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语的出逃,在嫏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报纸头条,就是:当红歌女连夜潜逃,与戏子双宿双飞。
这一举动,愈发坐实人们的猜测:
她,就是花王。
两年后,战争打响,民不潦生。
处处战火纷飞。
处处腥风血雨。
在这种巨变中,不同的人,走向各自的命运。
无论哪一种,都凶险阵阵。
罹难重重。
哪怕已经远离嫏城的三人,也因为战争,命途凶多吉少。
但彼时,他们一无所知。
在那个海边小镇,齐越随聂语,回了一次家。昔日的聂宅,已经处处是残意。
聂语的父亲,也已经老了。
他坐在堂屋中央,坐在太师椅上,迎接久别重逢的人。
这个人,一是聂语。他今生的女儿。
还有一个人,是齐越。他前生的儿子。
他转世归来,化为聂语的父亲,替他杀死因歌之父而补偿。
齐越在惊愣之后,隐隐明白,有些事,在这一世,终将了结。他的永生,或许就有了交代。
她的受苦受难,可能就此终止。
在聂语的故乡,他们过了一段无思无邪的日子。
四海靖平,岁月祥和。
齐越建了临海的宅院。
阔气无边。
站在院门口,海风入室,心旷神怡。
他不知从哪里请了些小花旦,在西厢房,陪着范昀玩。日日有歌吹,夜夜有笙箫。
杏花三月天,庭院深深,海棠花浓。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聂语走出来,站在他身边。
“海棠开了。”
“是啊,终于开了。”
他们相视而笑。胸中有暖阳,照红尘万千。
“聂语。”
“嗯?”
“我想照顾你。”
“你已经在照顾了。”
“不,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从现在开始,到你白发苍苍时,到离开人世,再轮回转世,第二世,第三世,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聂语听着听着,终于听得泪流不止,埋入他的怀中。
400年后,他终于重新牵起她的手。
他们在集市上乱晃,如平凡的恋人。
聂语走走停停,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欣喜。
走过去,又折回来,叫了一碗豆腐花,也不怕烫,端了就喝。大概饿了,露出一副馋相。
他蹲下来,替她抚去嘴角残花。
然后伸到自己嘴里,吃下去。
她嗔着:“这么吃不好吧?”
他想了想,说,“确实不好,应该直接吃干净。”
他们入城去看花灯如昼。
也会乘舟泛海,在海岛之上,捡贝壳,捕鱼,偶尔还能捡到海鸟的蛋。
聂语爱红妆。
他便今日送粒夜明珠,明日送颗红宝石,后天又送颗大钻石。
都是价值倾城。
但因为送得多。终于送得她都无聊了。
闲了无事,将它们凑一起,玩跳石,“怀歌,你说要是把它们用水泥糊一起,是不是就可以建个宝石房了?”
听得他哭笑不得。
她爱筝。他便将他收藏的绝世名筝,一台台运回来,放在她房中。音色清越,一抚,世间所有筝都自惭形秽。
她爱美衣。他便将镇上、城中的裁缝,每日上班似地,到他家中去替她量身段。
她爱热闹。他便领了她,一次次赶集。
集市上的精巧玩意儿,她若多看了一眼,他就跟在她后面,付钱。
他要将那400年里亏欠的宠溺,一股脑儿,全给她。
她从未被人如此厚待过。
每个夜深时,她捧着他的脸,喃喃不止。
“怀歌,你会一直在吗?”
“会。”
“你不会消失吧?”
“永远不会。”
近些天,来小镇逃难的人,陆续多起来。
有人来聂家作客,谈及嫏城军变,说到满城百姓如丧家之犬,绝望地寻求生路。
但到底走投无路。
女人当街被辱。
小小的孩子,被刺刀挑破肚子。当街挂着。
悲伤如潮,哀意丛生。
你会知道,人间无义战。
你也会知道,繁华已故,昨日世界已去。
这世道,真的变了。
他将自己的大衣脱了,披在她身上。她转过身,笑着,“看这位少年英俊,借个兜给你。”两人就这样握着,穿越小城风雪,在年糕、辣椒、春联、灯笼、鞭炮中慢慢地走。齐越一凛,心叫,大事不好。赶紧用大衣蒙了她的脸。迅速赶回家。回到家,他令人加固门窗,并准备武器。枪械组装,子弹入膛。他一身的武艺,依然还在。如今再添枪械。保命,护聂语,应该没有问题。“这两日,大家需备加小心,没我的命令,不要出门。不要乱开门。”只要杀了一个,就是与民心对抗,与民意为敌。他们会再度成为逆党,成为阶级敌人。密密匝匝的一群人,举着火把,轰轰騞騞四下喳呼,前来砸门。然后独自一人,打开大门,横在门中央。眼中杀意丛生。“我若不交,怎么样?!”他半是讥讽,半是傲慢,半是威胁。他用了400年的宝剑,已经磨过了,就在门后,他只要转身,就能取出。“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她聂语是民族敌人,害死满城百姓,你必须把她交出来,给嫏城人民一个交代。”