞厅”,日本人偶尔也来。把包厢当成洽谈场,以及玩乐场。当红歌女,是给别人看的标签。于他们,不过是有点名气的玩物。她娇笑着,坐在他们中央,调笑娇嗔,似乎老练不已。但眼中空空茫茫。一个日本人,懂嫏城话,对她说:“聂小姐有没有男人?”说到底,她这种人,因备受轻贱,并不看重自己。她惯于逢场作戏,玩世不恭。那天,几个穿中山装的男子,潜进歌舞厅,挪到他们门口,忽然踹门,抬枪,对着日本人扣动扳机。就在此时,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柄枪口向她的枪踢落。就在这几秒内,几个日本人全都中弹,满身是血,趴在地上。她站起来,看见满地新尸,正想尖叫,他捂住了她的嘴,“别怕,我在。”他想了想,笑,“是的。很久以前认识,但你可能忘了我......”那时,舞台上一缕白金色的追光,如同一把长剑,斜斜地劈在空中。“日本人嚣张,行事乖戾。有人被暗杀,他们不会善罢干休。此事定是个大麻烦。下一个遭殃的,可能就是芳华,甚至就是你。你不要回去了,跟我走吧。”他想过的,跟她上楼,把她的东西一收,将人与物带下来,塞进车里,带她逃命。送她回去以后,齐越回齐公馆,筹备一些能护她离开的东西,如枪支、子弹、银两、汽车等。从明天起,他就将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以保镖的身份。往昔的太平盛世,旧日的声色犬马。一切的一切,砰地一声,就发生了变化。日军以军人被暗杀之名,要求嫏城政府交人。交不出,他们就要自己搜捕。而在嫏城人看来,日本人死在芳华歌舞厅,那多半是日方和间谍的接头点。没等他们考虑清楚,次日上午,已有一队日本人到了芳华。片刻后,聂语被带了过来。由于起得晚,她身上尚是一袭睡袍。头发蓬乱,慵懒入骨。一个领头的人指了指她,说了句什么,大意是说,此女我亲自审。将她带入一间偏房。在那里,聂语还没来得及反应,被撕破衣裳,当场强暴。那人一边动作,一边用瘪脚的中文威胁:“你叫,我叫他们......来......”从陈经理的交代、舞女们的供述中,他们明白,杀手是忽然到来,与芳华无关。她一抬头,几十道鄙夷的、嫌恶的目光,如寒箭般,向她直刺过来。旧秩序被打破,旧文明被击碎,礼崩乐坏,世道浇漓,野蛮新世界来了。在嫏城,日军已经渗透了嫏城重要的组织,布下暗哨,袭击情报点,暗杀重要人物,似乎还准备军演。所有的战争,都裹挟了无数破碎与崩坍,无数血肉和绝望,无数的幻觉和大梦初醒、家破人亡。她带着屈辱,带着一身脏污,站在芳华歌舞厅门口。日光洒下来,她被刺得闭了一下眼。有人冲上台,掴了她一个耳光,“贱人,还说不是特务。”他一脚踢开歌舞厅大门,直扑台上,将她护在心口。她抬起头,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男子,百感交集。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你若硬三分,他们便退十分。一下子,原本气焰十足的人,立即怵了。但齐越不知道的是,这世道,早已不是武力定天下的时代了。流言能杀人,造谣能杀人,举报能杀人,借刀杀人更能杀人。聂语哭得肝肠寸断:“怀歌,我......我被强暴了......”齐越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紧接着,眼神更加阴寒。再接着,眼泪同样汹涌而出。400年了,为什么400年,他明明已经来到,她却依然受苦、受伤、受凌辱?他懂分寸,知是非,识大局。他也杀人如麻,残忍腹黑。他亦正亦邪,亦白亦黑。他用几百年光阴,只为护住她。他一伸手,虏了一个人,从凶杀现场离开,枪声如雷,子弹如雨,他脚步不乱。他闯进去,把那个五花大绑的人,往地上一推,扯下那人的眼罩。他想到300年前裴云的豪气干云和潇洒至极,又看到他转世后这副死样子,一时窝火。范昀受了一惊,满目茫然,“我一直这样啊。”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阴柔气更重。齐越暗忖,难道,上一世断了你的手足。也断了你的男儿魂么?齐越将人搡到地上后,闷声说:“那队人,我都杀了。这个人,我带来了。你想怎么处置?”“你喜欢他?”他强行镇定,提着一颗心,问出这些天来一直想问的话。前一世,裴云为保全他俩而遭酷刑。这一世,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前来照顾他。两人的行李很多,七八个大箱子,三五个小箱子。齐越犯了愁,为运这些行李,他得准备三五辆车。一个歌女,一个戏子,都是懒散惯了的人,再快,也快不过日军的追捕速度。但他同样担心,他无证,聂语身份敏感,范昀又是个不争气的,这下真是麻烦。收拾妥当后,三个人,加上一个司机,乘了一台车,往城外疾驰而去。“老母亲病了,出城得急,没有带,通融一下?”齐越伸手,握住那人的手,暗暗递过去一根金条。“兄弟们辛苦了,请大伙儿喝盏茶。”又握了次手,塞过去几根。在那里,海风吹拂,岁月宁和。一切恩怨,都有机会从头来。
周冲简介
周冲,女,中国作协会员,2015年离开体制,放弃公职,此后以文飨客,以笔谋生。现定居于香港,出过几本书,开过公司,爱过人。
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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