有壮年男子血气方刚,抡了拳,往齐越脸上砸去。齐越身形何等快捷,怎么会让他近身。同时借力一推,对方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满脸是血,怕是半天也起不来。他左右闪避,借身形的移动,借他们彼此的刀,互相砍杀。一个不服气的,凌空砸过去一把菜刀。被齐越一伸手,就捏住了。捏住了......一帮人顿时知道,今天走了大运,遇见了真正的厉害角儿。当晚,齐越关了门,开始思忖,这种局势之下,如何才能反将一军?在过去的400年里,他虽然没打过舆论战,但见过不少。而如何利用舆论,让所有人都知道,聂语蒙了冤屈,他思来想去,想到几步。四,酒肆街巷里,也得安排一些人,于日常闲谈中不断强化。于是拔了电话,交代另一座城的兄弟,去调查花王,以及为聂语洗冤造势。开了门,外面长风寂寂,海水无波无澜,什么也没发生。老父亲说:“我听说了聂语的事,放心不下,过来看看。”这对前世的父子,今生的岳婿,因为同一个人,肩并着肩,走入院中。齐越本以为,之前那些游兵散勇,被吓走后,就不会再来。但花王不是聂语,而是陈经理。他为了一己之欲,以歌舞厅作剧点,与日本人合作。达官政要,军中要员,商贾贵族......他利用舞女们的枕头风,获得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机密。他也明白,在这种乱局之中,他这种特务角色,是万民共愤的。他必须脱罪。最后一次刺杀,日本人追查,他之所以说“都在这儿了”,无非是因为她若死了,必然有人怀疑到他身上。这下子,舆论随便怎么操控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替他扛下了所有罪孽,所有泼天仇恨。当有人在这个海边小城,发现她的踪影,民愤立即爆发。这个计划,狠毒至极,哪怕你是太上老君,也无法活着。这一晚,齐越与在嫏城的兄弟交代:“切记,他必须在电台承认,声音广播,照片登报,之后街头宣传。”他预计,半月后,局势定会有所变化。而明日必定有几十名高手,前来护院。那晚,他正一身轻松,与聂语、聂父、范昀一起吃饭,交代他们一切自有安排。一开门,他倒吸一口气,来的人至少有几百人。乌乌涯涯,呼声冲天:人多,即是正义。声音大,即是真理。这一次,齐越算是明白了。他齐越,恁他一心护妻,恁他本事千变万化,也一人难敌万人。他知道,已经无法沟通了。当即一伸手,抓过最前面的人,一手举枪,瞄准他的头。他一见,不太对劲,赶紧一把将人质推了出去,火速关上院门。但院高达两层楼,门窗由精钢加固。虽然不算固若金汤,但想攻进来,也不容易的。但凌晨两点时,院墙外,已经搭满了梯子。院门也被重物不断地撞击。齐越抽出长剑,开始挥掉铺天盖地的子弹。同时大喊:“快进去!”此时,聂父原本站在聂语左边,忽然一移身,一扬臂,以自己当成盾,替聂语挡下了子弹。聂语在桌椅的掩护下,爬到他身边,将他拖着往房中挪。一不小心,一枚子弹破空而来,击中她的腿。她不再能动弹。但依然咬着牙,使出最后一点力,对范昀喊:“快走!”他已被多颗子弹射中,但因为体质奇异,依然是一头猛兽,身负重伤,屹立不倒。子弹射向范昀时,她整个人扑向他,子弹不偏不倚,穿透她瘦薄的身体。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看见聂语一身血污,趴在房门中央,一动不动。而杀人者,将满院珍宝、财物、武器洗劫一空,扬长而去,大吃大喝,举杯痛饮,庆贺他们的胜利。埋尸人是个粗鄙人,在挖坑之时,见聂语美貌如初,一时邪心大动,做了些不好的事。他一伸手,发现身侧有人,而上、下、后背,全是木板。想他齐越,一辈子英雄豪气,没想到,竟沦落至今日田地。糟糕的是,他还不死,这么一来,难不成要一辈子睡在棺木里,做个活死人?他触摸她时,发现她的身体并没有凉透。慢慢摸到她的鼻子,竟然有鼻息,虽然极其微弱。他使出全身力气,试图撞开木棺,纹丝不动。砂土反而源源不断地落下来。他的生命,他的记忆,他永生的时间,通过血液,也一点一点地注入她的身体。他说:“是我,聂语,你记着,你若出去后,去青崖山,那里有我为你准备的一切。”而侮辱过、伤害过,以及杀死聂语的人,开始在家中供上神坛,求她不要还魂归来,向他们索命。她正躺在地下,躺在棺材中,吸吮用三生三世来爱她的恋人的血液。而他的时间,因为使命完成,开始重新运转。很快。极快。电光火石,一秒即是400年。就在此时,聂语觉得身边一空。再一摸,什么也摸不到了。她看到了他这400年时光里,如何孤独又执拗地等她。看到了他如何用三生时光,站在她身后,替她斩妖除魔,杀尽邪孽,却看着她走向别人。她从棺木中醒来,唇角是血,脸色凄艳,眼中哀伤如海。她死里逃生,穿上血色旗袍,对着那些魑魅魍魉,那些人间渣滓,一一叩下复仇的扳机。